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
從長沙市中心朝著瀏陽河的方向一路東行,繁華漸遠而節奏放緩,我的腳步在這里慢下來。一條穿過時空的河流依然清晰,那是一種不受時代限制的存在。瀏陽河,九道灣,在流經長沙市芙蓉區、注入湘江之前拐了一道大彎,馬坡嶺,就在這個水汽充盈的河灣里。這是一道綿亙于長沙東郊東岸鄉的低矮丘陵,原本是遠離鬧市的荒郊野嶺,如今在不斷擴張的城市版圖上,已為偉岸而又炫目的高樓大廈所遮蔽,然而一旦深入,就會發現,它并未消失,那一片洇染而出、彌漫而來的綠色液汁,在城市的皺褶中愈發顯得鮮亮而靈動,我那高度近視的雙眼感覺越來越亮了。這一小片被綠色滲透了的土地,其實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恍若隱藏于城市背后的另一個世界。
我三番五次探訪馬坡嶺,每次都在三伏天,正是水稻揚花灌漿的季節,這兒有一片稻田,在省城里,這幾乎是絕美的風景。這里的每一條路,仿佛都是從稻田里延伸出來的,只要不迷失方向,就會和一個偉大的靈魂走在同一條路上。我反復辨認著一個個路標與站牌,這里的路線還真是錯綜復雜,湖南農業大學、湖南省農科院和雜交水稻研究中心,在河灣與丘崗之間構成了一個“農”字當頭的金三角。如果問路,十有八九會被指錯方向,一般老百姓也不知道哪跟哪,而一個雜交水稻之父的名氣實在太大了,他們以為這一方水土全是袁隆平的地盤,只要帶個“農”字的地方都是他管著的。我第一次來這兒就被指錯了方向,從農大到農科院拐了好幾個彎。來過幾次了,才漸漸有了經驗,只要看見那片長勢特別好的稻田,就再也不會走錯,那是袁隆平的中心試驗田。緊挨著這片稻田——那一片綠得最蔥蘢的地方,有一道幾乎被樹蔭遮蔽了的大門,就是中心大院。左一個中心,右一個中心,在這兒其實是具有雙重意義的特指,就像門口那兩塊牌子,一塊是“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一塊是“國家雜交水稻工程技術研究中心”。兩塊牌子,一套人馬,袁隆平多年來一直擔任這兩個中心的主任。由于兩個中心的名字太長,老百姓有點叫不過來,也難以記全,便很干脆地把這片試驗田直呼為“中心試驗田”,把這院子叫“中心大院”,又把兩個中心合稱為“雜優中心”。約定俗成,大院里的人也是這樣叫的。這樣叫其實也不錯,這里就是湖南、中國,乃至世界雜交水稻或水稻雜種優勢利用的研究中心。
我第一次走進馬坡嶺,是在2009年7月,那時我正在采寫一部以糧食為主題的長篇報告文學,袁隆平和雜交水稻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篇章。那一次我就領會到了,要對他老人家做一次訪談可不容易。3月份驚蟄剛過我就開始聯系,可他實在太忙了,自從投身雜交水稻研究后,數十年來,每年他都像追逐太陽的候鳥一樣,在湖南、海南兩地奔波育種。一個農業科學家,不是活在二十四小時里,而是活在二十四節氣里,追著農時走。那時,按照袁隆平提出的“雜交稻育種三步走的戰略設想”,中國的雜交稻事業早已從第一階段的三系法邁進了第二階段兩系法,而且跨入兩系法的升級版——超級雜交稻時代。在連續攻克中國超級稻第一期、第二期目標后,他正率協作的科研團隊向第三期超級稻目標發起攻關。幾個月來,我一直通過各種渠道尋找面對面地采訪他的機會,幾經周折,經袁隆平先生的秘書辛業蕓博士安排,我才終于有了一次采訪機會。
當我從另一座城市趕到火爐長沙時,已經踩在7月的尾巴梢上了。大暑已過,正值中伏,那是一年中最熱的季節,也是水稻長勢最旺的季節。馬坡嶺當時還下著雨,但雨水澆不透逼人的暑氣,反而漫出一股如蒸籠般的熱氣。袁隆平比預約的訪談時間遲了一個多鐘頭,盡管多年未見,但我一眼就認出了他。這副面孔,這個形象,以那瀑布般的雜交水稻為背景,已經成為世界上傳播率最高的中國形象之一。這年,袁隆平先生已年屆八旬,他剛去田里看過稻子的長勢,進門時,他一邊抹著臉上的雨水(也許是汗水),一邊露出了他那標志性的“剛果布式的笑容”——由于長年累月撲在稻田里,他老早就得了一個“剛果布”的外號。那臉頰黑而瘦削,一笑,便露出滿口雪白的牙齒,像剛果布的黑人一樣率性、淳樸而快樂,有人便把他的笑稱作“剛果布式的笑容”。我也覺得他這外號用來形容這笑容挺傳神。一個人,一輩子,該要吸收多少陽光,才會變成這樣一個“剛果布”的形象,一副如同黑釉般透亮的臉孔,那犀利的眼神,依然透徹著內心的明亮。陽光不僅塑造了一個農學家特有的形象,也賦予了他偉大的頭腦和靈魂,我感覺他的血液和骨骼都已被陽光深深地滲透了,那剛毅的、健康的色澤,來自陽光的直射,而他本身也是一個發光體,渾身都在煥發出生機勃勃的光芒。
采訪之前,辛業蕓已給我打過招呼:“有么子問題你直接提出來就行了,袁隆平說什么從來不打草稿,他是‘老演員’,不需準備……”她這話似是半開玩笑,卻又格外認真,那笑意中還透出幾分苦澀。我一聽就有幾分慚愧,真不該來打擾袁老師啊。一開始,我還以為這是我和他面對面的訪談,沒想到,袁隆平一進門,呼啦一下就被一大群擁上來的記者給包圍了,那攝像、照相、錄音的長槍短炮頃刻間就塞滿了他那間并不寬敞的會客室,我被擠進了一個角落,連袁隆平的面孔也看不清。不過這位睿智的、善解人意的老人,又打著手勢把我叫到了離他較近的一個位置。一個上午,從中央電視臺到湖南衛視,包括我在內,這么多人圍著他,沉悶、憋悶、喘息,這讓老人怎么受得了?實話說,連我也受不了,但他卻自始至終地面對鏡頭,一道燈光一直明晃晃地罩在他的臉上。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第一千次講述,而他每說一句話,每一個細節,都有可能成為媒體關注甚至引起爭論的焦點。令我感動的是,他一邊對著攝像鏡頭回答著各種各樣的問題,一邊轉過身,扭頭朝我這邊張望,偶爾還沖我點頭微笑,他生怕冷落了任何一個人。一直到現在,我都忘不了:那雙閱人閱世八十載的眼睛,依然有一種不染塵埃的純凈,哪怕瞬間的掠過,也讓我有一種被照亮的感覺,讓我升向一個明凈之境。
對于我們,袁隆平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又是一位陌生的熟人。熟悉,只因他離我們的飯碗太近,尤其是我這種鄉下人,感覺他就像一個在我們身邊的稻田里忙活的農人,一如我們的父老鄉親、衣食父母。陌生,是因我們還不了解他,哪怕天天與他打交道,也覺得眼前這位老人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樣。當時,有個記者就忍不住說:“真沒想到,您和那個課本里的雜交水稻之父完全不一樣啊!”袁老就故意板起一副深沉而嚴肅的面孔問:“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們搞研究的都是這樣子啊?”這句話把很多人逗樂了,袁老也樂了。
如果你看見了這個真的袁隆平,還真是很難把他和想象中或印象中的那個“雜交水稻之父”對上號,這可能是由于媒介傳播造成的失真。很多人都覺得,在袁隆平身上有兩個“對不上號”,也可謂是兩個不對稱,一個是他的學歷同他崇高的科學地位對不上號,另一個是他那模樣和知識分子形象對不上號。袁隆平也確非那種學院派或實驗室里的知識分子,在他身上幾乎感覺不到什么書卷氣息和學院情調,更沒有一點兒大科學家的模樣。其實,這兩個“對不上號”恰好最真實地反映出了一個最逼真的袁隆平,或者農業科學家。我見過的很多農學家或農業科研人員,包括袁隆平的助手和學生,一個個都是渾身黝黑、大手大腳,就像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這個模子就是天地和田野,若要用一個最準確的詞語來形容他們,那就是天地造化。
除了袁隆平的兩個“對不上號”,他還有一雙特有的大手和大腳,這和他的瘦削的身材也有點不對稱。
若要真正認識他,興許就要從他這雙手開始。那手掌特別大,輕輕一握,就讓我直接感到一股如我那農民父親般的力量,但這雙手厚重而溫軟,沒有農民手掌中那種粗糲而突出的老繭。這讓我找到了對這雙手的最真切的把握,這絕非一雙普通農民的手,而是一雙創造了無數奇跡的科學家之手,那一粒粒神奇的種子,就是通過這樣的一雙手來顯示的。如今,這雙闊大的手,早已為人類世界撐起了一片遼闊的天空,人們甚至覺得這只手會變魔術,又不知它到底有什么魔法。
這雙大腳,是他幾十年在水稻田埂上跑出來的,不知跑爛了多少雙鞋子。但越跑腳板越大,越跑越結實,比最結實的鞋子還結實。有時候,鞋底跑掉了,他就干脆光著一雙大腳板。一個泥腿子科學家的形象,就是這樣形成的。有人曾經估算,若把他這輩子跑過的田埂連接起來,足以繞地球幾圈了。
這樣一個人,最適合他的地方自然是稻田,他最大的心愿也是在有生之年為人類再多打一些糧食。但他活到這樣大的年歲,卻依然不能按自己的心愿而活著,這無疑是一個老人的苦衷,更是我們的錯誤。當時我真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我們是否過多地打擾了這個老人忙碌而又有規律的生活?他也一再直率地表示,他最不想接受的就是采訪啊采訪,每天都有人紛至沓來,沒完沒了的采訪,還有沒完沒了的問題,可他又無法拒絕。無法拒絕,其實也是一種理解,這么多人來找他,圍繞著他團團轉,只因誰都繞不開一個最簡單又最關鍵的問題,這是青年時代的毛澤東早已設問又回答了的一個問題:“世界什么問題最大?吃飯問題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