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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新生活

  • 時光古董衣店
  • (英)伊莎貝爾·沃爾弗
  • 15175字
  • 2024-01-12 15:59:43

今早離開家時我琢磨著,九月至少是一個重新開始的好時機。比起一月份,九月初更讓我有一種新生的感覺。穿過寧靜山谷時,我想,也許這是因為經歷了潮濕的八月,九月令人神清氣爽。經過布萊克希思書店,看到窗戶上張貼的返校季促銷廣告時,我思忖,抑或僅僅只是因為新學年的關系。

我上山往希思走去,“古董衣坊”新粉刷好的招牌映入眼簾,讓我對這家店的前景涌起些許樂觀的情愫。我打開門,從門墊上撿起信件,為這家店正式開業做準備。

我毫不停歇地工作到下午四點,從樓上的貯藏室挑選衣服,再把它們掛在架子上。我把一件20世紀20年代的茶歇裙搭在胳膊上,摩挲它厚重的真絲緞,觸碰那些復雜精細的珠飾和完美的手縫針腳。我告訴自己,這就是我愛古董衣的地方。我愛它們漂亮的面料和精致的工藝。我深知制作一件古董衣,需要高超的技藝。

我瞥了眼表,離派對開始只有兩小時了。我想起來忘記冷凍香檳了,趕緊沖進小廚房,邊拉開冰箱門,邊合計著會有多少人來。我邀請了一百人,因而至少需要準備好七十個杯子。我把香檳放進冰箱,調到霜凍模式,然后快速給自己泡了杯茶。我一口口抿著伯爵茶,環顧整個店鋪,品味著夢想成真的愉悅。

古董衣店的內部看上去時尚而明亮。我拆掉了木地板重新粉刷,墻面刷成了淺灰色,掛上了幾面大大的銀框鏡子;鉻合金支架上擺著綠意盎然的盆栽植物,白色的天花板上布滿閃光的下射燈,試衣間旁邊放著一張法式高背軟墊大沙發。窗外,布萊克希思的風景盡收眼底,讓人眩暈的天穹上點綴著朵朵白云。教堂那邊,兩只黃色的風箏在微風中起舞。遠處,金絲雀碼頭的棟棟玻璃大樓在午后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我突然意識到本該來采訪我的那位記者已經遲到了一小時。我連他是哪個報社的記者都不知道。昨天我們在電話中簡單交流了一下,我只記得他叫丹,他說三點半來。我的惱怒變為恐慌。要是他不來呢?我需要宣傳報道。一想到還欠著巨額貸款,我內心猛地一顫。我邊給一個刺繡晚禮包系上價簽,邊回想如何竭力讓銀行的人相信他們的錢是安全的。

“這么說你在蘇富比拍賣行[1]工作過?”那位放貸經理問,她在一間小辦公室查看我的商業計劃書。那間辦公室的每個地方,包括天花板甚至門后,似乎都裹上了一層厚厚的灰色毛呢。

“我在服裝部工作,”我解釋說,“給古董衣估價并組織拍賣。”

“那么你肯定是這方面的行家。”

“是的。”

她在表上草草寫了點什么,鋼筆尖在光滑的紙面沙沙作響。“可是似乎你沒有在零售業的工作經歷,是嗎?”

“是的,”我的心往下沉,說道,“沒錯。但是我在一處環境宜人的繁華路段找到了很有吸引力的店面,那里還沒有古董衣店鋪。”我把蒙彼利埃谷房地產經紀人的小冊子遞給她。

“地段不錯,”她仔細查看了小冊子說道,我的精神又振奮起來,“位于街角,十分醒目。”我想象那些無與倫比的裙子在櫥窗光彩閃耀的情景。“但是租金高昂。”女人把那本小冊子放在灰色的桌面上,抬頭看我,冷冷地說,“你憑什么認為你能有足夠的銷量來覆蓋你的開支,更別提盈利了?”

“因為……”我忍住不讓自己發出沮喪的嘆息,“我知道需求在哪里。如今古董服飾十分時尚,幾乎成為主流。近來你甚至可以在倫敦高街的店鋪,比如塞爾弗里奇小姐[2]和靚女時裝店買到古董衣服。”

她又寫了起來,出現了一陣沉默。“我知道你能行。”她抬起頭來,這次她滿臉笑容,“幾天前,我在智索服裝店買到了最棒的彼芭人造皮外套——衣服完好無缺,紐扣還是原裝的。”她把表格推向我,又把鋼筆遞給我,“請你在底部簽名,可以嗎?”

現在我把晚禮服掛在正裝衣架上,擺好包包、腰帶和鞋。我把手套放在手套籃,珠寶首飾放在天鵝絨托盤里。接著,在一個角落架子的高處,我小心地放上三十歲生日時愛瑪送我的那頂帽子。

我退后一步,凝視這頂黃褐色帽子,它造型奇特,帽頂似乎向上延伸至無限遠。

“我想念你,愛,”我小聲說,“不論你現在在哪里……”熟悉的刺痛感讓我雙腿發軟,仿佛我的心里埋了一根針。

我聽見身后響亮的叩門聲。玻璃門外站著一個男人,跟我差不多年紀,也許要年輕一點。他身材高大,體格健壯,有一雙灰色的大眼睛和一頭蓬松的深金色鬈發。他讓我想起某個名人,可我想不起來是誰。

“丹·羅賓遜。”他咧嘴笑道,我讓他進來。“抱歉,我來晚了點。”我真想告訴他遲到了很久。他從一個看上去破舊不堪的包里拿出一個筆記本。“我前一個采訪超時了,又遇到堵車,不過我們今天的采訪只需要二十分鐘左右。”他把手插進皺巴巴的亞麻夾克衫的口袋里,拿出一支鉛筆,“我只需要了解一下這個行業的概況,以及你的一些背景。”他看了眼散落在柜臺上一團糟的絲巾和只穿了一半衣服的人體模型,“顯然你很忙,如果你沒有時間,我可以——”

“哦,我有時間,”我打斷道,“真的——只要你不介意我們邊聊我邊工作。”我把一件淡藍色雪紡綢短裙掛到天鵝絨衣架上,“你來自哪個報社來著?”從眼角余光我注意到他的淡紫色條紋襯衫跟他的灰綠色斜紋布褲子不搭。

“我們是家新創立的每周發行兩次的免費報紙,名叫《黑&綠》——全稱是《布萊克希思和格林尼治快報》。報紙剛創刊幾個月,我們還在擴大發行量。”

“很感激你們來采訪我。”我說著,把那條裙子放在日裝架上。

“這篇報道周五見報。”丹瞅了瞅店鋪,“內部裝修得好看又明亮。人們不會想到這里賣的是舊東西——我的意思是說,古董衣。”他糾正了自己。

“謝謝。”我苦笑道,他敏銳的觀察力讓我贊嘆。

我利落地剪掉白色百子蓮的膠膜。丹看向窗外。“這個位置絕佳。”

我點點頭:“我喜歡隨時可以眺望希思的風景,而且從路上一眼可以看到這家店,我希望除了古董衣愛好者,還有過路客光臨。”

“我就是這樣發現你的,”丹說,我把幾束花插進一個高高的玻璃花瓶,“我昨天經過這里,你的指示牌上說,”他把手伸進褲兜,拿出一個卷筆刀,“這家店馬上要開業了,我覺得這會成為星期五報紙的好專題。”他在沙發上坐下來,我注意到他的襪子不搭——一只綠色,一只棕色,“雖然我對時尚不太感興趣。”

“是嗎?”我禮貌地說道,他用力地轉了幾下卷筆刀。“你不用錄音機嗎?”我不禁問道。

他審視著剛剛削尖的鉛筆,對它吹了幾口氣。“我更喜歡速記。好啦。”他把卷筆刀放進口袋,“我們開始吧。那么……”他用鉛筆敲了敲下唇,“我應該先問哪個問題?”他準備不足,對此我盡量不顯出失望。“我知道了,”他說,“你是本地人嗎?”

“是的。”我疊好一件淡藍色的羊絨開衫,“我在埃利奧特山長大,那里離格林尼治很近。不過過去五年,我一直住在布萊克希思中心地帶,車站附近。”我想起前面帶個小花園的舒適的鐵路職工小屋。

“車站,”丹緩慢地說,“下一個問題……”這次訪問看來要花上很久——現在我最缺的就是時間。“你有服裝業背景嗎?”他問道,“讀者們應該想知道這個吧?”

“哦……也許吧。”我告訴他,我在圣馬丁學院獲得了服裝史學位,還在蘇富比拍賣行工作過。

“你在蘇富比拍賣行工作了多久?”

“十二年。”我疊好一條伊夫·圣羅蘭絲巾,把它放進托盤里,“事實上,我最近被任命為服裝和紡織品部門的主管。但是……我決定離開。”

丹抬起頭來:“即使你升職了?”

“沒錯……”我心里很難過。我說得太多了。“瞧,幾乎從我畢業那天開始,我就在那里,我需要……”我向窗外看了眼,努力平息內心翻涌的情感,“我需要……”

“休假?”他提示道。

“改變。三月初我開始休長假。”我把一串香奈兒人造珍珠掛到銀色人體模型的脖子上。“蘇富比公司說他們會保留我的職位到六月份,不過五月中旬看到這里的租約到期,我決定行動起來,自己賣古董衣。我考慮這個點子有段時間了。”我補充道。

“有段時間……”丹輕聲重復道。這可算不上“速記”。我偷偷看了眼他奇怪的花體和簡寫。“下一個問題……”他咬著鉛筆頭。這個男人很差勁。“我知道了——你從哪里找到貨源?”他看著我,“還是說這是一個商業機密?”

“算不上。”我把喬治·里奇的一件淺咖啡色絲綢襯衫掛在鉤子上,“我從倫敦外一些較小的拍賣行進貨,也從一些專門的經銷商和我在蘇富比拍賣行認識的一些私人賣家那里采購。我在古董衣集市和易趣網買東西,我還去了法國兩三次。”

“為什么去法國?”

“在那里的鄉下市場可以找到可愛的古董衣服——像這些刺繡睡衣。”我拿起一件,“我是在阿維尼翁[3]買到的。它們價格不貴,因為法國女人不像我們這么熱衷于古董衣。”

“在這里古董衣很受歡迎,是嗎?”

“相當受歡迎。”我快速打開沙發旁邊玻璃桌上的幾本20世紀50年代的《時尚》雜志。“女人們想要個性,而不是批量生產,古董衣正可以滿足她們的需求。穿古董衣表明了她們的創意和眼光。我是說,一個女人可以在高街花兩百英鎊買一件晚禮服,”我繼續說,現在采訪漸入佳境,“第二天它就幾乎一文不值。但是同樣的錢,她可以買到一件面料精良、款式獨特的衣服,如果她保養得當,還可以增值。像這件。”我拿出一件赫迪·雅曼一九五七年的深藍色塔夫綢晚禮服,欣賞著它優雅的吊帶、緊身的上身和多褶裙。

“真漂亮。”丹說,他抬起頭,“看上去跟新的一樣。”

“我賣的每件東西都品相完好。”

“品相……”他邊匆匆記錄邊重復道。

“每件衣服我都會水洗或干洗,”我把那條裙子放回架子上,接著說道,“我有一個了不起的裁縫,她負責大范圍的修補和改動。小修小補我自己可以在這里做——我后面有個小房間,里面有臺縫紉機。”

“這些東西售價多少?”

“價格不等,從十五英鎊的手卷絲巾、七十五英鎊的棉質日裝、兩三百英鎊的晚禮服到高達一千五百英鎊的高級時裝都有。”我拿出一件皮埃爾·巴爾曼20世紀60年代初期的金色羅緞晚禮服,上面釘著玻璃珠和銀色圓片。我掀起它的防塵罩:“這條裙子十分珍貴,是一位卓越的設計師巔峰時期的作品。還有這件,”我拿出一條天鵝絨寬腿褲,上面是炫目的果汁粉色和綠色圖案,“這件衣服出自艾米里歐·璞琪。買下它其實是為了投資,而不是用來穿的,因為璞琪、奧西·克拉克、彼芭和瓊·繆爾的衣服一樣,值得收藏。”

“瑪麗蓮·夢露喜歡璞琪,”丹說,“她下葬時穿的就是她最愛的璞琪綠色絲綢裙。”我點點頭,有些驚訝,不好意思承認我并不知道這件事。“那幾條裙子很有趣。”他看著我身后的墻,上面掛著油畫一般的四件無肩帶芭蕾舞裙長度的晚禮服——一件檸檬黃、一件糖果粉、一件青綠色,還有一件淡綠色——每一條裙子上身都是絲緞緊身胸衣,下身是蓬松的多層網狀襯裙,綴著閃閃發光的水晶。

“我喜歡這幾條裙子,就把它們掛在那里了。它們是20世紀50年代的晚會禮服,但我叫它們蛋糕裙,”我笑著補充道,“因為它們輕薄精巧,光彩熠熠。看著它們,就能讓我開心。”盡我所能地開心,我黯然地想道。

丹站起身:“擺在那邊的是什么?”

“這是薇薇安·韋斯特伍德的裙撐裙。”我拿給他看,“還有這件,”我拿出一件土紅色絲綢土耳其長袍,“出自西婭·波特,這條絨面革迷你裙是瑪莉·官的。”

“這件呢?”丹拿起一件淡粉色緞面晚禮服,它帶垂褶領,兩邊是精致的褶裥,還有拖曳的魚尾褶邊。“這件讓人驚嘆——像是凱瑟琳·赫本和葛麗泰·嘉寶會穿的衣服,”他縝密地補充道,“或者電影《玻璃鑰匙》里維羅妮卡·萊克會穿的。”

“哦,我沒聽說過這部電影。”

“人們嚴重低估了這部電影,它改編自達希爾·哈米特一九四二年的一部小說。后來霍華德·霍克斯的《夜長夢多》里還借鑒了這部電影。”

“真的嗎?”

“不過你知道嗎?”他把這條裙子拿到我跟前比了比,打量著我,“這件衣服適合你。你有黑色電影中的那種怠倦感。”

“是嗎?”他又一次驚到了我,“實際上,這條裙子本來是我的。”

“真的?你不想要它了?”他幾乎有些憤憤不平地問道,“這條裙子非常美。”

“是的,可是……我不再喜歡它了。”我把裙子放回架子上。我不需要告訴他實情。這條裙子是大半年前蓋伊送給我的。那時我們交往了一個月,一個周末他帶我去了巴斯[4]。我在一個商店的櫥窗里看見了這條裙子,出于職業興趣進去查看。它售價五百英鎊,對我來說太貴了。后來,我在賓館房間讀書時,蓋伊溜了出去,買回了這條裙子,用粉色薄綢包起來當作禮物送給我。如今我決定把它賣掉,因為它屬于我迫切想要忘記的人生的一部分。我會把出售所得的錢捐出去。

“對你來說,古董服飾最吸引你的地方是什么?”我重新整理左側墻亮著燈的玻璃隔間中排成列的鞋時,聽見丹問道,“是因為跟今天的衣服相比,它們的質量好得多嗎?”

“那是一個主要的原因。”我回答道,將一雙20世紀60年代的綠色絨面革無帶淺口輕便鞋擺得更好看,“穿古董衣是對大量生產的一種抗議。但是對于古董服飾,我最愛的是……”我看著他,“不要取笑我,好嗎?”

“當然不會。”

我輕輕地撫摸一件20世紀50年代的薄紗雪紡綢晨衣。“我最愛的是……它們蘊含著一個人的過去。”我用手背摩挲著馬拉布生絲鑲邊,“我總想知道穿過這些衣服的女人是什么樣子的。”

“真的嗎?”

“我會揣度她們的人生。我看著一件衣服,比如這套,”我走到日裝架前,拿出一件20世紀40年代的緊身上衣和深藍色花呢短裙套裝,“會不由自主地去猜想這件衣服的女主人。她當時多大年紀?她工作了嗎?她結婚了嗎?她開心嗎?”丹聳了聳肩。“這套衣服上面有40年代初期的英國標簽,”我繼續說,“因而我會思忖這個女人在戰爭期間的經歷。她丈夫活下來了嗎?她活下來了嗎?”

我走到鞋區,拿出一雙繡著淡黃色玫瑰的20世紀30年代的絲錦緞拖鞋。“看著這雙精美的鞋,我想象它們的女主人穿著這雙拖鞋走路,翩翩起舞或者親吻別人的場景。”我來到掛在帽架上的一頂粉色天鵝絨筒狀女帽前,“看著這樣一頂小帽子,”我掀開帽子上面的罩子,“我努力想象帽子下面的那張臉。因為你買一件古董服飾時,買的不僅是面料和做工——你買的是一個人的過去。”

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可以把過去連接到現在。”

“沒錯。我給予這些衣服新生。我能夠修復它們,這讓我非常歡喜。人生中有太多東西沒法修復。”我心里陡然感到一陣熟悉的痛苦。

“我還沒從這方面想過古董服飾,”過了一會兒,丹說,“你對這份事業的熱情讓我感動。”他仔細看了看筆記本,“你給我提供了很精彩的內容。”

“那就好,”我平靜地回復,“跟你談話很開心。”但開頭很絕望,我很想加上這句。

丹笑道:“呃……你繼續忙,我得去寫這篇文章了,不過……”他的目光移到角落的架子上,聲音越來越小,“這頂帽子好棒。這是哪個年代的?”

“這是當代的。四年前制作的。”

“很有創意。”

“是的,獨一無二。”

“多少錢?”

“這個是非賣品。這是設計師送給我的,她是我的好朋友。我把它掛在這里是因為……”我的喉頭發緊。

“因為它很漂亮?”丹溫和地暗示道。我點點頭。他猛然合上筆記本,“你這位朋友會來參加開業慶典嗎?”

我搖搖頭:“不會。”

“最后一件事情,”他說著,從包里拿出一部照相機,“我的編輯請我給你照一張相,跟文章一起發表。”

我瞥了一眼表:“只要不花太久就行。我還需要把氣球系到門前,還得換衣服,我還沒有把香檳倒好。這都需要時間,二十分鐘后客人就要來了。”

“我來幫你,”丹說,“彌補我的遲到。”他把鉛筆別到耳后,咧嘴笑道,“杯子在哪里?”

“哦。柜臺后面有三箱杯子,那邊小廚房的冰箱里有十二瓶香檳。謝謝。”我補充道,擔心他會把香檳灑得到處都是,但是他熟練地把凱歌香檳倒進細長的香檳杯里——香檳當然也是有年份的,必須這樣——與此同時,我洗澡換了衣服,一件30年代的淺灰色緞子禮服,搭配菲拉格慕銀色露跟女鞋。接著我化了淡妝,梳了頭發。最后我解開在一張椅子后面飄動的那串淡金色氦氣球,三三兩兩地系在店鋪前面,任它們在強勁的風中蕩起蕩落。教堂的鐘聲敲響六下時,我站在門口,手上拿著一杯香檳,丹給我照相。

過了一分鐘,他放下照相機,迷惑地看著我。

“不好意思,菲比——你能笑笑嗎?”

丹離開時,我母親來了。

“那是誰?”她邊奔向換衣間,邊問。

“一個記者,名字叫丹,”我回答道,“他剛剛為一家本地報紙采訪了我。他有點迷糊。”

“他看上去不錯,”她喃喃道,站在鏡子面前端詳自己的容顏,“他的著裝有點可怕,不過我喜歡鬈發的男人。異乎尋常。”鏡中的她用一種焦慮不安的表情看著我,“我希望你可以再找個男朋友,菲比。我不喜歡你單身。單身可不好玩。我可以證明這一點。”她痛苦地補充道。

“我很享受單身。我打算單身一段時間,很可能永遠單身。”

媽媽吧嗒一聲打開她的包。“那很可能是我的命運,親愛的,但我不希望你也這樣。”她拿出一支昂貴的新口紅,看起來像顆金色的子彈,“我知道這一年你過得很艱難,親愛的。”

“是的。”我小聲說。

“我知道,”她瞥了眼愛瑪的帽子,“你很痛苦。”我母親不可能知道我有多痛苦。“但是,”她扭動著那支口紅,繼續說道,“我還是不明白,”——我知道她要說什么——“為什么你要跟蓋伊分手。雖然我只見過他三次,可我覺得他很討人喜歡,長相英俊并且人很好。”

“你說得沒錯,”我贊同道,“他很可愛。實際上,他稱得上完美。”

鏡中母親的目光對上了我的目光。“那你們之間怎么了?”

“沒什么,”我說謊道,“我的感情……變了。我跟你說過。”

“是的,可你從來沒說過原因。”媽媽在她的上唇涂上口紅,那是有些艷麗的珊瑚色。“整件事情似乎有悖常情,如果你不介意我這么說的話,親愛的。當然,那段時間你很不開心。”她壓低嗓音,“可是接下來愛瑪出事……”我閉上眼睛,盡力驅走那些總會浮現在我腦海中的影像。“嗯,非常可怕。”她嘆了口氣,“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那么做……想想她經歷了什么……真讓人受不了。”

“真讓人受不了。”我痛苦地附和道。

媽媽用紙巾擦著下唇。“可接下來的事情我就搞不懂了,盡管你很傷心,你卻結束了跟一個好男人看上去很美滿的關系。你當時可能有點精神崩潰。”她繼續說,“這沒什么好驚訝的。”她咂著嘴,“我覺得你當時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很清楚,”我平靜地反駁道,“不過你知道嗎,媽媽,我不想談——”

“你怎么認識他的?”她突然問道,“你從沒跟我說過。”

我感覺臉在發熱。“通過愛瑪認識的。”

“真的嗎?”媽媽看著我,“她真貼心,”她說著轉過身去照鏡子,“把你介紹給那么好的男人。”

“沒錯。”我不安地說。

“我認識了一個人!”一年前愛瑪在電話里興奮地說,“他讓我頭暈目眩,菲比。他……很不錯。”我的心一沉,不只因為愛瑪老說她碰到了個“不錯的”人,還因為這些人通常跟她所描述的截然相反。一開始愛瑪會為之神魂顛倒,一個月后她就會避開他們,說他們“糟糕透頂”。“我在一個募捐活動現場碰到他的,”她解釋說,“他運營一家投資基金,但好的一面是,”她以一貫討人喜歡的天真補充道,“那是合乎道德的基金。”

“聽起來很有意思。那他肯定是個聰明人。”

“他以全班第一的成績從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畢業。這個不是他告訴我的,”她趕緊補充,“我從谷歌搜索出來的。我們見了幾次面,一切進展順利,我想讓你把把關。”

“愛瑪,”我嘆氣道,“你三十三歲了。你在事業上順風順水,現在給英國最有名的女人們設計帽子。為什么你還需要我的同意呢?”

“呃……”我聽見她咂舌頭的聲音,“因為積習難改。我一向都會征求你對男人的意見,不是嗎,菲比?”她若有所思地說,“從我們還是少女時就是這樣。”

“沒錯,可我們現在不是少女了。你得相信自己的判斷,愛。”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還是想讓你見見蓋伊。下個星期我要舉辦一場小型晚宴,讓你坐在他旁邊,好嗎?”

“好吧。”我嘆了口氣。

接下來的星期四晚上,在愛瑪位于瑪麗勒本[5]又高又窄的房子里,我在廚房幫忙時,真希望自己沒有來。從客廳傳來人們談笑風生的聲音。愛瑪所謂的“小”晚宴是給十二個人準備五道菜的正餐。取盤子的時候,我回顧過去幾年中愛瑪曾瘋狂愛戀的男人:艾爾尼,時裝攝影師,后來背著她跟一位手部模特偷情;菲尼安,園藝設計師,每周末跟他六歲的女兒和女兒的母親在一起。然后是朱利安,一個戴眼鏡的證券經紀人,對哲學興趣盎然,對其他則興味索然。愛瑪最近的戀人是彼得,他是倫敦愛樂樂團的小提琴手。這段戀情看起來很有希望——他人很好,她可以跟他談論音樂,但后來他隨樂團進行了三個月的世界巡演,回來時已經跟第二長笛手訂婚了。

也許這個叫蓋伊的家伙會是更好的選擇,我邊在抽屜里翻找餐巾紙邊想。

“蓋伊完美無缺!”她大叫著打開烤箱,飄出一陣蒸汽和烤羊肉的香味。“他就是我要找的人,菲比。”她開心地告訴我。

“你總是這么說。”我把餐巾紙折疊起來。

“哎呀,這次是真的。要是這次還不行,我就自殺。”她不假思索地揚言道。

我停了下來:“別說傻話,愛。你似乎沒認識他多長時間。”

“沒錯,但我知道我的感覺——可他今天遲到了。”她抱怨著,把羊肉從烤箱中拿出來,“砰”的一聲把裝著葷菜的鑄鐵鍋放在桌上,一臉焦慮,“你覺得他會來嗎?”

“他肯定會來,”我回答,“現在才八點四十五分——他很可能忙工作耽擱了。”

愛瑪踢了一腳,關上烤箱的門。“可他為什么不打個電話來?”

“也許他堵在地鐵上了。”焦慮讓她再次一臉愁容,“愛,別擔心。”

她開始給要烤的肉抹油。“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想要像你一樣鎮定自若,可我從來沒有你那份平靜。”她直起身來,“我看上去怎么樣?”

“很美。”

她寬慰地笑了,突然間她鄰家女孩般的可愛臉龐看上去著實更美了。“謝謝,菲比——我不相信你,你總是這么說。”

“我說的都是事實。”我堅定地反駁道。

愛瑪穿衣服一向不拘一格,那天她穿的是貝齊·約翰遜的印花真絲連衣裙,搭配淡黃色的網眼襪和黑色短靴。她赭色的鬈發用一條銀色發帶扎向腦后。

“這條裙子確定適合我嗎?”她問道。

“當然。我喜歡這個桃心領,并且這條裙子讓你顯得更有身段了。”我補充說,可立馬就后悔了。

“你是說我胖嗎?”愛瑪的臉沉了下去,“請不要這么說,菲比——今天不要。我知道我確實需要減掉幾磅,但是——”

“不,不——我沒有那個意思,你當然不胖,愛,你很可愛,我的意思是——”

“天啊!”她用手捂住嘴巴,“我還沒有做薄煎餅。”

“我來做。”我打開冰箱,拿出熏鮭魚和一桶鮮奶油。

“你是個再好不過的朋友了,菲比,要是沒有你我該怎么辦?”她邊說邊把迷迭香撒在羊肉上,“你知道嗎?”她沖我揮舞迷迭香葉,“我們認識快二十五年了。”

“有那么久嗎?”我低聲說著,開始切熏鮭魚。

“沒錯。也許我們還會繼續做五十年的好朋友?”

“如果我們喝對了咖啡的品牌的話。”

“我們得去同一家養老院!”愛瑪咯咯地笑道。

“在那里你仍然會讓我給你把關男朋友。‘哦,菲比,’”我用奇怪的腔調說道,“‘他九十三歲了——你覺得對我來說他是不是有點老?’”

愛瑪“撲哧”笑了,朝我扔了一串迷迭香。

我烤起煎餅,快速給它們翻面,盡量不燙到手指。愛瑪的朋友們高聲說著話——有人在彈鋼琴——我隱約聽到了門鈴聲,這個聲音讓愛瑪非常興奮。

“他來了!”她對著一面小鏡子照了照,檢查自己的妝容,調整了一下發帶,從狹窄的樓梯跑了下去。“嘿!哦,謝謝!”我聽見了她的尖叫。“真美。上來吧——你知道路的。”我意識到蓋伊以前來過這里——這是個好跡象。“大家都到了。”我聽見愛瑪說,“你堵在地鐵上了嗎?”我摞好了第一批煎餅,伸手去拿胡椒研磨器,用力轉動蓋子。什么也沒有。該死的。愛瑪把胡椒放哪兒了?我尋找起來,打開幾個碗櫥,才在她的調味架最上面找到一罐新的。

“我給你弄點喝的,蓋伊。”我聽見愛瑪說,“菲比。”我把胡椒罐上的封口膠帶撕掉,正要打開蓋子,但是擰不動。“菲比。”愛瑪重復道。我轉過身。她站在廚房里,滿面春風,手上緊握著一束白玫瑰;她身后,站在門口的,就是蓋伊。

我驚愕地看著他。愛瑪說他“很帥”,可那對我沒有意義——她總是那么說,即使那個男人很丑。但是蓋伊帥到讓人心悸。他身材高大,肩膀很寬,表情和善,留著利落的深棕色短發,一雙深藍色的眼睛,散發出愉悅的光芒。

“菲比,”愛瑪說,“這是蓋伊。”他對我笑,我感覺心怦怦跳。“蓋伊,這是我最好的朋友,菲比。”

“你好!”我一邊像個傻子一樣沖他笑,一邊扭動胡椒罐。為什么他這么有魅力?“天哪!”蓋子突然脫落,胡椒粒噴了出來,形成一道黑色的弧線,像子彈一樣撒到廚房臺面和地板上。“對不起,愛。”我倒抽了一口氣,抓起一把掃帚用力掃起來,竭力掩飾我內心的混亂。“對不起!”我笑道,“我真是個傻瓜!”

“沒事。”愛瑪說,她把玫瑰花插進一個罐子里,然后拿起那盤煎餅,“我把這些端進去。謝謝,菲比,它們看上去很好吃。”

我原以為蓋伊會跟隨她,但他去了水槽邊,打開下面的櫥柜,拿出簸箕和刷子。我痛苦地意識到他熟悉愛瑪家的廚房。

“別擔心。”我反而對他說道。

“沒事——我來幫你。”他把褲腿拉到膝蓋處,彎下身清掃胡椒粒。

“到處都是,”我絮叨道,“我太笨了。”

“你知道胡椒從哪里來的嗎?”他突然問道。

“不知道,”我答道,跪下來用指尖撿起幾粒,“南美?”

“印度的喀拉拉邦。直到15世紀,胡椒仍然十分珍貴,可以拿來當錢用,因而有‘胡椒租金’(象征性租金)的說法。”

“真的嗎?”我禮貌地問道,想到自己跟一個一分鐘前才碰到的男人蹲在地板上,討論黑胡椒的奧妙,真是不可思議。

“好了,”蓋伊站起身,把簸箕里面的胡椒倒進垃圾桶,“我得進去了。”

“是的……”我笑了,“愛瑪肯定在納悶什么把你絆住了。不過……謝謝。”

晚宴接下來的時間模模糊糊就過去了。跟之前承諾的一樣,愛瑪把我安排在了蓋伊旁邊,我客氣地跟他聊天,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我一直祈禱他會說點讓人討厭的事情——比如他剛結束康復治療,或者他有兩位前妻和五個孩子。我原本以為他的談話會很乏味,但他說的事情反倒增加了他的吸引力。他趣味盎然地談起他的工作,以及他有責任把客戶的錢投入到不僅無害,還能對環境和人類健康福祉產生積極影響的事情上。他談起與一家致力于取締童工的慈善組織的合作。他充滿深情地談起他的父母和兄弟,他每周跟他兄弟在切爾西海港俱樂部打一次壁球。愛瑪真幸運,我想。蓋伊似乎跟她描述的一模一樣。晚宴進行當中,她頻繁看向他的方向,并且不經意間提及他。

“前幾天的一個晚上,我們去了戈雅展覽的開幕式,是吧,蓋伊?”蓋伊點點頭,“我們還在努力弄下周歌劇院《托斯卡》的票,是吧?”

“是的……沒錯。”

“幾個月前票就賣完了,”她解釋說,“但我希望從網上弄到退票。”

愛瑪的朋友們漸漸注意到他們的關系。“你們倆認識多久了?”查理問蓋伊,詭秘地沖他笑。“你們倆”這個詞讓我感到一陣嫉妒,愛瑪高興得臉紅了。

“哦,不久。”蓋伊平靜地答道,他的緘默似乎進一步證實了他對她的興趣……

“你覺得怎么樣?”第二天一早,愛瑪在電話里問我。

我不停擺弄著文件夾:“什么怎么樣?”

“當然是蓋伊!你不覺得他很帥嗎?”

“哦……是的,他很……帥。”

“一雙美麗的藍眼睛,再配上他黑色的頭發,簡直了。”

我看向窗外的新邦德街:“簡直了。”

“他特別健談。你同意嗎?”

我可以聽見車輛發出的嘈雜聲。“同意。”

“此外,他還很幽默。”

“嗯。”

“跟我約會過的其他男人相比,他人不錯,也正常。”

“毫無疑問。”

“他是個好人。最重要的是,”她總結說,“他對我有興趣。”

我不忍告訴她一小時前,蓋伊打電話給我,邀請我吃飯。

我不知道該怎么做。通過蘇富比的電話總機,蓋伊輕易找到了我的聯系方式。起初我感到歡欣鼓舞,接著覺得驚駭。我謝了他,說我不能去。那天他又給我打了三次電話,可我正緊張萬分地為一場20世紀的時裝及配飾拍賣會做準備,沒有接到電話。蓋伊第四次打來電話,我簡短地對他說:“你真執著,蓋伊。”

“沒錯,但這是因為我……我喜歡你,菲比,并且我認為——如果我沒有冒昧的話——你也喜歡我。”我正在給皮爾·卡丹20世紀70年代中期的一套綠色斑點羊毛褲套裝系批號,我的心慌亂地跳個不停。“你為什么不答應呢?”他請求道。

“呃……因為……有點微妙,不是嗎?”

出現了一陣尷尬的沉默。“聽著,菲比……愛瑪和我只是朋友。”

“真的嗎?”我審視著一條褲腿上面的一個洞,像是被蟲蛀了,“你似乎經常跟她見面。”

“唉……多數是愛瑪給我打電話,說拿到了門票,比如戈雅的開幕式。我們一起出去了幾次,玩得也很開心,但我從來沒讓她誤會我……”他的聲音越來越輕。

“可是很顯然你以前去過她的公寓。你知道簸箕和刷子的精確位置。”我低聲責備道。

“是的——因為上個星期她讓我幫忙修補水槽下面的一個漏洞,我得把所有東西都從碗櫥里拿出來。”

“哦,”我如釋重負,“我明白了,但是……”

蓋伊嘆了口氣。“聽著,菲比,我喜歡愛瑪——她很有才華,也很有趣。”

“噢,她很——可愛。”

“雖然我覺得她的感情很強烈,”他繼續說,“如果不是有些瘋狂的話,”他膽怯地笑了笑,吐露道,“可我跟她沒有在……約會。她真的不能那么想。”我沒有回答。“你能跟我一起吃飯嗎?下個星期二怎么樣?在渥斯利可以嗎?我來訂一張七點半的桌位。你來嗎,菲比?”

要是當時我能知道事情的走向,我一準會說:“不,我不會去。絕對不會。永遠不會。”

“好的。”我聽見自己說……

我考慮過不把這件事情告訴愛瑪,可我們是朋友——我不能瞞著她,尤其如果有一天她發現了,會弄得很不愉快。所以那個星期六,我和愛瑪在瑪麗勒本大街我們最喜歡的阿米奇咖啡店碰面時,我告訴了她。

“蓋伊約你出去?”她微弱地重復道,“哦。”她放下杯子,手在發抖。

“我沒有……給他暗示,”我溫柔地解釋道,“我沒有……在你的宴會上跟他調情,如果你不希望我去,我就不會去,但我不能不告訴你。愛?”我去握她的手,注意到由于長期做縫補、粘貼和拉伸纖維的工作,她的指尖紅紅的。“愛瑪,你覺得呢?”她攪動著卡布奇諾,望向窗外。“我不會見他,一次也不會,如果你不想我去的話。”

起初愛瑪沒有回答。她綠色的大眼睛看向街上一對手牽手走路的年輕情侶。“沒事,”過了一會兒,她說,“畢竟……我認識他并不久,正如你指出的——雖然他沒有讓我別去那么想……”她的聲音顫抖起來,“還有他送給我的那些玫瑰,我原以為……”她用一張紙巾擦眼睛,上面印著“阿米奇咖啡館”的字樣。“呃,”她用低沉而沙啞的聲音說道,“看來我不可能跟他一起去看《托斯卡》了。也許你能跟他一起去,菲比。他說過他很期待……”

我沮喪地嘆了口氣。“聽著,愛,我要拒絕他。如果這樣會讓你苦惱,那我就沒一點興趣了。你的友誼對我來說意義非凡——”

“別,”愛瑪打斷了我,她搖搖頭,“你應該去,菲比——如果你喜歡他的話,我想你喜歡他,不然我們也不會有這樣的談話。無論如何……”她拿起包,“我得走了。我竟然要給歐仁妮公主做一頂包頭軟帽。”她愉快地沖我揮了揮手,“我會盡快跟你聯系。我保證。”

可是接下來的六個星期,她都沒有回我的電話。

“我希望你能給蓋伊打電話,”我聽見媽媽說,“我覺得對他來說你很重要。實際上,菲比,我得跟你說點事……”

我看著她,她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起來,讓我驚訝。

“什么事?”

“嗯……上個星期蓋伊打電話給我了。”我感覺到一陣下墜的感覺,仿佛正從一個陡坡往下滑,“他說他想見你,就跟你說說話——現在別搖頭,親愛的。他覺得你對他‘不公平’——他用的就是這個詞,雖然他沒說原因。但我懷疑你對他確實不公平,親愛的——不公平,并且坦率說,很愚蠢。”媽媽從包里拿出一把梳子,“找到一個好男人并不容易。我覺得你很幸運,你那樣拋棄他,他還想著你。”

“我不想跟他有任何聯系,”我強調,“對他,我的感情變了。”蓋伊知道原因。

媽媽用梳子梳著卷曲的金發。“我只是希望你不會后悔。我希望你也不會后悔離開蘇富比拍賣行。我仍然覺得這是件憾事。在那里你有威望,并且工作穩定——開展拍賣也刺激……”

“你是指,拍賣的壓力?”

“你還有一群同事。”她忽略我的話,堅持說道。

“現在我有顧客群和兼職助理,我會找到一位兼職助理的。”這是我需要抓緊時間去做的事情。佳士得拍賣行馬上有一場時裝拍賣,我想去。

“你還有一份固定的收入。”媽媽繼續說,放下梳子,拿起粉餅盒,“現在你在這里,開了這家——店。”她努力讓這個詞聽起來像妓院,“要是行不通呢?你借了一大筆錢,親愛的——”

“謝謝您提醒我。”

她在鼻子上涂了點粉。“這工作會非常辛苦。”

“做辛苦的工作我沒問題。”我心平氣和地答道,“因為這樣我不用思考。”

“總之,該說的我都說了。”她裝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總結道,快速合上粉餅盒,放回包里。

“你的工作做得怎么樣了?”

媽媽苦笑道:“不好。拉德布羅克路的那棟大房子有些問題——約翰要瘋掉了,這讓我也很難辦。”媽媽是成功建筑師約翰·克蘭菲爾德的私人助理。這份工作她做了二十二年了。“不容易,”她說,“不過在我這個年紀還有份工作讓我覺得很幸運。”她看了看鏡中的自己。“看看我的臉。”她抱怨道。

“這是張很美的臉,媽媽。”

她嘆了口氣。“臉上的皺紋比戈登·拉姆齊盛怒時還多。這些新面霜沒有一點用。”

我想起媽媽的梳妝臺。過去上面只有一瓶玉蘭油,現在它像百貨公司的化妝品柜臺,擺滿了一管管的全反式維生素A酸和維生素E、一罐罐創世新紀元護膚品和滋養護膚液,還有偽科學的緩釋神經酰胺和透明質酸、細胞培養、環氧樹脂修復膠囊,形形色色,諸如此類。

“罐子里的只是夢想,媽媽。”

她戳了戳臉頰。“也許注射一點肉毒桿菌素會有用……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她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撐開眼皮,“如果我不走運,出問題的話,我的眼瞼會耷拉到鼻孔處。可我真的討厭這些皺紋。”

“那么學著愛它們。五十九歲有皺紋很正常。”

媽媽往后退縮了一下,就像我打了她一個耳光。“不要。我討厭乘公交車免費。為什么他們不能在我們六十歲時讓我們免費乘坐出租車呢?那樣我就不會那么介意了。”

“總之,皺紋不會讓美麗的女人少一分美麗,”我提醒她,把一堆“古董衣坊”的購物袋放在收銀臺后面,“只會讓她們更有趣。”

“對你父親來說就不是這樣。”我沒有回答。“說真的,我原以為他喜歡舊東西。”媽媽冷冰冰地補充道,“畢竟他是個考古學家。可他現在跟一個只比你大一點點的女孩在一起。真是荒謬。”她嘟囔道。

“確實讓人詫異。”

媽媽撣了撣裙子上的塵土。“你今晚沒邀請他吧?”從她淡褐色的眼睛中,我看到了令人心碎的驚慌和希望。

“是的,我沒有。”我溫和地回答。并不是因為魯絲可能會來,而是我不會給她好臉色,更確切地說我會對她冷酷無情。

“那個女人三十六歲。”媽媽憤恨地說,似乎“六”冒犯到了她。

“她現在三十八了。”我指出來。

“沒錯——而他六十二歲了!真希望他沒有參與那個該死的電視節目。”她嗚咽道。

我從防塵袋里拿出一個森林綠愛馬仕凱莉包,放進玻璃展示柜里。“你不可能未卜先知,媽媽。”

“想想還是我勸說他的——在她的請求下!”她拿起一杯香檳,她的婚戒在陽光下閃著光。她仍然戴著它,無視我父親的離棄。“我以為會對他的職業有幫助,”她抿著酒,痛苦地說下去,“我原以為這會提升他的形象,讓他賺更多的錢,在我們退休時派上用場。然后他去拍攝《大挖掘》,可似乎他挖掘的主要東西,”媽媽苦笑道,“是她。”她再次抿起香檳,“這真是……讓人惡心。”

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一來,在三十八年的婚姻中,這是我父親第一次婚外戀;二來,我母親是從《每日快報》八卦版發現這件事情的。想起那張照片下面的標題,我就發顫。照片里,我父親跟魯絲在她諾丁山[6]公寓的前面,父親看上去異常地躲閃。標題是這樣寫的:“熒屏教授拋棄妻子,深陷第三者懷孕傳聞。”

“你經常見到他嗎,親愛的?”媽媽故意用漫不經心的口吻問道,“當然,我不能阻止你,”她繼續說,“我也不想阻止——他是你父親;不過老實說,想到你跟你父親,還有她,還有……在一起。”媽媽提起那個孩子難以開口。

“我很久沒見爸爸了。”我如實答道。

媽媽大口喝完香檳酒,把杯子拿去廚房。“我不能再喝了。它只會讓我想哭。”她回來后,輕快地說,“我們換個話題。”

“好的。跟我說說你覺得這家店怎么樣。你好幾個星期沒來了。”

媽媽四處轉了轉,優雅的細高跟鞋輕輕敲打著木地板。“我喜歡這家店。一點也不像在一家二手店里,更像在很高級的地方,比如第八階段時裝店。”

“聽你這么說我很高興。”我把酒杯放在柜臺排成一列,香檳酒微微冒著氣泡。

“我喜歡這些時尚的銀色人體模型,有一種整齊悅目的感覺。”

“那是因為有些古董衣店亂糟糟的——架子擠成一團,你只能費勁地從中間穿過。這里的衣服之間有足夠的光和空氣,隨意觀看就是一種享受。如果一件衣服賣不出去,我就拿出另外一件。不過這些衣服不都很漂亮嗎?”

“是的,”媽媽回答,“從某種程度上說,”她對著蛋糕裙點了點頭,“那幾件很有意思。”

“我知道——我喜歡這些裙子。”我努力去想象誰會買走這些裙子,是否僅僅看著這些裙子,就能跟我一樣快樂,“這件和服怎么樣?這是一九一二年的衣服了。你見過這種繡花嗎?”

“很漂亮。”

“漂亮?這是一件藝術品!還有這件巴黎世家的長外套。看看這個剪裁,包括袖子,它是用兩塊布做成的。這件衣服的造型讓人驚艷。”

“呣唔……”

“還有這件緊身外衣——它是杰奎斯·菲斯的。看看這個小棕櫚樹圖案的織錦緞。今天你上哪兒能找到這樣的東西?”

“這些都很好,只是——”

“這是紀梵希的套裝。看,你穿上會非常好看,媽媽。你可以穿及膝裙,因為你有一雙美腿。”

她搖搖頭:“我永遠不會穿古董衣服。”

“為什么不呢?”

她聳聳肩:“我一向更喜歡新東西。”

“我不知道為什么。”

“我以前跟你說過,親愛的——我成長在實行定量配給的時代。那時我只能穿別人穿過的不好看的舊衣服,扎人的設得蘭羊毛衫、灰色的嗶嘰短裙、粗布羊毛馬甲裙,聞起來像是下雨時潮乎乎的狗。我過去老是渴望擁有沒人用過的東西,菲比。現在也是這樣——我沒辦法。我沒法忍受穿別人穿過的衣服。”

“可是所有衣服都水洗并干洗了。這不是一家慈善商店,媽媽。”我快速擦了一下柜臺,“這些衣服都是嶄新的。”

“我知道,并且聞起來很清新——我沒有發現絲毫霉味。”她聞了聞,“沒有一絲樟腦丸的味道。”

我拍了拍丹剛才坐過的沙發,把墊子拍得松軟鼓起。“那么問題是什么?”

“想到穿著的衣服屬于某個人,某個大概已經……”她微微聳了聳肩,“死去的人,我就發怵。在這方面,你跟我不一樣。你像你父親。你們都喜歡舊東西……把它們拼合起來。我覺得你在做的事情也是一種考古。”她繼續說,“服裝考古。哦,看,有人來了。”

我端起兩杯香檳,臉上掛著熱情洋溢的笑容,走出去迎接進門的人。“古董衣坊”開業了。

注釋

[1]倫敦一家拍賣行,以經營藝術品和古董而聞名。

[2]英國出售少女服裝的連鎖店。

[3]法國東南部城市。

[4]英國英格蘭西南部城市,以溫泉著稱。

[5]倫敦中央的一個地區。

[6]英格蘭倫敦西部一區,有許多西印度群島人住在那里,尤其以諾丁山狂歡節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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