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就像一粒種子
追溯一個生命的誕生
追溯一個生命的誕生,如同探悉一粒種子。一切早已不再是懸念,只是我接下來敘述的前提。這是一個命定為種子而生的人,一個命定要用一粒種子改變世界的人。
通過一粒種子,可以追溯物種的起源。一粒種子是那樣卑微而渺小,看似尋常和簡單,一旦放到顯微鏡下,竟是那樣復雜而奇妙,它支撐著物種的基本構造和性能,蘊含著宇宙、物質、能量、結構、變化等信息,儲存著種族、孕育、生長過程等生命密碼。
人類也是生物界的物種之一,每個人自然也有自己的生命密碼。所謂生命密碼,據說源自畢達哥拉斯的數字理論。在他看來,每個人出生的年月日就是人生擁有的第一個數據,也就是人生起始之根基。他費盡一生心血探索數字與生命的奧秘、與宇宙的關系,試圖通過一個人的出生年月日繪出人生的密碼圖,從而解開一個人的天生潛力和性格特質,經由身、心、靈的不同層面來發現自我、認識自我,捕捉每個人身上潛藏的價值和能量,從而實現自己最大的人生價值,同時還可以幫助你認識別人,更智慧地與他人相處,更有效地調整我們的人生資源。對此,我是充滿疑問的,即便我們假設生命密碼不是玄學,而是一種生命科學,一個人的出生年月日也僅僅只是定數,在天地造化和波詭云譎的歲月里還有太多的變數,決定著人生未來的命運,更何況,所謂定數也并非那么確定,很多當初似乎一目了然的事情,在歲月嬗變中也會有陰差陽錯之感,人生中往往充滿了錯位對接的機緣。
說來奇怪,像袁隆平這樣一位在中國幾乎家喻戶曉的雜交水稻之父,在關于他的如此繁多的生平簡歷和各種傳記里,對他的生日,迄今還沒有一次書寫是正確的,最接近真相的一種說法,是2010年出版的、由辛業蕓訪問整理的《袁隆平口述自傳》,據該書附錄的《袁隆平年表》記載,袁隆平于“1930年9月1日(農歷七月初九),出生于北京協和醫院”。還有一種流傳甚廣的記載說,他生于1930年9月7日(農歷七月十五中元節)。歲月的錯位,也許與那兵荒馬亂的世道和我們主人公顛沛流離的童年歲月有關,模糊的記憶難免會出現偏差,連他本人在80歲之前,也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確鑿生日,更不知是誰把他接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直到一個嬰兒的出生證據在北京協和醫院的歷史檔案里被重新發現,才還原了一個屬于他的確鑿無疑的誕生日:Aug,13,1929——1929年8月13日,農歷己巳年七月初九,他不是屬馬而是屬蛇,也就是小龍。對一個此時已年逾八旬的老人而言,這是一次遲到已久的生命確認。對此,袁隆平倒是覺得改不改過來無所謂,多少年了,他早已習慣了9月7日那個生日,習慣成自然。但對于一個嚴謹的、一絲不茍的科學家,我覺得這是一次非常必要的矯正,它確立了一個正確的生命開端。
那份出生證據是打印的,除了打印文字,其余的空處則是用繁體中文或英文填寫,左上頁填寫的是一個嬰兒的生命信息和家庭信息:袁小孩,家住西城舊刑部街長安公寓,原籍江西德安城內。右頁中間為袁小孩出生時留下的腳印,上面還有那位為袁小孩接生的婦產科大夫的英文簽名:Qiaozhi Lin。——林巧稚!一個女性娟秀、端正、一絲不茍的筆跡,這讓我一下辨認出了一個偉大的名字,把袁隆平接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人,竟然是萬嬰之母林巧稚!
這一發現也讓袁隆平充滿了驚喜和榮幸,“最近欣然獲得了我在協和醫院出生的證據,并根據協和醫院的記載榮幸得知,我是由林巧稚大夫接生的”。
林巧稚大夫生于1902年,恰好與袁隆平的母親華靜同歲,那年她還是一個27歲的姑娘,就在她為“袁小孩”接生的那年,她從協和醫科大學畢業并獲醫學博士學位,被聘為協和醫院婦產科大夫,成為該院第一位畢業留院的中國女醫生。不過那時還難以預料,她將成為中國婦產科學的主要開拓者之一,并將在未來歲月里開創很多個第一:協和醫院第一位中國籍婦產科主任,首屆中國科學院唯一的女學部委員(院士)。她是否又預料到自己將成為一個終身未婚的“萬嬰之母”呢?而眼下這個躺在她懷抱里的袁小孩,只是她一生接生的五萬多個嬰兒之一,當一個柔弱的女子摟著一團柔軟的血肉,又怎能預料到,這個還沒有命名的袁小孩,將在未來歲月里成為一個以拯救億萬生命、讓人類遠離饑餓為天職的“雜交水稻之父”?
生命中有太多因緣際會的偶然,也藏滿了無盡的、未知的秘密,很多的秘密都是無解的,即便有解,不走到那一天,你也無從得到那個最終的答案。而對于每一個嬰兒的未來,林巧稚大夫還一無所知,她要做好的是眼下的一切,一方面,她忠誠地履行一個婦產科大夫的天職,另一方面,她帶著一個女性天性中的母愛,悉心呵護著每一個剛從流血的母腹中降生的生命。她握著袁小孩柔嫩的小腳丫印在一張白紙上,這是袁隆平人生的第一個腳印,在一張白紙上印得清晰而端正,而在這腳印的旁邊則是她同樣清晰、端正的記錄:“男嬰,體重3680克。”袁小孩在母腹中發育得相當健康,是一個七斤多的、結結實實的小子。林巧稚大夫興許又發出了她那驚喜的歡呼:“又是一個胖娃娃!”——在林巧稚大夫的一生中,她常常情不自禁地發出迎接新生命的歡呼:“產鉗,產鉗,快拿產鉗來……又是一個胖娃娃!一晚上接生三個,真好!”——她為此而歡呼了一生,這也是她在彌留之際留給人間的最后一句話,不是臨終遺言,而是對生命發出的生生不息的呼喚。
無影燈下,一切安靜如無聲的鏡頭,而細數歲月流年,回首便是饑餓與死亡。
就在袁隆平出生的那段歲月,全世界都發生了大饑荒。那在世人眼中如同天堂一般的美利堅,也在經歷經濟大蕭條,有數百萬人口非正常死亡。而中國從1928年到1930年,在兵荒馬亂的軍閥混戰中,大西北和華北幾乎同時發生了赤地千里的大饑荒,據史家估計,至少有上千萬人餓死,即便不是直接餓死的,也是與饑餓直接有關的非正常死亡。隨后又是江淮大水災、哈爾濱大水災。天下饑荒時,糧食已不能用升斗來量,連黃豆、豌豆都被穿成串兒來賣,想想那糧食有多金貴,只有有錢人才能買得起。故都北平,那時幾乎成了一個混亂無比又巨大無比的難民營,那些蜂擁而來的饑民和乞丐,在彌漫著死亡氣息的胡同里彎著腰,踉踉蹌蹌地在垃圾堆里尋找食物,轉眼間,很多人又變成了垃圾堆邊的餓殍,一堆堆干枯的尸體至死都瞪著饑餓的眼睛,然后又像垃圾一樣被一車一車地清運出去,不知將會拖向哪個亂葬崗去喂了野狗。——那也許就是一個剛剛降生的嬰孩睜開眼第一次看見的世界。
當然,一個嬰孩還不可能有任何記憶,而那時,又怎么會有人能夠預見,在這天下荒年中降生的孩子里,至少有一個,命定地就是為了拯救饑餓的人而降生的。
不能不提,在那樣一個饑餓的亂世,一個嬰兒能在中國乃至世界享有盛名的協和醫院里幸運地分娩,絕非一般貧寒人家能做到。對于自己的家世,低調的袁隆平后來也很少提及。當他成為一個農學家后,他那頂著烈日、渾身黝黑、挽著褲腿、赤腳下田的泥腿子形象,讓很多人下意識地就把他當成了一個農民的兒子和“泥腿子農民”。他自己也是這樣看的,他說:“其實我就是一個在田里種了一輩子稻子的農民!”
袁隆平對自己的家世如何既不大了然,也不太關心。但他有位叔叔,曾經整理過一份名為《西園遷徙》的家族小史,對他們的血緣譜系做了一番追溯,這讓袁隆平對祖上的事情有了大致的了解。其先祖在明代便已在江西德安縣城南郊坡上的青竹畈落腳,那是廬山腳下的一片田野,而“畈”之本義,就是成片的田地。德安是一個歲月幽深的鄱陽古邑,古屬江州,今屬九江,為楚尾吳頭之地,那里也是我先代的故鄉,若從祖籍而言,我還可以和袁隆平高攀上老鄉。那一方水土,素有“翠竹之鄉”的美譽,也是鄱陽湖畔的魚米之鄉,袁氏一脈在這里世代務農,開枝散葉,從第十一世祖開始,便在族譜上定下了二十代人的輩分:“大茂昌繁盛,興隆定有期,敬承先賢業,常遇圣明時。”
自袁隆平上溯三代,其曾祖袁繁義為“繁”字輩,兄弟四人按仁、義、禮、智四字排名,繁義公排行第二,生于清道光二十年(1840年),那是中國歷史上劃時代的一年,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一場災難性的事變,從此揭開了中國近代史的序幕,而在其后的一百余年里,中華民族將在內憂外患的災難與屈辱中苦苦掙扎,也將在不屈的抗爭中不斷變法圖強,用長達一百多年的時間來完成一次艱難轉身。艱難時世中,偶爾也會給個人與家族的命運帶來轉機。繁義公十來歲時,爆發了太平天國起義,廬山和鄱陽湖是太平軍與清軍、湘軍的必爭之地,而繁字輩的袁氏四兄弟反而因禍得福,他們在一個不確定的日子里,竟然得到了一筆意外之財——那是押運餉銀的清兵因遭遇太平軍的追殺而拋下的一大筆銀兩。這筆財富到底有多少如今已不得而知,但足以改變他們的命運。能夠改變他們命運的不光是財富,還有這兄弟四人的仁義和智慧。一筆意外之財未讓兄弟分家,反而把他們緊緊凝聚在一起。他們以此為資本,從世代農耕到半農半商,又到棄農經商,把一個大家庭經營得越來越興旺。在苦心經營了近五十年后,到清光緒己丑年間(1889年),四兄弟從青竹畈舉家遷居德安縣城,蓋起了德安城中首屈一指的一座大宅院,人稱“西園袁氏”,那自明代以來一直寂寂無聞的青竹畈袁氏,從此便躋身德安的名門望族之列了。
從農耕轉為經商,不只是生活方式的改變,也是觀念的改變。
中國傳統的“耕讀傳家”,從來就非一般貧寒農家所能傳續,倒是那些富裕的商賈人家更重視對子孫后輩的教育。袁隆平的祖父盛鑒公一舉高中晚清舉人,如果不是廢除了科舉制,他下一步想要邁過的門檻就是進士及第了。不過,在戊戌變法之后,這個舊式讀書人的觀念也隨之轉變,從一個晚清舉人變為清末憲政時期的維新人士。盛鑒公放下四書五經,一度進入江西地方自治研究會研習變法圖強的新政。辛亥革命后,盛鑒公又經九江五邑同鄉會公舉,在民國初年做了兩年“知事存記”,此職大約相當于縣政府的秘書長或辦公室主任。而后,他又當選江西省議員,做過縣高等小學的校長。于他而言,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升遷,是被委任為文昌縣縣長。文昌為海南三大歷史古邑之一,但在那個時代交通極為不便,盛鑒公從贛中出發,橫渡瓊州海峽,一到海南島便如到了蠻荒異域,他聽不懂海南話,海南人也聽不懂他帶著濃重鄉音的江西官話,這讓一縣之長難以施政,他那一腔“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抱負很快就變成了一紙辭呈,人未老,便還鄉。從此,那個長袍馬褂的身影,便漸漸走入歲月深處。這原本是一段可以省略的往事,而歲月往往在無意間出現某種輪回,許多年后,袁隆平就是沿著他祖父走過的這條路,一路追逐著陽光走到天涯海角,續寫了祖輩“造福一方”的夢想,把海南島打造成南繁育種的天堂。
回過頭來看那段歷史,盛鑒公是一個維新派紳士,卻也是一個新陳代謝時代的過渡人物,他很干脆地剪掉腦袋上的辮子,但一輩子也脫不下長袍馬褂。——這其實也是那一代讀書人的縮影或宿命,一個封建帝國雖已土崩瓦解,但那壓抑沉悶的社會還不可能一下子解體。在接下來的數年里,隨著新鮮空氣和新鮮血液的不斷注入,尤其是在經歷了新文化運動的洗禮和五四運動更猛烈的沖刷,中國人的形象才真正開始重塑,到了他兒子袁興烈這一代,才脫下了長袍馬褂,如同脫胎換骨一般換上了以西服和中山裝為代表的“文明新裝”。
袁隆平的父親袁興烈生于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這是一個生于帝國時代、成長于民國時代、在壯年歲月又邁進了共和國時代的人物。西園袁氏的一脈書香,在他身上得以延續,但和父親那種從帝國走進民國的維新派紳士不同,他已全然成為由新式教育培育出來的人才。他一路順遂地念完了小學、中學,考上了國立東南大學中文系,即后來的國立中央大學。那是當時首屈一指的大學,為民國時期的中國最高學府,也是當時院系設置最齊全、規模最大的大學。從他留下的照片看,那已是一個儒雅而挺拔的現代知識分子形象,穿著挺括的西裝和白襯衫,看上去風度翩翩、英氣逼人。他那濃眉大眼、棱角分明的嘴唇和一抹淡黑的髭須,還有那略顯瘦削的身形和臉龐,竟讓我有些似曾相識之感。當我和袁隆平先生面對面地訪談時,下意識地打量了他兩眼,仿佛想從他臉上找到一種血脈與基因的驗證。他的臉頰、眉眼、鼻子和嘴唇都長得跟父親很相像,像極了,只是要比他父親黑得多。
變換了的不僅是衣裝,還有婚姻。袁興烈有幸擺脫了中國人長期以來的包辦婚姻,走向了自由戀愛的新式婚姻。在南京上大學期間,他就認識了一位叫華靜的江蘇女子,然后相戀結婚。華靜,原名華國林,1902年生于揚子江和京杭大運河交匯處的江南魚米之鄉鎮江,那一方水土素有“天下第一江山”之美譽。她是一位大家閨秀,不幸的是父親早逝,母親許氏年紀輕輕便守寡,只得帶著兩個年幼的女兒回到了娘家。華靜從鎮江一所英國教會高中畢業后,一度在安徽蕪湖教書,從年輕時的照片看,她已一改舊式千金小姐遍身羅綺的形象,上穿淺色的高領衫,下穿黑色長裙,素凈簡約,舒適得體,那已是一個民國淑女的典型形象。她還有一個叫華秀林的妹妹,畢業于協和護士學校。袁隆平在協和醫院降生時,他姨媽華秀林當時是協和醫院的護士長。他能在協和醫院降生,第一個就得感謝姨媽華秀林,還有親手把他迎接到這世界上來的林巧稚大夫。
袁興烈大學畢業后,也曾擔任過德安縣高等小學的校長和督學,從1920年代至1938年一直供職于平漢鐵路局,他是中文系的高才生,擔任的是文書、秘書一類的工作,一條貫穿中國南北的大動脈,成了他青壯年時代的人生中軸線。
當我在地圖上追蹤袁隆平在大學畢業前的那段生活足跡,發現那與他父親的足跡大致是重疊的,北平、江西德安、湖北漢口、湖南沅江、重慶、南京,這是他居留時間較長的城鎮,在中國版圖上構成了一個巨大的十字架,一條是縱貫中國南北的中軸線,一條是橫亙中國東西的長江。對那個消逝已久的時代,他并沒有太多的懷舊情緒,如果一定要他去回憶,讓他重新體驗那個不幸的時代,將是一個緩慢而又痛苦的過程,不過也有童趣和快樂,那才是他津津樂道的。
袁隆平降生后,在北平度過了一段還算安穩的歲月,最初他們家住在位于今天的民族文化宮一帶的長安公寓,后來又搬到了東城金魚胡同10號,也就是如今的王府飯店那一帶,那是他人生最初的一段記憶空白,他還不可能記得自己幼兒時的事情,日后在他腦子里閃爍的一些記憶碎片,其實大多來自大人的講述。
在他兩歲時,一場蓄謀已久的戰爭把這個依然處于記憶空白期的幼兒提前推進了顛沛流離的動蕩之中。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中華民族抵抗日本入侵的抗日戰爭從此開始。日寇在東北得手后,愈加覺得弱肉強食的現代進化論也可適用于國家與民族之間,便愈加窮兵黷武,走上必將發動全面侵華戰爭的不歸路。而在東北淪陷后,原本處于中國腹地的華北地區一變而為前線,在日寇步步緊逼的鐵蹄聲中顫抖。隨著華北局勢驟然吃緊,中國的內憂外患愈演愈烈,除了虎視眈眈的日寇,大小軍閥也不斷掀起一場場烽火狼煙的內戰,把無辜百姓拖進一場接一場的血腥戰爭。國難當頭,民生維艱。從3歲到7歲的這幾年里,袁隆平一直隨父母在平漢鐵路上南遷北徙,輾轉奔波于北平、天津、江西贛州、德安、漢口等地。在他漂泊流離的童年記憶中,也曾出現過一些還算安寧的歲月片段——袁母帶著他和哥哥,在德安老家斷斷續續住過幾年,這讓一個在北平出生的孩子,有幸在故鄉度過一段充滿了鄉情與童趣的日子,一個原本只是名義上的故鄉,從此與他的生命有了聯系。
當我追蹤袁隆平的足跡時,也翻檢到了一些關于袁隆平身世的檔案,發現一些檔案也有錯訛。譬如說,抗戰勝利后,他父親袁興烈任民國政府僑務委員會行政科長,在南京市檔案館中還保存著他們家的戶籍檔案,一家人居住在南京市梅園新村49號(保甲號是1區30保)。袁隆平在1947年登記戶口時為18歲,出生于1929年7月9日,生年是對的,但日、月又錯了,應該是把農歷登記為公歷了。此外,在這份戶籍檔案中還有一個明顯的錯訛,袁隆平是長子,下面則有三個弟弟,分別是袁隆贛、袁隆德、袁隆湘。——事實上,袁隆平并非家中的長子,還有一個比他年長兩歲的哥哥。袁隆平在六個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二,小名二毛。中國的父母親給孩子命名,一般都按輩分取名,而在命名時還要反復斟酌,大有深意,但對袁隆平這個名字其實沒有必要過度詮釋,他是隆字輩,在北平出生,這就是他名字的來歷。他本人對此也交代得很清楚:“我們幾兄弟的名字基本上是按輩分和出生地取的。我哥哥隆津(大毛),大我兩歲,是在天津出生的;老三隆贛,給他取名字的時候,我們家已經離開北平回到江西老家了;四弟隆德于1932年出生于德安老家,算是真正的德安人;五弟隆湘,是在湖南桃源出生的。從我們弟兄取的名字看,反映出一段遷徙的歷史,自我之后算起,可算是在抗戰時期舉家顛沛流離的歷史寫照。”此外,他還提到:“我有個妹妹袁惠芳,是我同父異母之妹。”
如果說輩分是他們名字中的定數,那么顛沛流離就是他們名字中的變數。
當袁母帶著大毛、二毛小哥倆回到德安袁家時,西園袁氏那個由繁字輩的四兄弟繁衍出來的一個大家族,早已在上世紀20年代分家,袁隆平的祖父盛鑒公又在德安城北門蓋了一座規模不小的宅院——頤園,這也是他辭官之后頤養天年之處。袁母就帶著孩子住在頤園里。在江西的這幾年里,袁父依然在平漢路上奔波,而袁隆平的三弟、四弟也相繼降生,家里又多了兩張吃飯的嘴。那時候袁隆平的祖父祖母都還健在,在二毛的記憶里,一個深沉而威嚴、讓他充滿了敬畏的形象出現了,“祖父是位不茍言笑的老者,我們很怕他,不敢隨便講話,吃飯的時候也是規規矩矩坐著,老老實實地吃”。這樣一個新舊交替時代的過渡人物,在孫兒們面前還是一個擁有舊式大家長威儀的老太爺。孫兒們長大一點后,祖父便開始教他們讀書識字。老爺子手握戒尺,端坐在一把太師椅上,腰桿筆直,目光如炬。在老爺子面前,孫兒們都必須挺直腰桿,正襟危坐,絕不可趴著寫字、歪著拿筆,否則,一戒尺就打過來了,啪!打得很響,卻不是太痛。二毛在小哥倆中打小就是最淘氣的,他屬蛇,一條小龍,卻跟個小猴精似的,那兩只精光閃爍的眼睛,對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而那小腦袋里又裝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時不時就蹦出一個大膽新穎的鬼點子,興奮得讓他一蹦三尺高。一個小板凳怎么能讓他坐得住,這小子是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又加之貪玩不用心,自然沒少被祖父打過手心。像他這樣一個孩子,注定不會遵循祖父的意志循規蹈矩地成長,但他并不叛逆,只是隨心所欲,有些任性,有些調皮,有時甚至是膽大妄為,那是一個孩子無法掩飾的天性。
只要是他感興趣的事物,他就特別有定力。譬如他對祖母那桿一吸就咕嘟咕嘟直冒泡的水煙袋就充滿了好奇,每次祖母抽煙時,他一雙眼睛就亮亮地瞄著,只見祖母噘著嘴,把一桿煙袋吸得吞云吐霧,而祖母那樣眉飛色舞,簡直快活得跟神仙似的,不知那東西到底有多好吃,他一直想試試那滋味兒。一次,趁祖母放下煙桿,轉身出去了,他趕緊飛奔過去,拿到嘴里猛吸了一口。他抽得很賣力,把鼻涕都吸溜一下抽出來了,一下被嗆得咳嗽起來,一撒手,那水煙袋掉在地上,咕咚一聲摔壞了。這還得了!祖母邁著一雙小腳趕過來,又好氣又好笑,拿起煙管來敲他的小腦瓜。自然,祖母也只是要嚇唬嚇唬這個壞小子。又哪怕是真打,在時隔多年的回憶中也會變得童趣盎然,反而把疼痛的感覺給忘了。
在德安老家,還有一個與我們的主題直接相關的細節,一段關于稻米的難忘記憶。那是二毛稍稍懂事的時候,父親在奔忙中抽空回家,有時候會帶來一些天津小站米,一顆顆晶瑩剔透如玉粒般,好看,又好吃。當幾個孩子吃著香噴噴的蒸米飯時,父親便有些得意地笑問他們:“你們覺得這大米飯好吃不好吃?”幾個孩子都搶著說:“好吃,好吃,香得很!”要說呢,德安也是鄱陽湖畔的魚米之鄉,可德安本地產的稻米還真是比這米差遠了。袁父帶來的大米,可不是一般的大米,原來是給皇帝吃的貢米呢!他還美滋滋地給孩子們念了兩句詩:“一篙御河桃花汛,十里村爨玉粒香。”
關于故鄉和童年的一段生活,很快淪為了純粹的記憶,連曾經的證據也很快就消失了。1936年8月,袁興烈把妻兒從德安老家接到了漢口,而二毛這次告別德安老家,其實也是他對無拘無束的童年生活的告別,一別之后,就再也回不到那載滿了他童年記憶的老家。隨著日本侵華戰爭全面爆發,一座頤園連同袁家在德安多年積累下來的家產,在接踵而至的戰火中被毀了,那是連廢墟和灰燼也沒有留下的毀滅,而二毛在頤園度過的一段純真而又充滿樂趣的歲月,也就成為他一生中唯一與故鄉有關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