- 人類心理3000年:從荷馬史詩到人工智能
- (美)托馬斯·哈代·黎黑
- 2830字
- 2024-01-09 14:57:33
推薦序
讀著黎黑的心理學史著作——《人類心理3000年:從荷馬史詩到人工智能》,我不禁想起了在大學時期學習心理學史的情形。心理學史有兩種講法,也就是兩種寫法。按照著名心理學家H.艾賓浩斯(H. Ebbinghaus)的說法:“心理學有著漫長的過去,但只有短暫的歷史。”于是,一種對心理學史的講法,就是從漫長的過去說起,這樣西方的心理學史就要從古希臘哲學講起。另一種講法就是只講短暫的歷史,那么大約就是從1879年前后,W. M. 馮特(W. M. Wundt)在萊比錫大學建立心理學實驗室開始。我記得當年我們上的心理學史課,是從古希臘講起的。由于缺乏相應的知識儲備,整門課程的前半部分我聽得云里霧里,一直到老師講到馮特,才覺得從這里開始講的終于是心理學史了。工作以后,我短暫地講過心理學史的課,也出過關于心理學史的研究生考題,涉及的內容基本就是馮特以后的心理學,我覺得這是在為大家減輕負擔。
但是,站在現在的立場回望過去,我覺得有點今是而昨非了。只講馮特以后的心理學,看起來是簡單了,給學生減輕了許多記憶的負擔,但實際上隔離了心理學與整個人類思想的脈絡關系,反而讓人不明白心理學這門學科為何會誕生、不明白心理學的基本問題從何而來。從這個角度看,艾賓浩斯的話,也就只剩下后半段了。這就好像半畝方塘,沒有了源頭活水,是很難清澈起來的。
不過,反思一下目前中國心理學界的狀況,已經不是對心理學史該采取哪種講法的問題了,而是心理學史在教學中還要不要存在的問題。中國心理學會下面有一個理論心理學與心理學史專業委員會,幾十年前,在潘菽先生、高覺敷先生等第一代中國心理學家的帶領下,有一批中國的心理學工作者投身于對心理學理論和心理學歷史的研究,因此,它是一個十分熱鬧的專業委員會,算得上“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但進入21世紀以來,這個專業委員會卻日漸式微,變得“門前冷落鞍馬稀”。不少教師轉行,青年學子在專業上也不太愿意選擇與理論和歷史相關的方向,甚至國內一些規模頗大的心理學院系很可能沒有心理學史的專門師資。
幾十年前的中國心理學,固然不像今天這樣“糧草充足、兵強馬壯”,但因為有一批人在堅持思考基礎理論和歷史演變的問題,所以那時的心理學,是平衡發展且健康的。今天的心理學,從個體看、從分支看、從領域看,皆有活躍的研究和豐碩的成果,但在總體上,其發展也有大的隱憂。說句可能會得罪中國心理學界的話,當前的心理學科有一種“輕理論、無歷史、不讀書”的風氣,而我們的前輩,對于理論、歷史、讀書都是極為重視的。
記得當年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給我們講課時說起過,進入任何一門人文與社會學科領域,有三門課是一定要學的,可以稱之為“三門課主義”:一門課是這個學科的概論(心理學的這門課叫“普通心理學”),一門課是這個學科的方法,還有一門課是這個學科的歷史。我們且把可稱為主干的概論課放到一邊,方法與歷史則有些類似于學科的兩足。以此來衡量今天的心理學,方法的一足固然十分粗壯,而歷史的一足怕是已經跛掉。
歷史的重要性是如何強調都不過分的。英國思想家培根說過一句話:“讀史使人明智。”人們常開玩笑說哲學有“三問”: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到哪里去?其實,“你是誰”的問題,與“你從哪里來”是密切相關的。同樣,不清楚自己從哪里來,也就很難確定自己今后要到哪里去。在心理學的學科建設中,我們既要埋頭拉車,也要抬頭看路。忽略了心理學史,我們就喪失了看路的本領。同時,中國作為一個歷史文化積淀深厚的古國,有浩如煙海的歷史典籍,缺乏了心理學史的眼光,這樣豐富的遺存就很難善加利用。
怎么辦?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老老實實地補課。該吃的飯還是要吃的,該走的路還是要走的,學科中歷史的一足跛了,就必須讓它重新強壯起來。近些年,在給學生上心理學課的時候,我常常會在第一堂課就問他們,有誰能告訴我“心理學長什么樣”。我們的課程一般都有指定教材,例如,我給本科生上得比較多的課是社會心理學,就會有同學按照教材的內容告訴我社會心理學“長什么樣”。但是,我會告訴同學們,用歷史的眼光來看我們教材里描述的心理學的樣貌,看到的只是今天的心理學的樣子。100年前的心理學很可能不是這個樣子,而100年后的心理學大概率也不是這個樣子。很有沖擊力的是,心理學創始人馮特在晚年花了20年時間寫了厚厚的十卷本的《民族心理學》,這正好就是100年前左右的作品,我們且來看一看它的目錄:
第1、第2卷論述語言;
第3卷論述藝術;
第4、第5、第6卷論述神話和宗教;
第7、第8卷論述社會;
第9卷論述法律;
第10卷論述對文化和歷史的總看法。
幾乎人文社會科學各個門類涉及的內容都被馮特安排進了《民族心理學》中。我們今天常說,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心理學。按照馮特的想法,幾乎所有與人相關的問題,都可以是心理學研究的問題。這是一個多么遼闊的視野,也算是一種宏大的雄心吧。
在心理學的相鄰學科社會學里,有一本經典的著作,是美國著名社會學家C. W. 米爾斯(C. W. Mills)在1959年出版的《社會學的想象力》,該書現在已經成了社會學系師生的必讀書。在這本書中,米爾斯討論到了歷史,他認為想象力的一種應該就是時間的想象力,大問題和長時段常常是結合在一起的。米爾斯在“對歷史的運用”一章開篇就說了一段與心理學有關的話:
我們時代的諸種問題,現在包括人的本質這一問題,如果不能一直把歷史視為社會研究的主軸,不能一直認識到需要深入發展以社會學為基礎、與歷史相聯系的關于人的心理學,就不可能得到充分的描述。如果不運用歷史,不具備心理事件的歷史感,社會科學家就不可能對現在應成為研究定位點的那些問題進行完整的表述。
我一直覺得遺憾的是,心理學科缺乏一本類似的書,我很希望有心理學家能寫出名為《心理學的想象力》的書。在這本書被寫出來之前,講述心理學史的優秀著作,或許可以被當作暫時的替代品。黎黑的這本心理學史,既寫了心理學短暫的歷史,又寫了它漫長的過去,是一本全面之作。認真閱讀此書,或許能提高一些我們應該有的心理學想象力。
最后說一點笑話。把外語翻譯成中文,如果用的是音譯方法,而中文文字本身又自有其含義,就可能讓人產生新的聯想。例如,看到法國,一個人可能會想,這個國家的人是不是特別守法;看到德國又會想,這個國家的人是不是特別有道德。有一位著名的心理學家W. McDougall,我們把他的名字翻譯成“麥獨孤”,每次看到這個名字,我都會有一些可憐和同情,總是在想,這位心理學家一輩子為什么這么孤獨。本書作者的中文譯名也挺有意思,按照由新華通訊社譯名室編,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英語姓名譯名手冊》,Leahey當翻譯成“利希”,而中國心理學界在翻譯Leahey的時候,一直把它翻譯成“黎黑”,我就不免聯想起“黎明前的黑暗”。但愿目前中國心理學界對于心理學史和心理學理論的忽略,只是黎明前的黑暗,隨著黎黑此書的出版以及同類心理學史書籍的面世,中國心理學界也許能重拾對心理學史和心理學理論的思考。
鐘年
武漢大學現代心理學研究中心主任
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心理學系教授
曾任武漢大學心理學系主任、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副院長
2023年8月于武漢大學珞珈山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