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女的世界:愛與憎的矛盾體
- (韓)金志允
- 3139字
- 2024-01-02 17:37:56
第1章 愛與憎:以愛之名的傷害
壞女人、瘋女人、不孝女
“真的?”
“為什么啊?”
“怎么會這樣子?”
“這正常嗎?”
因為不想聽到類似的話,所以不想向他人展現自己的另一面,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秘密,我也有想要隱藏的部分,不是別的,是我的母親。母親去世后的13年里,我從未去過她的墓地,我在42歲的時候,第一次來到她的墓前,我與她的故事從這一刻才真正開始。
2004年冬天,葬禮結束后,走過令人傷心欲絕的火葬場,母親就安放在骨灰堂里。給她化妝的那天,冷得出奇,可骨灰堂熱得荒唐。當死亡與1000度相遇的這一天,離別顯得有些微妙,我把這殘忍可怕的一天鎖進了潘多拉的盒子里。
在此后的13年間,我從來都沒有去給母親掃過墓。不僅如此,每年母親的忌日,我也不會做任何事情,就這樣過了13個年頭。偶爾會想,別人會怎樣看這么個女兒呢?或許以“某某女”來形容最合適不過,壞女人、瘋女人、鐵石心腸的女人、沒血沒淚的女人、不孝女!
哪怕是我自己,聽到類似的事情時,也會脫口而出類似“什么?為什么?她是瘋了嗎?”的話。換言之,這不正常,對的!我太心痛了,幾乎快要瘋了。母親的葬禮結束后,像是從沒有發生過這個事情一樣,我甚至連母親曾經存在過的事實都抹去了,就好像她從未出現在我的人生里那樣,消除了所有的記憶。我否認悲傷,否認痛苦,換句話說,我把母親徹底地封印了。
在沒有母親的狀態下,我結婚生子,一邊工作一邊撫養孩子長大。在我的生活里,沒有母親任何的痕跡,母親,被我塵封了整整13年。可是,不可能永遠塵封的,盡管抹掉了母親的痕跡,但說到底“我”本身就是她存在的痕跡,不是嗎?若我一直無法面對心中的她,那么我與她的這段支離破碎的關系就無法結束,因為我倆不是誰走了就能結束的關系,我們曾經在一個身體里過。雖然我認為母親的離世是一切的結束,可不知怎么的,我與她的關系反而才剛剛開始。13年過去了,我與她只是牢牢地被封印住罷了。
瑞士心理學家、精神病學家榮格就是這樣的,人到中年,心里就會發生地震。我也是,不眠之夜開始降臨。起初覺得沒什么大不了,周圍的人也都說過自己失眠,我還暗自竊喜,以為我是追了次潮流。
“是啊,壓力大了點?太累了吧,可能是我太緊張了。”
我羅列出各種合理的原因,可失眠的夜晚越來越多,我的心卻站在了理智思考的另一面,我感到很煩悶,漸漸地越來越煩躁,該去找心理醫生了。在過去的8年間,在每周接近100個小時里,一直默默工作的我再也無法堅持,我發現很有必要認真整理一下我的精神世界,我想知道我失眠的原因。
第一次咨詢的那天,以我的哭泣結尾。怎么會在第一次咨詢的時候,提到“母親”這個詞語?盡管現在我已明白,可是當時我還是感到非常震驚。因為失眠,去做了心理咨詢,可為什么會提到“母親”呢?努力壓抑了13年的封印竟如此簡單地打開了……突然,母親迎面而來。
“老師,13年來我從未給母親掃過墓。怎么回事?這正常嗎?可是我去不了啊,無論如何我都沒辦法,太可怕了。我害怕站在母親墓前,我會崩潰。這只有我愛人知道,我誰都沒有說起過,根本無法想象,我沒辦法跟任何人去說我13年都沒去看過她……嗚嗚嗚……”
等我恢復,已經過去40分鐘了,老師安慰我說沒關系的,別人怎么看不重要,13年沒有去看她,或是你永遠都不去看她,這都是你的選擇,都無所謂,已經很難過了,接受吧,這是埋藏于心間的答案。
老師說離結束還有10分鐘,如果還有其他的事情想要聊,可以暢所欲言,但我實在說不出口了,太丟人了。這把年紀了,在第一次見的人面前喊著母親,哭得妝都掉了,可以用時下流行的話——“臉都不要了”來形容,緩了一下,我對老師說:
“老師,這10分鐘就算了吧。在第一次見的人面前哭成這樣,實在是太丟人了。我想趕緊回去,我們下周再見吧!”
我從咨詢室里逃了出來,邊走邊想,雖然有點頭暈,但好像獲得了赦免。是啊,首先我不是個壞女人,只是個傷心的女人罷了。接受治療的第一天,我接受了我是個傷心女人的事實,開始解除持續了13年的封印。
我與母親之間的關系就這般僵持著,別說13年,哪怕是130年也不會結束。父母與子女的關系,能極大地影響心理層面,原因在于這種關系并不會隨著一方的死亡而消散。當然,戀人、夫妻的關系哪怕結束了也會有一定的影響,當新的對象給予更多的安全感時,影響是會消失的,曾受過的傷害會變模糊,也能被治愈。但父母、子女間的關系并非如此,來到世上的第一眼就是父母,伴隨著與他們的交流形成個體本身。因此,即便母親離世,但她帶來的影響依然存在于世,與她的關系會持續作用在其他家人或是子女身上,所以女兒是很難擺脫母親帶給她的影響的,哪怕母親已不在人世。當然也可以像我這樣選擇暫時逃避,像從未發生過那樣掩飾自己,但其實藥效不會太長。
這是一個旋渦,治療了2個月左右,我突然想去母親那看看。雖然老師說不用著急的,但是我的心情非常激動,這個曾讓我厭惡的潘多拉盒子馬上就要打開,里面會有什么呢?到底是什么讓我失眠?我很想做個了斷。
我會在母親的墓前暈過去嗎?會因為過于悲傷而在那里頭頂著花跳舞嗎?會因為觸及我內心更深處的東西而讓我精神分裂嗎?到底是什么讓我13年來都始終如此得悲傷又恐懼?
不去實地走一走,是沒有辦法找到答案的。為了能好好睡上一覺,活得像個正常人那樣,我必須要找到答案。我決定要打開這個潘多拉盒子。
全副武裝的早晨,送8歲孩子上學的路上,我對他說:
“媽媽今天要去姥姥墳前。”
孩子對我說:
“媽媽,如果回避可以不讓你難過,就別去了吧。”
“已經沒辦法繼續回避了,所以我想去看看……”
補充一句,我的兒子是非常感性的,經常會說活過兩世的人才會說的話,是個很有意思的孩子。那天我像是聽了個百歲老人的忠告似的,轉身朝墓園走去。我走進墓地附近的花店,菊花……店里自然全是它。可菊花并不適合她,紅玫瑰、金色的包裝,扎上一個大大的蝴蝶結,這樣華麗的花束才是她的風格,實在太可惜了。
我徑直向著墓地走去,可自從13年前葬禮結束,我從未來過這里,自然也分不清哪里是哪里。13年里,這里多了不少新的墓碑,地形也有了些許變化,我循著骨灰龕的編號找到了母親。有點恍惚,可能還想再恍惚一下,比我想象中找得快,那個編號就在母親的墓碑上寫著,我放下菊花,丈夫站在一邊,他的包里準備了冷水、毛巾、緊急藥品等,擔心我會暈過去,他做足了準備。我感受到了來自丈夫擔心的目光,很長一段時間他能感受到我聽到“母親去世”這個短語的敏感反應,不知如何是好,默默地等待著某一天我能越過這個坎。
可是……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我嗚嗚嗚地哭了一會,并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心想:“就這?結束了?”丈夫連包的拉鏈都還沒打開。我太難過了,但我沒有崩潰,也沒有精神分裂,像其他人那樣站在墓前適當地哭了一會。這是場準備好的見面,封印的時間也許是我下意識地為迎接因母親而帶來的無限傷痕而做的準備。
“母親,讓您久等了,實在抱歉。您等了很久吧,我以后會常來的,下次會帶您的外孫來。對了,母親,您有外孫了,您一定要好好保重啊。”
自母親離開我的13年后,我才開始去探索與她的關系。為了擺脫失眠的困擾,為什么反而在心理咨詢室里提到了“母親”?這13年來,我這樣一成不變的原因到底是什么?為什么她去世了,我與她的關系還是在繼續?母親在我的人際關系問題上有著怎樣的影響呢?母親是什么呢?對我來說,她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之于母親這樣的存在,在我拋出無數個問題后,我找到了能夠代替答案的詞語——“絕對”。她的存在,對我來說就是絕對的,是連死亡都無法帶走,13年間只能封印著。只有絕對才能解釋,母親的存在就是種絕對,誰又能擺脫這種絕對的陰影呢?對于女兒來說,她是絕對存在的母親。
所以我開始面對我這位“絕對存在”的母親,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她遠比我想象中還要絕對。“母親”這個稱謂,讓我逐漸明白那些帶給女兒們深遠影響的存在方式,我生平第一次開始面對與母親的真實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