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應天到云南，在沒有飛機動車高速公路的情況下，好走么？

好走，沿長江而上就是了，最上游能夠到達宜賓縣附近，離著云南就不遠了。

說起來輕巧，可是走起來并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溯流而上，順風的時候還好，無風甚至逆風的時候就要靠纖夫拉纖而上。

這一路上朱瞻圻站在船頭看著一批又一批的纖夫接力，將他們這一行人所乘坐的七艘大船接力牽引，逆流而上。年老的纖夫臉上溝壑縱橫、須發皆白，年少的纖夫臉上還帶著稚氣。用力的時候身子幾乎與地面平行，手能抓住地面上的石頭以為借力。赤裸的上身黝黑，纖繩在身上壓出深深的印痕。

他們極為有力。乘員數十、逆流而上的船只也被他們一點點拽著往上游走；他們也極瘦弱，似乎皮膚下面就包著骨頭，唯有用力蹬地前行的時候，小腿上才會印出鮮明的肌肉線條來。

朱瞻圻記得上輩子小學的時候學過一篇課文，名字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因為是描寫的一副同名油畫，所以將這幅油畫當成插圖。當時年紀小，只覺得那些纖夫臉上表情呆滯、木訥。可這一路親眼見了給自己的座船拉纖的民夫，才真的感覺到這些人的不易。《纖夫的愛》就是個笑話，他們哪里還有力氣去看坐在船頭的人？

“看什么呢？”朱高煦從船艙里走出來，站在朱瞻圻身后問道。

“那些纖夫。”朱瞻圻道，“你看最小的那個少年，估計也不比兒子大多少，可卻與兒子有天壤之別。若是兒子處在那個地步，不知道能不能活過三天。”

“你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東西？”朱高煦揉了揉朱瞻圻的腦袋，“富貴貧賤，自古便分明。那些讀書人倒是整天念叨著什么‘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可真做了官，又有多少不是夸夸其談坐而論道？”

“可是這是不對的。”朱瞻圻道。

“我知道啊！”朱高煦居然點頭道，“你爹我小的時候，經常跟著你皇爺爺從王府溜出去，在北平街上轉悠。見過窮人、乞丐、流民、俘虜。你皇爺爺那時候也經常望著他們嘆息。然后呢？如今你皇爺爺做了皇帝，又能如何呢？”

朱瞻圻聞言十分詫異地回頭看了朱高煦一眼，他是怎么也沒想到，封建王朝的一位王子親王，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不用這么看著我。”朱高煦居然有些意興闌珊，“你別忘了咱老朱家怎么起家的，別忘了你曾祖起兵之前是什么身份。咱家本就是窮人。老朱家的別人我不知道，但你皇爺爺始終記得這一點，你大伯、你爹我、你三叔，也被你皇爺爺提醒教訓過。”

朱瞻圻微微點了點頭，他其實根本無法理解一個原本快要餓死的貧農起兵造反做了皇帝之后到底心中會想些什么東西、是不是會回憶起腹中饑餓時候的感覺、是不是還記得野菜樹皮的味道。但從朱棣、朱高煦他們的只言片語中，大略能拼湊出一個不太像皇帝的皇帝的模樣。

“你有什么想法啊，小子？”朱高煦問道，語調中居然帶著些許的笑意。

朱瞻圻奇怪地回頭看去，果然見朱高煦嘴角帶著一絲賤兮兮的笑——可是不管是這個話題還是剛才朱高煦所說的話，都不應該讓朱高煦笑出來才對。

“咳！你別那樣看著我。”朱高煦被朱瞻圻審視的目光看得不自在，便收起那一絲略有略無的笑容，無奈道，“這是當年你皇爺爺問我的原話。那時候我才和你差不多的年紀，跟著你皇爺爺在街上溜達，看到因為水災從河南流落到北平的流民，見他們可憐，你皇爺爺便是這般問我。”

“那爹你是怎么答的？”朱瞻圻問道。

“我說把你皇爺爺給我買的糖人兒送給他們。”朱高煦坦然道。

雖然是個聽起來很可笑的答案，朱瞻圻卻并沒有笑。朱高煦并沒有無動于衷，那個糖人是一個孩子最大的善良。

“問你呢，小子。”朱高煦捅了捅朱瞻圻的后背，再次問道，“你有什么想法？”

“看老爹你是想解決什么問題了。”朱瞻圻攤了攤手，道，“若只是看著纖夫拉船可憐，若是有足夠的牛馬牲畜便好。牛馬拉纖，人就不用受累了。”

“好主意！”朱高煦拍了拍巴掌，“可是牛馬哪里來？”

“草原上有的是。”朱瞻圻道，“要是我們兵強馬壯，草原上的頭人們會很樂意將牛馬送到中原來的。”

“說得好！”朱高煦又拍了拍巴掌，“所以從你皇爺爺到你爹我，總是想著北征蒙古。因為只要將如今蒙古人的草場納入我大明治下，就有足夠的牲畜、肉食。邊境沒了戰亂，也就不會有人會因為戰爭流離失所，我大明就高枕無憂。”

“這就完了？征服蒙古能解決所有問題？”朱瞻圻卻反問了一句，在朱高煦不解的目光中，朱瞻圻指著岸上拉纖的民夫問道，“牛馬代替他們拉纖，他們不用受苦受累，看似不錯。可是生計呢？拉纖很辛苦，可最起碼能掙一口吃的。若是用牛馬牲畜代替了他們，他們靠什么吃飯？”

“去種地、去打魚！”朱高煦理所當然地道，“雖然我知道種地打魚也很辛苦，但也總比拉纖要輕松些吧？”

“那您怎么不想一想，若是他們能去種地打魚，何苦來做這天下最辛苦的纖夫？”朱瞻圻怪異地看著朱高煦，“他們倒是想種地，屬于他們的地在哪里？想去打魚，船在哪里？河湖可允許他們進入？”

“呃……”朱高煦被朱瞻圻問得一愣，張了半天嘴，卻沒有說出話來。

過了許久，才問道：“你有辦法？”

“有啊。”朱瞻圻點頭道，“要不然咱們為何千里迢迢跑云南去？早就說過了，您要是賴在應天或北平不走，皇爺爺拿你也是沒轍。可是在大明腹地又能怎么做呢？那么多目光都盯在我們身上，稍微動一動彈劾的折子就能把武英殿填滿。也只有云南、廣東、瓊州這般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才能無中生有造出新的良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