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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袁隆平全傳
  • 陳啟文
  • 3890字
  • 2024-01-05 10:16:41

追溯起來,2009年三伏天的那次采訪,并非我第一次見到袁隆平先生。早在三十多年前,我曾有幸在家鄉的稻田里見過他一次。

那是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我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高中生,當時還是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時代,我們公社有一個直屬農科隊,從1978年就開始試種雜交水稻,那片稻田是我上學路上的必經之地。一天中午,我看見一個黑黑瘦瘦的中年漢子,正手把手地給社員們傳授一種奇異的種稻技術,我也從老鄉們的口中第一次聽說了他的名字:袁隆平。我還清楚地記得他把一支自己卷的喇叭筒煙叼在嘴上,笑瞇瞇地望著那片稻田。這就是我對袁隆平的第一印象,而更深刻的記憶還是曾經的饑餓和對饑餓的恐懼。

我雖說是一個鄉下人,在遠離了故鄉之后,卻沒有多少所謂鄉情或鄉愁,更沒有感覺到什么田園詩意。我一直覺得那只是詩人的幻覺,而對臉朝黃土背朝天、躬耕于壟畝的農人來說,永遠是如同苦役般的勞作。我父親是一個種田的好把式,還當了幾年生產隊長,只有偶爾想起他打著赤膊、趕著水牛耕耘的樣子,才讓我仿佛重返了童年故鄉的舊時光。我父親就這樣耕耘了一生,而我永遠忘不了一個農人臉上那幾乎麻木的沉默和像牛一樣沉重緩慢的腳步。作為一家之主,他只有一個夢想:讓一家老小都能吃上一碗安樂茶飯。然而這樣的夢想在他大半輩子里卻一直是奢望。作為一隊之長,他只有一條底線:不能讓生產隊里餓死一口人。這很不容易,一個農民從生到死就是為一碗飯而活著,若能在咽氣前吃上一碗大米飯,就是享福了。我祖父死在一個青黃不接的季節,臨終時,他一直咽不下一口氣,幾番掙扎,幾次回光返照,那深陷的眼窩像兩個干枯的空洞,卻又透出一點兒時明時滅的光亮。我父親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就是想在閉眼之前吃上一碗大米飯,可翻遍了家里的倉底,也沒有找到可以煮一碗飯的米粒,一家人用來果腹的,只有地窖里的紅薯和在太陽下曬得發白的紅薯干。其實,我們生產隊的倉庫里還有一點稻子,可那是種子,一個生產隊長去借一碗稻子來,給一個臨終的老人吃,應該是可以的,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我父親沒有去借,哪怕是滿足他親生父親的最后一個愿望,甚至有可能救回一條老命,他也覺得這是一個借口。當我祖父同死神拼命掙扎時,我不知道我父親的內心是否也在掙扎。而我祖父也許從他親生兒子那冷酷而決絕的眼神里看清了讓他絕望的東西。當我父親把一碗剛熬出來的紅薯糊糊端過來時,他不再徒勞地掙扎,把一口氣死死地咽了下去,而那只飯碗不知是從我祖父還是我父親手里落在地上,摔成了一地碎片。嚴格說,我祖父并非餓死的,畢竟那時候還有吃的,紅薯或紅薯干也能當飯吃,只能說他的愿望超過了現實。

同祖父相比,我算比較幸運了。我是上世紀60年代初出生的,這讓我僥幸逃過了那三年饑荒歲月。當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后,鄉下人的日子已有所好轉了。為了能多打幾粒糧食,每年春節剛過,我父親趁著肚子還飽,還有點油水撐著,就帶著社員們下田了。江南早春的水田里還敷著一層薄薄的冰殼子,那腿被冰水一激,冷得抽筋,但他們越干越來勁,頭上開始冒熱氣,鼻尖上滲出一顆一顆的汗珠。干到半晌午時,像我父親這樣的強壯漢子們都脫掉了老棉襖,汗水順著他們冒著熱氣的臉頰滾滾而下,連埋頭耕田的牯牛也不斷舔著鼻尖上的汗水。還記得我幾歲時,時常爬到家門口的水楊樹上朝田野那邊張望,遠遠望過去,我父親和那些農人強壯的身影突然變得十分渺小了,像一只只黑黑的、正在忙忙碌碌地覓食的螞蟻一樣。若從生存的本質看,人跟螞蟻其實沒有什么區別,每個生命都在憑著求生的本能勞作,與饑餓與死亡本能地抗爭。我的家鄉地處洞庭湖和長江中游交匯處,是一片深厚而肥沃的沖積平原,然而在這樣的良田沃土上,我父親帶著那么多壯勞力一年到頭勤勤懇懇地耕耘,每年打出來的糧食卻是那樣少。對于我們鄉下人,從來沒有什么“春風沉醉的晚上”,只有青黃不接的饑饉。只有到三伏天,仲夏夜,在水稻抽穗、揚花、灌漿、結實的季節,那樣的酷熱的夜晚才是讓農人們沉醉的。而我對故鄉的憶念,只是一片魂牽夢繞的稻田。

在我通過高考走進城市之前,我在鄉下度過了十七年歲月。身為一個農家子,我在寒暑假和農忙季節也要干農活,插秧薅草,挑糞積肥,割禾打谷,我都一一干過,這讓我本能地懂得了稼穡之艱辛,目的是為日后一輩子務農而提前苦練一身本領。再苦再累,我都能挺過去,但餓肚子卻是無論如何也挺不過去的。我雖說沒有經歷過致命的饑餓,但在青黃不接的季節也過著饑一餐飽一餐的日子,能夠吃上一碗大米飯,那是鄉下人過年過節時才有的奢侈的享受。那年頭,鄉下人吃飯都是“忙時多吃,閑時少吃,忙時吃干,閑時半干半稀”,即便是干飯,也要摻雜豌豆和紅薯干,更多的日子則是南瓜、芋頭、蘿卜、白菜幫子煮稀飯,用鄉下人的土話說就是“煮個稀巴爛”。如今,這種粗雜糧已是城里人津津樂道的綠色健康食品了,可若一日三餐讓你吃,三百六十日天天讓你吃,你試試看。這種食品是否健康,我一直都很懷疑,譬如我們這一代人,長年累月吃這東西卻營養不良,大多長得比較矮小,而一旦能吃飽肚子了,又會條件反射般地長膘,拼命儲積脂肪,這其實也是人類應對饑餓的一種本能的生理反應。

言歸正傳,還是回到雜交水稻上來。在雜交水稻推廣之初,普通生產隊種的還是普通水稻(常規稻)。我們生產隊是普通生產隊,和農科隊只隔著一條田埂,但我父親這個生產隊長,剛開始一點也不羨慕人家農科隊,覺得那樣種田太麻煩,還覺得特別好笑,可到了收割季節,我父親他們傻眼了,人家農科隊的稻禾比我們生產隊的要壯實得多,那稻穗比我們隊也要沉得多,我父親還跨過田埂去數過了,不但結實多,谷粒也更飽滿圓潤,幾乎沒有秕谷。等到收割之后,更是讓他震驚了,人家一畝田打出來的干谷抵得上我們隊兩畝田的收成,若能多打這么多稻子,再麻煩也值啊,同樣的一畝田,要多養活好幾口人哪!我父親算產量賬,從來不只是看斤兩,而是看能養活幾個人,而一畝田能打多少糧食,還真是要用人口、用生命來直接換算的。

在我參加高考的那一年,1979年,我們隊也種上了雜交水稻,但在高考來臨之前,那一茬稻子還沒有收割,糧食依然不夠吃。我們畢業班的學生在放月假時才能回家里背一次米,然后自己劃算著怎么才能吃上一個月。雖說高考在即,但我也享受不到一點兒特殊照顧,我父親無論當隊長,還是當家做主,那都是鐵面無私,一視同仁。那時在鄉下還是用升子量米,我母親每次煮飯,用升子量好米后,又要抓出一把放在一只瓦罐里存著,這節省下來的米,在青黃不接時,可以防身保命。但我們家掌管糧食的不是母親,而是父親,每次回家背米,我父親都是一升一升地量的,我正是吃長飯的時候,家里給我的米我從來沒有吃飽過,每次出門我都要磨磨蹭蹭,等我父親出門了,我就會偷偷往里邊再加一升,盡管是拿自己家里的糧食,感覺也跟做賊一樣。我父親深知家賊難防,一直防著我。有一次我剛剛僥幸得手,背著米袋正要溜出門,卻被我父親逮了個正著,他把我袋子里的米又倒回了米缸,然后又一升一升地重新量過。他這樣干的時候,一聲不吭,毫無表情,這讓我更感到了一個父親的內心是多么冷酷,他的心真比生鐵還硬。當我背著米袋重新出門時,也像他一樣一聲不吭、毫無表情,說不恨他那是假的,那時候我真是懷疑自己是不是他親生的。后來,我才慢慢覺悟到,殘酷的不是父親,而是饑餓和對饑餓的恐懼。我們家兄弟姊妹多,個個都在吃長飯,誰要多吃多占,一家人都要挨餓了。

更要命的是,就在我參加高考的那個月,我把一袋米從家里背到學校時,天黑了,學校食堂管理員下班了。我只好把米放在寢室里,用被子捂住,還偽裝得挺仔細,看上去就像一床來不及疊好的被子。上完晚自習,我幾乎是跑著回寢室的,還好,那被子還是原來的樣子,可一掀開,我兩眼一下就空了,腦子里也是一片空白。我那一個月的大米被偷了,這可真是要了我的小命。眼看就要高考了,而我就算再回去背一次米,我那心狠如鐵的父親又肯不肯給我呢?就算給,一家人都要餓肚子了。有生以來,我還從未如此強烈、如此直接地感受到饑餓的恐懼,沒飯吃,不說一個月,連一餐也挨不過去啊。幸好,我有一個挺鐵的哥們是農科隊的,他從家里給我背來了一個月的米。一直到現在,我也沒有還他的米,這是我欠他一生的債。幾十年過去了,多少人、多少事,我都淡忘了,但我一直銘記著我這個老同學的名字——張騰云。他能給我送來一袋救命糧,又搭幫他們農科隊種上了雜交水稻,多打了一些糧食。他在填報高考志愿時,第一志愿就是農業院校,我不知道他的志愿與讓他們吃飽了肚子的雜交水稻有沒有關系,但我知道,他從農校畢業后,一輩子也撲在稻田里了。

對于我,1979年是一條人生的界限。通過高考,我進了城市,我的身份被徹底改寫。商品糧,城市戶口,以及基本上已成為事實的干部身份,讓我感覺自己就像重新從娘胎里出來了一次。當我在稻田里接到錄取通知書時,我父親雖然毫無表情,卻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他說,這伢子終于找到自己的飯碗了!其實,背后還有一句潛臺詞:這家里、這隊里,從此少了一張吃飯的嘴。而我獲得這一切之后,又以決絕的方式放棄了,1993年,我的人生又發生一次重要轉型,我辭去了公職。在我做出這一瘋狂舉動的那一刻,才猛然悟到,我敢于放棄這一切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不再為吃飯而犯愁,中國已進入了一個豐衣足食的時代,一個告別了糧本和糧票的時代。我感到一個真正的我誕生了,滿心的自由歡暢,而我父親卻沒有我這樣樂觀,他捶胸頓足,唉聲嘆氣:“孽種啊,孽種啊,你怎么把好端端的鐵飯碗給砸了啊!”

在鄉下人看來,人這一輩子就是在飯碗里度過的,一旦放下了飯碗,你這一輩子就走到了盡頭。若要理解袁隆平和雜交水稻,其實也是從一只飯碗開始,袁隆平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中國人要把飯碗牢牢地端在自己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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