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2

才六歲多一點的小女孩儂陽陽從湯谷寨被帶走的那個上午,是個陰天。雨云堆積在山崗,太陽躲起來了,天一副要垮下來的樣子。儂陽陽的曾外祖母白桃花當時就是這樣認為的。她把孩子交給拍電視的那兩個人時,心里忽然有某種不祥的預感。她說要下雨了,路不好走,你們不要帶孩子去了。

但那個說話怪腔怪調的唐導說:“老人家,你拿了我們的錢,別影響我們工作。鵝克(OK)?”

扛攝像機的張師已經在發動車了,他在駕駛座上說:“莫跟她鵝克了,我們還要趕路哩。”

白桃花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么好。她只是對儂陽陽說:“陽陽,要乖要聽話哦,見到你媽媽后給我打電話來。”

儂陽陽是個鄉村留守兒童,她的父母在省城打工,要進城見到爸爸媽媽了,孩子當然高興。昨天家里忽然來了兩個伯伯,說是要給她拍電視。爸爸之前也打來電話,要她乖、聽話,這兩個伯伯要把她的乖樣子拍出來給爸爸媽媽看,給所有喜歡陽陽的人看。儂陽陽雖然在鄉下長大,但她知道電視里那些美麗可愛的小朋友。他們在電視里唱歌、跳舞,快樂無比。現在你也將和他們一樣了。這兩個拍電視的人對孩子和她的曾外祖母說。他們把儂陽陽哄得很高興,給她看她在畫面中的樣子,讓儂陽陽新奇不已。他們還給她帶來了一個大熊貓玩具和一包好吃的東西,巧克力、餅干、糖果、烤串、果凍、奶昔,等等。許多零嘴儂陽陽從未吃過。村寨里長大的孩子,自由生長,漫山遍野亂跑慣了,也沒有什么安全教育。兩個和藹可親、身上又隨時變戲法般變出很多好吃甜食的陌生人,哄一個毫不設防的鄉下女孩,連唐導和張師都覺得太容易了。

車駛出湯谷寨,張師遞給唐導一小盒粉紅色的果凍,封口已撕開。唐導心領神會,哄孩子道,陽陽,來,看看伯伯給你帶哪樣好吃的了呀。儂陽陽沒有多想,接過來就往嘴邊塞。唐導緊張地看著她,張師也不時邊開車邊回頭看。不到三分鐘,孩子昏昏睡去。

車開上盤山路,湯谷寨已被甩在后面。張師不斷看后視鏡,搞得唐導也緊張地往后看,往兩邊看。群山寂靜,道路蜿蜒,一只鳥兒從車前飛過,也讓張師緊張得踩了一腳剎車。

張師說:“鄉村里沒人養的娃兒多的是,干嗎非要抱走這個娃娃,還搞那么大動靜?嫌警察沒事干是不?”

“四哥,你買頭豬崽還問豬媽媽同意不嗎?”

“爛眼兒,你是個要挨雷劈的狗雜種。”

被稱為“爛眼兒”的人眨巴了一下眼,摘下了鼻梁上的平光眼鏡,咧咧嘴說:“干我們這行,雷劈下來了再說。”

這是兩個名字見不得陽光的人。張師的真名叫趙四毛,道上的人都叫他趙老四;冒充導演的唐導,真名叫曹前貴,“爛眼兒”是他在監獄里的綽號。他們是曾經的獄友,在監獄里曹前貴是趙老四的馬仔,少吃了許多苦頭,對他既害怕又服氣。他們前后腳出獄,電話里都說有財大家發呀,別忘了難兄難弟。

來自邊境線上南山村的曹前貴從小在饑餓中長大,饑餓是一種看不見卻真實存在的鬼,趕著人到處覓食。有一個關于老鷹的傳說讓曹前貴在走上拐賣孩子的不歸路上,常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饑餓的鷹。在漫長時光流逝中的某個冬天,饑餓鋪天蓋地,連天上的老鷹也餓花了眼。有人看見一塊快速游動的陰影,漲水一般漫過山崗,漫過房舍,漫過幾塊玉米地,最后這陰影覆蓋了農家地頭邊的一個小孩。原來它是一只巨大無比的老鷹啊!它一爪抓起了孩子,想飛回自己的鷹巢,好好享受一頓童男子的美味。村人敲響了瓦缸破鑼,射出一支支于事無補的箭,村子周邊的大山也從四面合圍起來,試圖擋住老鷹的去路。大山說,留下孩子。老鷹飛不過越長越高的山峰,就把孩子扔在最高的那座山頭的巖石上。那里連巖羊也攀爬不上去。老鷹說,誰有比天高的本事,就來帶回你們的孩子吧。

曹前貴十九歲時因為傷人蹲了兩年監獄,被他一鋤頭打瞎一只眼的人不是別人,是他的親哥哥。窮困讓他們兄弟鬩墻,痛下狠手。就像沒有真正餓過肚子的人不知道饑餓的兇狠一樣,沒有和曹前貴打過交道的人,不知道他有多冷血。

曹前貴的村莊是喀斯特地貌區,主產石頭,副產品才是莊稼——玉米和土豆。莊稼生長得稀疏零落,漫山遍野的石頭卻長勢兇猛,像成群結隊氣焰囂張的怪獸。它們還會趕著人跑,帶給人們代代沿襲的貧困和絕望。盡管人有腳,石頭沒有腳,但它們會從地里長出來,從山上一片又一片地壓下來。在大山的柔軟處,會存留一些稀薄的土,依附在石縫間、石旮旯里,以及稍微平緩一點的地方,像肉一樣誘人。因此當地人從不叫土,稱之為“土肉”,這樣才對得起它們的金貴。這塊地,“土肉”瘦一點。人們會這樣說。但天降一場大雨,地上刮過一陣強風,石旮旯里少得可憐的那點“土肉”,就被雨水沖走了,湯湯水水地漏到不知道的地方;還有被大風刮走的,像一去不回的鳥兒,拋下貧瘠瘦硬的大地。人說水落石出,這里是土走石頭現。去年還可以種兩三株玉米的石旮旯縫里,今年連種子都撒不進去了。在石旮旯山地里種莊稼,至少得三人同時上山。一人在前面挖一個坑,撒下種子,一人從背簍里抓一把農家肥蓋上,再一人背著水桶澆一瓢水。然后,靠天吃飯。

土地包產到戶那年,曹前貴家分到七分壩子里的玉米地,十來畝山地。山地就是石旮旯里一處又一處的石窩窩,石頭占了百分之九十。每一個石窩窩里有幾捧“土肉”,種得進三四株玉米就算“好地塊”了。人在石頭縫里刨食吃,雖然艱難萬端,但再貧瘠的土地,現在歸自己所有了,還是讓人看到了隱隱約約的希望。曹前貴十七歲時,家里養了一頭肥豬,父親請了三個壯漢抬肥豬下山去賣,過山埡口時,肥豬大約不想就此引頸就屠,四個抬豬的漢子扛不住一頭肥豬的垂死反抗,連人帶豬地滾下了懸崖。曹父當場身亡,手里還死死地抓住一根豬尾巴。曹前貴上有老母,還有哥哥嫂嫂。一年后,兄弟鬧分家,哥哥說,老二你一人吃飽全家不饑,我得養老媽和一家子人,壩子地就留給你兩分,山地你就多占點。

老爹不在了,長兄當父,曹前貴還能說什么?他在山腳下自己搭了間木棚屋,成為村里最年輕的光棍。可分到他名下的那點地,根本不夠填飽他的肚子。他分到三畝山地,一年下來,就只剩下一畝多了。“狗日的石頭,去年還在半山腰,今年就跑到老子床邊了。”曹前貴肚子餓慌了的時候,常常這樣罵。

在石旮旯地里種莊稼,要比別的地方費更多的功夫,你得學會圍埂,把每一個石窩窩里的“土肉”用石塊圍住,雨季來了那點土才不會被沖走。曹前貴沒那個耐心,他從來就不是一個肯下笨力氣的人。有一年,他偷偷將自家壩子里的玉米壟往哥哥那邊挪了幾尺。但就為了這多出來的七八株玉米苗,哥哥前來興師問罪,兄弟倆在地頭大打出手。結果是,哥哥被曹前貴一鋤頭挖瞎了一只眼,弟弟得了兩年牢飯吃。

曹前貴出獄后,都能聽得見南山村曹氏家族的老祖宗在祖墳里嘆息,也能想象得到曹家老屋里神龕上祖先的牌位是如何黯然無光、塵垢滿面,更能聽見一只眼的哥哥隔著千山萬水的怒喝:你還是滾吧,不要回來丟曹家人的臉了!

曹前貴愧對先祖,無顏回鄉,只有滾了,滾得越遠越好。他跑社會時,神州大地還在到處傳唱《冬天里的一把火》。年輕的曹前貴那時心里也有一把火,希望的火、挫敗的火、失望的火、憤怒的火、欲望的火、貧困的火,相互交織,欲壑難填,讓他在家鄉又瘦又薄的田野上看不到任何希望,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一身的力氣,以及在社會上結交的那些狐朋狗友身上。他們有的能喝酒,有的能打架,有的能行騙,有的會小偷小摸。盡管他也下井挖過礦,挑磚蓋過樓,開山修過路,還養過豬,擺過攤,跑過單幫,摘過棉花,扛過大包,什么活兒能掙到錢他就去干什么,但他沒有從身邊那些靠辛勤勞動掙錢養家的人們身上,學到做一個好人的本分、良善、勤勞、誠實以及應該堅守的底線。他日思夜想的只是,用最少的力氣,賺到更多的錢。比如抱走一個別人家的孩子,比扛一袋水泥,自然省力得多。

曹前貴看著窗外的山崗田野想:都在討生活,為哪樣我這樣的人非得在刀口上討吃?人是不是有兩套心肺?一套是人的,一套是畜生的。曹前貴不知道別人如何想,因為說起活過的日子,滿嘴都是苦,像一頭畜生一樣沒心沒肺會讓自己好受一點。

左側一輛奔馳車別過來,想超他們的車,對面已經駛來一輛大卡車,公路上喇叭聲四起。趙老四兇了外面一句:“奔死啊!”

曹前貴說:“你好好開車,可別出啥差錯。”

趙老四肥厚的腮幫咬動了兩下,沒有回答。

曹前貴跟趙老四不是一個地方的人,他聽成“奔食啊”。人不他媽的都是在奔食去的嗎?餓過肚子的人才曉得急慌慌地討那一口食吃不容易,臉面不顧,生死不惜。

這時他的手機上來了一條短信:貨呢?

他馬上回復道:到手。然后長長吁了一口氣。

他們的車開到省城的城鄉接合部時,窗外已是靄靄暮色,似一塊掩蓋這人間一場罪惡的巨大幕布。曹前貴舒了一口氣。剛才趙老四說要避開一些公安的檢查站,得走點彎路。曹前貴想,孩子送到目的地,他就能拿到錢。曹前貴不怕趙老四賣他的馬[1]

車忽然拐進了路邊的一家汽修廠,曹前貴問怎么了。趙老四說,車胎跑氣了,換胎。

曹前貴嘀咕道:“越急越見鬼。”他剛下車來看車胎,兩個男人就迎上來說:

“老板,先到里面去喝茶吧,一會兒就弄好。”

曹前貴還沒有來得及看仔細車右側的前后車胎有什么問題,就被那兩個男人擁著帶進了房間。這期間他還看見另有兩個男人在匆匆關汽修廠的大門。曹前貴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拔腿想跑,但他的兩只胳膊已被人緊緊捉住。曹前貴大喊:“趙老四,你敢賣老子的馬!”

他扭頭看見趙老四還坐在駕駛座上,不停地揉鼻子。這個家伙有個肉頭鼻,過去在牢房里,趙老四要算計人、要打人的時候,就是這種讓人汗毛倒豎的樣子。曹前貴來不及再喊,頭上就重重挨了一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曹前貴醒來時,發現自己手腳已被膠帶紙緊緊捆住,關在一間屋子里。他想:我這是栽到黑道上了。一開初他還喊叫,但挨了幾頓老拳后,他不喊了。他面對的都是些他闖蕩江湖以來所遇到的最冷血的惡人。他們穿著質地上好的衣服,皮膚白皙,身板有型,頭上留著板寸,胳膊上大塊刺青,一看就是心狠手辣的人。他們下起手來,比牢房里的獄霸還要兇狠。有個家伙飛起一腳踢在曹前貴的腮幫子上,踢掉了他兩顆大牙。

趙老四不見了蹤影。過去曹前貴認為只有貧瘠地方的人才會餓肚子,可趙老四這種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城里人,從小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流浪,為一個包子可以跟人動刀子。在別人的耳光和拳頭中長大,騙子小偷是他的老師,少管所是他的學校。曹前貴是“二進宮”,趙老四進出監獄按他的說法就像“回家探親”。他們在一起蹲監的那些日子,談論起小時候饑餓的感受。曹前貴說餓得頭昏眼花時,看見山上的石頭都以為是饅頭哩。趙老四說,街角那些比茅坑還臭的垃圾桶,在大街對面我都能聞出里面有沒有人家吃剩的半塊面包。

趙老四曾經跟他說過,只有狠狠餓過肚子的人,才是惡狠狠的人。曹前貴不無悲哀地想:狗日的趙老四,你比老子更餓。

主站蜘蛛池模板: 新营市| 临潭县| 崇礼县| 吉首市| 温泉县| 柯坪县| 富平县| 托里县| 武山县| 环江| 宜州市| 邓州市| 三河市| 蒲江县| 达拉特旗| 民丰县| 缙云县| 珲春市| 乳山市| 新田县| 临潭县| 连云港市| 电白县| 荣成市| 新建县| 绥棱县| 四子王旗| 平湖市| 扬州市| 尉氏县| 公安县| 东宁县| 田阳县| 泉州市| 东海县| 华安县| 沅江市| 绩溪县| 景洪市| 调兵山市| 万山特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