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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用生命體驗過饑餓的滋味,如果不是直接感受過饑餓的威脅與恐懼,我興許不會從虛構向非虛構轉型,投入大量精力采寫長篇報告文學《共和國糧食報告》。我曾說過,在年過不惑、走向知天命之際,我越來越覺得“還有比寫小說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又有什么比糧食更重要?又有什么像它同生命的聯系那樣直接、那樣緊密?糧食是無法虛構的,生命是無法虛構的。“糧食從來就不是單純的糧食,而是歷史演進的規律、民族興亡或興衰以及生命的無窮奧秘所構成的自然與文化的混合體。它是每一個生命最基本的需要,也是歷史的最直接的載體,它內部包含著巨大信息量,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可以超越,如果說生存權是最大的人權,糧食就是它最基本的底線。”——這是我在《共和國糧食報告》后記中的一段話,也是我選擇糧食這一主題最直接的原因。在2008年全球糧食危機的背景下,聽到美國人布朗“誰來養活中國”這一警世之問,我幾乎在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驅使下,選擇了這個主題,人間食糧,天下大命,這是一個世界性的永恒主題。

但說句實在話,我在2009年夏天采訪袁隆平,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采寫《共和國糧食報告》中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篇章。在此后的數年間,我并沒有為袁隆平和雜交水稻專門寫一部長篇報告文學的打算。當有出版社提出這一選題,希望我來承擔這一創作重任,我猶豫了很長時間,不是不愿接受,而是不敢接受。我預感到這是一次難度極大的寫作,已有那么多同一題材的著述擺在那里,“前人之述備矣”。如果我不能給讀者挖掘出一些新的東西,換句話說,若不能超越那么多同類項,那只能是徒勞的重復或復述。如今,他老人家年歲更大了,我實在不好去打擾他。另外,還有一個極具挑戰性的難題:對于雜交水稻這一農業領域的尖端科學,我完全是一個門外漢,在敘述中必將遭遇大量的專業術語、科學數據,這在敘述過程中是繞不過去的,一旦繞開就失真了,那是根本性的失真。

我一直在猶豫,而出版社一再向我發出懇切邀請,反復思考之后,我最終硬著頭皮應承了,那就試試吧。讓我應承下來的一個原動力,還是那段苦難和沉痛的歲月,那是屬于我生命的最深刻的體驗,沒有任何痛苦可以超過饑餓和對饑餓的恐懼。

從2015年夏天到2016年夏天,我兩次走進馬坡嶺進行長時間采訪,并對湖南、湖北、云南、貴州、四川、江西、安徽、福建、廣東、海南等雜交水稻的主產區、示范片和育種基地進行廣泛的田野調查。無論雜交水稻王國的疆域有多么遼闊,它的中心就在馬坡嶺,這一小片燦爛的土地,既是袁隆平和雜交水稻的根據地,也成了我的根據地。如今,袁隆平先生已87歲高齡了,他在2014年秋天已攻克了中國超級稻第四期目標,畝產突破了1000公斤大關,登上了水稻王國又一個無人登臨的高峰。就在這兩年里,他又向中國超級稻第五期目標發起攻關。然而高處不勝寒,一直以來,但凡與雜交水稻有關的事物以及因此而引起的種種質疑和爭議,幾乎都會牽扯到袁隆平這個主角。我既不愿參與那些充滿了噪聲的爭論,也不做先入為主的判斷,何況在搞清事情真相之前,我也做不了任何判斷。作為一個真相的追溯者,我一直恪守著自己的立場,將自己所了解的一切誠實地向讀者報告,這正是一個報告文學寫作者的責任和使命。事實上,這既是本書的定位,也正是我投入此次寫作的意義所在,那就是對袁隆平和雜交水稻探索之路的來龍去脈進行一次清晰的梳理,對一些爭議的癥結或焦點我覺得也沒有必要刻意地回避,一旦回避,這部作品就將失真或部分失真。

我覺得對袁隆平和雜交水稻這么多年來走過的路,有必要做一次重新審視,或許還會有新的發現。袁隆平也時常回首他這么多年來走過來的路,他從而立之年投身于雜交水稻研究,到四十不惑時終于蹚出一條路來,一路攻克三系法、兩系法雜交水稻的關鍵技術,在年過古稀后,他又向中國超級稻發起攻關,如今他早已邁進了耄耋之年,還在向世界水稻史上的一座座高峰發起攻關。“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孔夫子說這話時才六十三歲,而袁隆平此時的年歲已遠遠超過了孔夫子當時的年齡。當一粒粒種子成為一個人的生命年輪,他是不老的,他的生命依然像種子一樣充滿了活力,一旦播種就會噴薄而出,生機勃勃,這興許就是他持久不懈地保持生命力和創造力的源泉。這樣一個人,其實是一個沒有年齡的人,年齡對于他是不存在的。

每次見到袁隆平先生,我都會更深邃地感受到,對一個生命的確認需要經歷漫長的過程,八十年,九十年,乃至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面對這個人,我眼前總是出現重疊交錯的影像:一個歷盡滄桑的老人,一副被歲月雕刻出來的臉孔。在這個老人的光影中還有一個身影,從幼年、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一路走來,這兩個身影,一個在現場,一個正在抵達現場,他將穿過屬于自己的生命與歲月,那是一個由遠而近、從模糊到清晰的漫長過程,仿佛一生都在抵達之中。

這讓我同時要面對兩個人,一個是作為原型的袁隆平,原型經驗,是下意識的、潛移默化的,直接進入或化入了他的生命和靈魂;一個是作為講述者或回憶者的袁隆平,由于處于不同的時態,在他晚年的講述和回憶中,難免會出現某些記憶偏差或錯覺,而當現在進行時的經驗介入過去進行時,現場經驗也必將介入原型經驗。這兩種經驗疊加在一起,構成了一種重疊交錯的立場與視角,這讓我接下來的敘述也一直在重疊與交錯中進行。我在現場,聆聽著他的心聲。我也追隨著他的身影穿行在無盡的歲月中,一路追蹤著他跋山涉水走過來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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