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近來怪異,還未到端午,已烘得路人短衫薄裙。葉世文從公寓下來,迎面一陣熱浪,潑在手臂每個毛孔上。快步趕到車旁,趁交通監督員閃現之前入了咪表[1]。
一身薄汗,葉世文坐進車里,手提電話便響了,他立即接起:“元哥。”
“昨晚你沒事吧?”
葉世文腦內閃過那個膚白發長的女人。
“沒,地頭蛇嘛,飛不上天也曉得遁地,哪有這么容易束手就擒。”
“衰仔。”杜元笑了,“你沒事就行,大伯叫你佛誕日回來祖屋,你知道他老人家最重視的。”
葉世文語氣猶豫:“可能不行,我答應了我爸要去跟人談事。”
“什么事?”
“來來去去,不就是那些有錢人的交易。”葉世文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摩挲半天,冷笑一聲。
他去年下足功夫,花費數月摸清了這個來亞國人的底細。甚至發現好些年前自己也照屠振邦吩咐,替這個來亞國人辦過事。從那之后,屠振邦半退休,他回馮家,來亞掮客[2]繼續在金錢游戲里馳騁。
海城確實太小了。相遇都是重逢,卻已更換模樣與身份。
半年前他安排兩個像模像樣的兄弟在對方女兒學校附近派彩頁、贈小旗,才搭得他那位虔誠信教的老婆上鉤,巧遇曾慧云。
富豪樂善好捐,慧云體聯正好為他們打通積德渠道。錢怎么來的?不重要。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哪管刀下亡魂多少?
人世間是是非非,大多不追究來路,只顧去處。
杜元沉默幾秒,看來這次數目不小。馮敬棠擺闊擺慣了,現在由奢入儉難,肯定貪性成癮。
“需要我幫忙的就開口。你回馮家一向受氣,還要看他們母子臉色。”
“怎么會呢?說到底我也是他的種。”
杜元提醒:“你不要對馮敬棠太盡心盡力了,他真的重視你,不會你媽的生辰死祭他都不來。”
混過懷吉地的杜師爺,義字當頭,難忍這等重利薄情?葉世文聽完只覺得好笑,不想應和:“算啦,元哥,不講這些了。”
“那你下個禮拜來不來?大伯說你認祖歸宗就不記得他了。”
“什么叫認祖歸宗?我是在元村上契的,拜過菩薩天公,關云長二哥見證。”葉世文言辭懇切,“我是屠振邦的人。”
“算你有良心,記得來。”杜元先掛了電話。
葉世文舒了口氣。
烈日當空,前擋風玻璃透熱透光,于車內切割大塊暗影,陰陽交織。海城地產商多數迷信,且能“通靈”——因填海而綿延的陸地上,處處無敵海景,樓價逼近煉獄——不是用冥幣估計很難買得起。
海城人技多不壓身,風水命理頭頭是道。什么財需有源,煞必用制,青龍高盤,白虎低伏,師奶阿伯信手拈來。
此刻,午時。支藏丁火,陰漸盛而陽始衰,百鬼躁動。待日落,待群星,待月色報幕。
葉世文待不了了,他現在就要去“抓鬼”。
晚上九點,程真這個夜班女侍應打算撤了。
內環區樂川坊,T-top酒吧。男男女女,于舞池內極力扭動水蛇腰、水桶腰、水泥腰——那截腰身,仿佛嵌滿鋼板,每個動作硬得似初登月球的宇航員。
他們對羞恥無感,對夜色入迷。扭成一片海景,人浪疊疊,音樂鼓噪。
“喂,阿真,孖八那臺客,學生仔扮老成,”同事麗儀在更衣室外問程真,“兌一半水他們都飲不出來啦!有錢不賺?”
“怎會不賺?我今晚有事,塞錢進你口袋了,你去吧。”
程真剝下半身裙,兩條細白的腿套入闊身牛仔褲,邊推門出來,邊用手指勾著球鞋后跟:“趕時間啊。”
“那我今晚去你那區啦。”麗儀根本不會與她客氣。她比程真大三歲,嬌嗲性感,倚著門框發問:“約了男人?”
程真瞥見麗儀鎖骨上撲粉也遮不住的印:“你覺得有可能嗎?我哪有你受歡迎?”她手指在頸間點點,“再嘬多兩分鐘,可以造條佛珠了。”
麗儀攏起衣領,臉色多了些不尋常。長睫輕眨,又掩飾過去:“杜師爺胃口大,你不懂。”
“懂了豈不是要與你姊妹相稱?我不敢。”
這次輪到麗儀笑了。程真擺擺手,又穿過走廊往吧臺去。她從后門走,經錦云街過,上了海城區專線小巴。
這一區,晝與夜在窗外閃爍繁華,不受四季干擾。和風流行的年代,外國貨Logo(標志)格外細致、利落,少了俗而泛濫的霓虹艷燈。藍色溫柔,白色純潔,連個馬桶品牌都顯得像坐在云端如廁——上帝般的感受。
程真落座倒數第二排。待前面乘客已經稀稀落落,在紅棉道紛紛下車,她才開口:“今晚這么早?”
后排男人交疊胸前的手松開,架在程真椅背:“怎么,礙著你發達了?”
“凌晨四點前收工的女侍應,你見過?”
“又不是第一次見。”
男人笑了,氣息略重,輕灑在程真肩上。她縮了縮肩,往后探看,細眉挑起:“咦?你不是吧,搭小巴穿老西?公務員凍薪而已,需要下班兼職做保險?”
程真想起今日下午房東給她致電。一分鐘內道盡所有艱難困厄:官方出臺救市政策,達官貴人首遭凍薪,業委會要求降物業管理費,他們兩夫妻每月餐費補貼全減。
一句講完:加租。
“你這張嘴從來都講不出好話。”
“想聽好話?給錢咯,講到你厭都行。”
“銀行應該擺在你門口,勁過貔貅吸財。”男人從褲袋掏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遞到程真面前,“喏,拿著吧。”
程真直接奪過,毫不猶豫打開,露出鈔票真容,當著男人的面開始逐張清點。
“需要這樣?不信我?”
“人情是人情,錢銀要分明。”程真點完數,掛了抹笑在嘴角,這張素來平靜的臉靈泛起來,終于像個二十二歲的女人。
“多謝啦,德叔。”
洪正德四十出頭,在警務隊伍兢兢業業奉獻多年,屢屢破案獲功。國字面孔,闊嘴獅鼻,些許眼紋不減威風,儼然一副精明正直的模樣。車內禁煙,他卻無視標識,掏了包新開的駱駝,晃出一支給程真。
“要不要?”
程真沒說話。
“不要就算了。”
程真見洪正德打算收回煙盒,眼珠眨出狡黠的光:“這么久沒見,就給我一支?好小氣。”
洪正德怎會不知程真本性,整包拋給她:“拿去,拿去!”
“祝你早日升官發達換老婆。”
“老婆就不換了,線人怕是要換。”洪正德眼神一斂,“其他部門有個老同事,見完葉世文就失蹤了。”
那雙銳眼在程真腦海閃過。她手上動作一滯,又故作輕松回應:“那你去抓他啊。”
“無憑無據……不如你幫幫我,這樣我就有理由抓他了。”
“你不要找我。”程真輕嗤。
她不愿蹚這種渾水。
“以后清明、重陽,我會親自為你上香。”
程真剜了洪正德一眼。
“講笑而已。”洪正德的目光隨車身移動,掠過朝陽山道沿街的燈飾鋪面,“你上次白忙活了。那包東西就是珍珠粉而已,居然沒人找得到。娛樂場所魚龍混雜,多多少少都有巡警盯著,進去搜場子也合情合理。居然說沒就沒了,你說會不會有人動手腳啊?”
“行了行了,停!”程真做了個暫停手勢,“我只是幫個小忙,知道越少越安全,你有什么話還是留著跟你那群手足講吧。”
他們只交易,不交心。
“你覺得我什么事都可以跟同僚分享?”
“那你也不要和我分享。”
“自私!”
“多謝!”
洪正德撥了撥頭發,有點無奈。想起許久前在監獄見過曹勝炎,低聲問一句:“你沒去看過你爸?”
程真嘴角僵住。一頭長發罩在薄肩瘦臂,二十多度氣溫瞬間寒涼如水。她抿了抿唇,齒關一咬,擺明嚼下心酸,揚眉笑了:“我是從石頭里面蹦出來的嘛,哪會有老豆[3]?”
“他有問起你同珊珊的近況,其實他很后悔的。”
“現在算什么?夜間心聲欄目?”程真笑得越來越虛,像在臉上生出一副蒼白面具,鑲骨嵌髓,難辨真假,“你這聲音確實可以去應征電臺主持人,專講鬼故事。”
她不想聽。恨比愛更讓人有骨氣。
洪正德閉嘴。眼見程真把挎包拉鏈拉好,準備下車的態勢,他轉而旁敲側擊:“最近杜師爺那邊怎樣?”
“他做正經生意好多年了,規規矩矩,你又不是不知道。”程真半垂著頭,望了眼手表,頭也沒轉,往后攤開五指,比了個數錢的手勢,“你想知道多少?你話事。”
洪正德恨不能一掌打在面前這顆小小頭顱上,泄一口悶氣。他掏出錢包,擺了兩張大金牛[4]在程真手中:“幫我留意杜師爺,我不信他那么老實。”
“這個價,我最多幫你留意一個月,不包證據。”
“兩個月!”
“一個月。”
“一個半月!”
“一個月。”程真站起,側身向洪正德交代,“做完這次我不會再幫你。杜師爺是笑面閻羅,讓他知道我串料給你,以后你見我只能去香檳大廈,劏房鳳竇[5],先付后食。”
板間房樓妓尚算好歸宿。最怕就是尸骨無存。
“這次算我優惠給你,從明日開始計時,今晚當是贈你的。”
她快步走到車門邊,小巴已經停下。門一開,程真便閃身下車,隨即融入人群,像一尾狡猾的魚。洪正德倚著車窗,大喊一聲:“喂——你贈什么啊!”
程真回頭:“贈你晚安啦!”
時緩時急的人群化作溪泉,她的黑發在風中擺動柔軟弧度。是魚鰭,是魚尾,是逆流而上的那抹生命,在這個都市流淌。
半個鐘頭后,程真從長角彎道轉入福華街。這里路燈雖懸得不高,但瓦數太低。鎢絲咝咝響了幾聲,暗黃鋪落在地,團著大片大片的模糊,連石礫形狀也分辨不明。
她轉過彎,挎包內鑰匙隨腳步晃出聲響。嘩啦,嘩啦,清晰干脆,聽得出街巷靜謐。
“程真。”
兩個字,半秒鐘,猛地闖入耳膜,先抑后揚,充滿試探。
倚在墻邊的人,藍衫黑褲,寬闊肩線勾出無邊無際的危險。
那雙眼又再次瞄準獵物。
程真腳步只滯了一秒。幾乎是瞬間,身體先于意識做出反應,她立即后轉,沿來路撒腿狂奔。恐懼自腰脊而上,短促陣麻沖入頭皮。洪正德譏笑過她天生適合作奸犯科,皆因每次逃命至上。
似乎合情合理。
還未跑到轉角,一只大手自身后抓緊程真手腕。猛地一扯,右肩磕上石灰剝落的水泥圍墻。神志未清,程真雙手已被粗暴反鉗身后,壓制所有反抗,整個人抵在墻上。
痛楚與低呼齊齊襲來,她喊了一聲:“啊!”
“不準叫!”聲音從頭頂傳來,閻羅王恐怕也比此刻的葉世文溫柔。
程真兩道細眉緊擰,胸口被擠得喘不過氣:“放開我!”
“跑得挺快,”葉世文俯身湊近,“慣了做賊?”
“你是不是點錯相[6]啊?先生,我不認識你的!”
葉世文用力掰著程真手指,她痛得頻頻抽氣。這個姿勢投降得太徹底,只能先哄他松懈。
三十六計,認輸上計。
“文哥,文哥,給條生路……”
“現在認得我了?”
葉世文空出另一只手,開始搜身。程真扭動躲避,后悔今日沒帶刀出門。
“認得,當然認得,怎么可能不認得呢,化成灰都認得!文哥,可不可以先松手?”音調柔柔弱弱,程真煞白小臉透著哀求,“求求你,我的手快斷了,好痛……”
葉世文輕嗤一聲。還以為是個江湖女俠,原來不過是只矮腳小貓。
腳背突然被球鞋狠狠碾踩,力道之大,葉世文松了警惕,直接受襲。程真使勁向后仰頭,撞得葉世文撤離半步,隨即轉身,這個孱弱小賊驟變奸狡狐貍。眼尖手快,目露兇光。
她探手到葉世文腰間,左右滑過口袋,被他抬手一擋。扯住她右手手腕往反向掰緊,程真既驚且痛,提膝朝男人胯間狠狠頂去。
“這么陰毒!”
葉世文立即護襠,保住那寸千金不換之地。
長指一握,程真膝蓋落在葉世文手上。下一秒,葉世文呼吸收緊。程真已扣著他的喉頸,拇指嵌入半寸在頸動脈處。
短短交鋒,以這個拍案叫絕的動作定格。互相鉗制,殊死掙扎。
葉世文確認B仔清白之后,審了那群臉色慘淡的侍應兩個鐘頭。歡場中人無真話,撒謊比撒尿更流暢。他不著急,讓傻強逐個策反——講吧,包庇無用。再不講,大家一齊死,出了門,全城沒一個場肯再收你們。
“文哥最憎二五仔[7]。”
“沒了這份工,下個月房租你找誰借?”
“難道又要你阿媽周游各區去輪平安米[8],與年過七十的落魄耆英爭那幾口慈善打賞?義氣不能當飯食。”
羅力不愿再看麥笑琪臉色,第一個站出來捅破這層義薄云天:“昨晚程真來替Maggie的班。”
葉世文走后,麥笑琪氣得眼淚直流:“你連阿真都出賣,你還是不是男人!”
“萬一我失業,誰給你錢買樓?”
“講這么好聽!你一直不肯和我登記結婚,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媽在背后搞事?三十歲的人了,還什么都聽你媽的!”
誰揚言過情比金堅?明明黃金至軟。傷心女人的眼淚最終都會變成鉆石——又冷又硬。
葉世文遣了徐智強去T-top查人。
“程真,二十二歲,中三肄業。哈,比我還差,我起碼念完中五。”徐智強見葉世文沒反應,收起笑,“住水阜區福華街,幾年前就在T-top工作了,據說她認識杜師爺也是因為一點事情。”
“什么事?”葉世文挑眉,想起那張蒼白的臉,“瘦得像曬干咸菜一樣,她能做什么?”
“T-top阿威講的。反正不知道是被陷害還是自己惹的麻煩,杜師爺出面幫她周旋,保了她,后面沒被人欺負。算是欠了杜師爺人情吧,所以才一直留在T-top。她不過是個侍應,沒什么特別的。但人很勤力,估計是因為長得不夠靚怕賣不出酒水。”徐智強復述著別人的話,“況且杜師爺的女人不是她。”
“是那個靚女哪——”他在胸前比了個弧度,“我是杜師爺,我都中意這款啦!”
葉世文盯緊眼前的程真。
兩個人終于近距離,面對面。月光亮得離譜,根本照不穿這條瘦窄巷子內的劍拔弩張。一個俯身,一個仰頭,嘗試以視死如歸的眼神制服對方。
可惜未果。
“那包粉是誰安排的?”
“什么粉?”程真嘲諷,“糯米粉、胡椒粉,還是沙河粉、陳村粉……啊——!”
她的手腕關節傳來鈍痛。
“你說呢?咝——”
他的頸側已被指甲劃破。
“你放手。”
“你先放。”
“你放不放?”
“你放我就放!”
“我看你是想死了!”
“那你肯定走在我前頭!”
“你以為你打得過我?”葉世文手勁又重了幾分。
程真痛得眼眶濕潤,流轉英勇就義的光:“也沒見你贏啊!”
葉世文耐心有限。這個女人頂多算清秀,與靚字無緣,月下盈淚也勾不動他的憐香惜玉之情。
“死八婆,信不信我擰斷你的手?”
“不妨試試,看誰更快!”
“啪嗒”一聲。性命攸關之際,二人同時望向左邊。只見一名補習歸來的學生妹,校裙齊膝,衫領潔凈。在燈下被程真與葉世文驚著,失手打翻一盒銘記燒鵝瀨——是程真樓上黃姨的女兒張欣園。
“真……真真姐……”張欣園緊張得舌頭打結,卻仍有幾分法治社會賦予的膽量,“喂,你,你最好放開她!長角彎道上面有巡邏警察,你不要亂來啊!我大叫一聲,他們沖進來,很快的,三分鐘都不用!”
這是公然恐嚇。
葉世文聽罷,臉上多了點猶疑,卻無畏懼。他見來人認得程真,壓低音量開口:“叫她走。”
程真嘴角彎彎:“葉世文也會怕?”
“你猜我掐死她需不需要三分鐘?”
程真的手腕已痛得有點失去知覺。她不過是仗著自己在杜元酒吧打工,賭葉世文不會輕易下手,但張欣園……
“她是無辜的,你不要亂來。”
“從這里拖去后巷那個唐樓,都不用三分鐘。”葉世文眼神斂光,“這里是水阜區,不是渤灣。你猜是我的人來得快點,還是警察來得快點?”
程真忍下不忿:“阿園,你先回家吧。”
“真真姐……”
“聽話,快點回家溫書。”
張欣園音量拔高:“你是不是被威脅了?”
葉世文銳眼半瞇,手指掐緊程真腕關節。
她深吸一口氣,萬分不甘,咬牙切齒:“他是我男友。”
張欣園瞠目結舌,視線在二人身上來回游走:“但是,你掐住他喔!”
“這種叫情趣。”程真憤懣抬眼,迎上葉世文輕佻目光,“男人就是下賤,你越用力他越刺激。”
葉世文嘴角揚起,人與影徹底籠罩程真,盯緊她逐漸慌亂的眼。真要玩刺激,他考慮奉陪。
張欣園呆了。好奇與害羞的種子,經這幅猴急畫面澆潑,在這個十八歲女孩的心內瘋狂滋長,蔓延所有窺探欲望。她竟移不動腳。
葉世文無視程真眼內警告,側頭去問:“還不走?今晚不用做功課?不如別看了,加入我們——”
張欣園跑得無影無蹤。跑之前受驚過度,還踩了飯盒一腳,剩那袋汁液橫飛的燒鵝瀨攤在原地。
“你松手。”
“你先。”
“我數到三。”
“幼稚園大班在讀嗎?還數數!”
程真率先放手。右腕失去鉗制,似被用錘開鑿骨縫,痛從深處冒出。葉世文也不好過,指腹一抹,頸上帶血。
跑也跑不了,打也打不贏。東窗事發來得太早,二人卸下蠻力,薄汗加身。此時此刻,有種荒誕的輕松,徜徉在這條無人途經的斷頭路。
程真倚在墻邊,斜斜抬眼,一副耍賴模樣。
葉世文也倚著墻。一番鬧劇后,他竟然煙癮犯了:“有無煙?”
程真想起那包洪正德送的駱駝:“沒。”
“你不食的?”
“不食。”
葉世文回視程真。個子不高,頭發細軟,五官透著一股隱約稚氣,沒比剛剛那個學生妹年長多少。上翹唇珠毫不可愛,反而像帶了抹嘲弄在臉,不知想笑話誰。幾縷長發浸汗,覆在她頸側,隨呼吸高高低低,于脈搏之上招展無限倔強。她居然敢單槍匹馬與自己狠斗一輪,看來羅力說得對。
“程真硬過豬頭骨,又奸險狡猾,文哥你要小心。”
小心?小心她會虎口脫險,還是小心她的情色陷阱?她哪有色相可言。
“誰安排你去的?”
“馮世雄。”
程真毫不猶豫,把馮世雄供出。早在被制服那刻,她已想到這個答案。
葉世文笑了:“你知不知道馮世雄跟我是什么關系?”
“知道,他是你表哥。”程真也笑,“利字當頭,親兄弟都會自相殘殺,一個表弟算得上什么。”
“你當我傻的?進去的人是他。”
“你當他傻的?他爸是馮敬棠,慧云體聯董事局主席,大慈善家啊。”程真依著洪正德的話說,“他肯定不會出事的,他想害你而已。”
葉世文簡直想捶墻大笑,這個女人講大話的本事超出想象。
“你這種人能認識馮世雄?”
“我這種人?”程真挑眉,“馮世雄可以有你‘這種’親戚,怎么就不能認識我‘這種’人?”
“你幫馮世雄做事,你猜杜師爺會不會有意見?”
反正那是一包唬人玩意兒,洪正德也說丟了。
程真篤定:“無憑無據,你猜杜師爺信不信?”
“你怎知道無憑無據?”
“連相關通報都沒有,你想害我,沒這么容易。”
葉世文不搭話。他直接拿起手提電話,撥出號碼,當著程真面前,叫了一聲:“元哥。”
程真盯緊葉世文。
“聽說你酒吧里面,有個女侍應叫程真?”葉世文抬眼掃視周圍的舊樓,又把目光放在程真身上,“我見到她與海城中區那個瘦骨仙警察在城東舊街吃糖水——”
程真雙眼圓睜。
“就是每月都要查你場一次的那個,姓許的,要不要我幫你?”
“喂,你亂講什么!”程真急了,伸手去搶手提電話。無論再假,由葉世文嘴里說出,杜元肯定先信三成。
葉世文痞笑躲開。程真才看清,電話根本沒撥出去。
“不是說無憑無據,杜師爺不會信嗎?急成這樣,原來你也知道杜師爺最憎反骨仔[9]?”
她才頓悟葉世文并非為報復而來。
“大晚上你不去快活,守在這里,不會想找我吃消夜吧?”
難得她有些審時度勢的聰明。
葉世文單刀直入:“你幫我做一件事,上次那攤子事,我可以考慮不與你計較。”
程真詫異:“如果我不肯呢?”
“你覺得你有得選?”
葉世文懶洋洋挺起腰脊,站得筆直。昨夜劇情本應如他所愿,待楊坤銓與馮世雄酒足飯飽,各摟一名風月佳人出南門,各路狗仔隊現身,爭拍今日的頭版頭條。
是程真亂了自己計劃。誤打誤撞,又完成一半。
況且他的仇家要出手,憑一包粉,還放不到他身上,未免太小兒科。程真不是沖著自己來的,是馮世雄還是楊坤銓,都無所謂。她敢私下替人“送信”,可見并不忠于杜元。
收錢辦事,推卸責任,還有一張不起眼的臉,這個女人很好用。
“你現在就通知家屬,去北水鎮幫你收尸。”葉世文抬腕看了看手表,“這個鐘數的路況,一個鐘吧,去到尸體應該還是熱的,甚至不需要驚動杜師爺。海城日日都有人死,多你一個不多。”
程真身上的汗被吹至半涼。
葉世文衣領在打斗中泛起皺褶。歪了,松了,袒半側胸膛,透無窮體力。他像一頭盛年的獸。他若鉚足了勁,自己確實會死。
程真猶豫半天,語氣往地底里沉去:“我只幫一次。”
深藍色西裝的新聞報道員話音剛落,鏡頭便轉接到人群中去。畫面晃動幾秒,似乎攝影師被人撞著,然后憑扎實馬步又扛穩了長槍短炮。
“馮總,請問你對楊坤銓私德敗壞而引咎辭職這件事有什么看法?”
特寫過分離譜,恨不得捅到馮敬棠人中上。
“這次是其個人行為,與整個協進會無任何關系。我相信警察秉公執法,會給公眾一個明確的交代。”
內環區1號大道,立地玻璃幕墻,倒映熙攘攢動的人影。他們著各色馬甲,持碩大的麥克風與攝影機,擠成半圓,水泄不通。
不問出個所以然來,怎回去向總編交代?好歹也要套得幾句擦邊球,摘頭去尾,添油加醋,在銷路上力壓眾同行一頭。
“聽聞你與他過從甚密,你之前就知道他是這樣的人嗎?”
“絕對沒這回事。”馮敬棠轉向問話的記者,目光篤定,“我與楊坤銓一向不甚來往,私下也不相熟。在我的信仰里,一個有家室的男人嫖娼,是要下地獄的。”
記者一時面面相覷。
“但聽說他名下公司被稅務部門清查,估計讓他壓力倍增,才會想去風月場所緩解緊張。不過我也是聽說而已,大家千萬不要捕風捉影,媒體要實事求是。我也希望那些應該依法繳納的錢不要用到其他錯處,做人,一定要有社會責任感。”
這番話一出,各人嘩然。閃光燈又紛紛叫囂,把馮敬棠這個指示性極強的瞬間攝下。
“那你認為他這種人,有沒有官商勾結的可能呢?”
“會不會是有人刻意安排他去豪客城呢?”
“根據被捕服務員爆料,說楊坤銓有心理隱疾,這個是不是真的?”
問題一個比一個滑稽。
馮敬棠保持微笑:“由始至終我與大家一樣,知之甚少。況且他這樣做,我認為最傷心的是他太太,還有他遠在英國念書的兒子。”
“這樣講,他兒子會不會也是用偷稅漏稅的錢送出國的啊?”
“他太太楊何美鳳在內環有連鎖商鋪,傳聞是紡織大王鄭先生贈予的,這件事屬不屬實?”
馮敬棠不再回應,點到即止。他是有心落井下石,要把楊坤銓的關系網竭力打盡。棄子一枚,又未最終達成交易,他怎會心軟?
保安擠出一條通道,引著衣冠楚楚的馮敬棠離開。轎車橫在路邊,馮敬棠自行打開后排車門,沖各路記者頷首示意,堪比天王演唱會告別那幕。
“這么熱的天氣,辛苦大家了,后續消息還是等官方披露吧。”
見他坐入車內,又再沖窗外微笑。洪正德把電視關了。
“電視臺為什么要將影視城選址在南郊灣?應該選在協進會,里面每一位都能角逐影帝影后。”
“哈哈!”
同僚間互相逗趣,見洪正德臉色嚴肅,又各自轉向別處,佯裝忙碌。
手提電話響起。洪正德接了,那邊交代幾句他便收線,站起往外走。臨出門,洪正德又轉過頭對一屋年輕男女交代:“這里不是街市,注意你們講出口的每個字。”
“Sorry,Sir.(對不起,警官)”有人小聲回了一句。
洪正德駕車離開,往清沙灣方向駛去。途經內環區正在鋪設的高架橋路段,洪正德目光緊鎖周圍林立氣派的機構部門大廈。這條路修了許多年。十八年前從大學畢業,結識了當時業界有名的犯罪學顧問鄭志添,二人一見如故,私交甚篤。鄭志添當時已過四十,駕駛那臺白色汽車沿這條窄道顛簸著往北,笑說:“阿德,從警是一件苦差事,這條路不好走。”
有些人越走越寬,有些人越走越窄。
洪正德敲開鄭志添的家門。鄭志添正式退休已逾八年,如今頭發花白,大腹便便,逢人戲謔自己這個是將軍肚——統領隊伍,度量過人。
這八個字成了他曾經的職業寫照。
“師父。”
“進來坐。”
二人結識多年,不拘禮節,私下甚至以師徒稱呼。鄭志添正擺弄著自己的新茶具,示意洪正德坐下飲茶。
“坐下吧,楊坤銓那邊如何了?這回有沒有把握升職?”
離開崗位多年,鄭志添念舊情,講義氣,對徒弟的一舉一動關心備至。
“別說升職了,不降職就不錯了。目前已經結案,他自己也認,咬死是一時貪玩,沒供其他人出來。”
楊坤銓有妻有兒,顧慮太多。
洪正德有點不忿,以手撐額,對鄭志添斟在青白瓷杯內的熱茶興趣寥寥。
“你都四十歲了,這種案子其實交給下面的人做更好。”鄭志添一眼便知下屬不甘心,“整天奔波在一線,不累嗎?別臨老了才發現周身病痛,得不償失。”
洪正德舌尖抵著腮幫,沒理會恩師說的話,訕訕然開口:“那晚馮世雄與葉世文也在,可惜我沒證據,咬不進馮家這塊肉。而且你這次給的線索,不好用,葉世文太精……”
“喂喂喂!什么我給的?別亂說,等下有人怨我干擾阿sir辦事。”鄭志添立即打斷洪正德,又說,“阿德,我不做顧問也很多年了。線索這種東西,我難給意見,你自己去斟酌清楚。”
“我相信你也不行?好,是我亂說話,我不說了。”洪正德語氣懊惱。
“你看你,講兩句話就擺臉色。性格那么直,誰受得了你?況且沒證據就是污蔑,疑罪從無,這個你比我懂。”鄭志添捏起茶杯慢慢嘬飲,“楊坤銓小打小鬧,也及不上當年曹勝炎案,你親自跟的你最清楚。”
洪正德眼神移向別處。
“差不多就行啦。”鄭志添放下茶杯,“你脾氣比鐵硬,挖下去只會挖穿地球,沒結果的。況且已經移交給其他部門,輪不到你來操心。”
“我不信。”
“不信又如何?我看新聞,現在市民對你們的信賴度越來越低;有錢人交稅多,又對各項財政支出諸多意見。你拿人家納稅的錢誅人家九族,想開盡turbo[10]沖,也要考慮油耗和油價啊。”
“問題是現在這副turbo就快爛了!”
“那就送去維修嘛。”
“不如直接換!”
“換誰?”鄭志添往后一倚,興致滿滿望著洪正德,“換你,還是換上面的人?”
洪正德不做回應。他深知鄭志添退休以后中庸為道,講再多也激不起赤子之心。一個年過六十歲的老伯,收帆下錨,只受得起岸邊淺浪,絕不會啟程入海。
他想安享晚年。
“別說師父沒提攜你,再給你一次線索。我以前認識那只‘眼’,昨天跟我說今晚跑馬地私人會所‘有交易’。”鄭志添轉入正題,“你要不要去?”
洪正德挑眉:“來源可靠?”
“不信就算了。”
“我怎會不相信你?師父,我就知道你人老心不老,別再裝作不問世事。我現在就回去準備。”
鄭志添習慣了洪正德這種風風火火的做法:“哎哎哎,急什么?這次千萬不要食詐胡。你去之后切記低調行事,跑馬地不是等閑之人可以去的地方,還要顧及那些馬會會員的人身安全,個個都是有錢人……”
洪正德嫌鄭志添啰唆迂回,直接站起:“行啦,你教的嘛,出事就說是其他部門亂插手!”
鄭志添笑了:“幾十歲人,還是這么熱血沖動。阿德,我有時候真的好欣賞你。”
“肉麻!我走了。”
“喝多一杯茶再走吧?”
“沒心情啊!”
程真把那瓶黃道益活絡油裝回盒內。指腹來回摩挲手腕關節,直至藥油滲透肌理,生熱,微微發紅,才算完事。她可能是肌腱傷了,也可能是韌帶傷了。被葉世文辣手摧花,骨眼浮腫,整整三日才消。
這盒黃道益活絡油還是樓上黃姨“借”的。
那晚葉世文拂袖而去,她應下這種虧本交易,心情極差。右手連鑰匙都拿不穩,走在樓道內如野鬼游魂,一步一頓,在階梯掀起細微的塵。
“阿真?”
她的拖沓引起了身后黃姨的注意,目光在程真狼狽的臉上關切一輪,停留于她微微發抖的手腕。
“怎么弄傷的?”
“扭到了。”
程真坐在黃姨家里那張藤制沙發上。稍稍側身,避開老舊藤椅背面穿插而出的幾條藤枝鐵線。環視四周,與自己那處格局相似。一室一廳,一廚一浴。陽臺僅供一人轉身,衣物晾得層層疊疊,陽光曬不入,干不透,霉味靠風吹。張欣園胸脯微微隆起那日,黃姨便把夫妻物件搬出,讓女兒單獨睡房間,甚至換了把門鎖。
幾十元球形門鎖,鑰孔幽深,有凹有凸,迂回精細得像一個母親的心,廉價地呵護女兒自尊。
“腫得這么厲害,要立即擦油。”
黃姨從那個分辨不出原色的電視柜抽屜,取出一盒黃道益活絡油。開盒之后,透明玻璃瓶身內還有大半棕色藥液。
她主動替程真上藥。慣做擔架廠的活計,黃姨顯然力大無窮,粗糙指腹碾著紅腫處揉圈。程真痛得快要飆淚,齜牙咧嘴求著:“輕點,輕點,太痛了!哇,黃姨你是不是同我有仇?我何時得罪了你……”
“傻女,不用力揉它,會積瘀的。”
一番蹂躪過后,黃姨終于收工。程真手腕經傳統療法“烹飪”,變得又紅又熱。她忍不住拿左手替患處扇風,被黃姨斜乜一眼,尷尬收回。
“不能受涼。”
“唔,知道了。”
程真才發現本應早早到家的張欣園居然不在:“阿園呢?”
“她去了九樓,快要會考了,說跟同學仔一起溫書,效率高點。”
提及張欣園,黃姨常年擰緊的眉頭似乎有了舒展之象。怕贊女兒顯得虛榮,硬是先自貶五成。
“成績平平,人又不聰明,最多就是考個聯合大學。”
程真聽罷,替她高興:“大學生喔,雞籠飛得出金鳳凰,你應該開心。”
“唉,考得起也不知供不供得起。”
每一處花費壓在她雙肩,日積月累,腰椎間盤早已突出。黃姨身上也有股藥油味。
“船到橋頭自然直,你怕什么?”程真見黃姨笑得苦澀,只好以毒攻毒,自行賣慘,“你們已經算好了,親戚租給你們,三年沒升過租。我那個業主已經打電話來講加租了。”
“不是吧?就這個爛屋,都要加租?”
程真無奈笑笑。
遠處傳來滾滾雷聲,黃姨擔憂地望了眼陽臺未干透的衣服,又突然想起程真的熱心。
“上次你送她那條裙,她不知多喜歡,想畢業那日穿回去跟同學仔合照。阿真,多謝你了。”
“你客氣什么?同事買來不合身送我,我穿了也不合身,做個順水人情而已。”
程真拍拍黃姨的肩,示意要回家了。黃姨連忙站起:“這么快就走?不再多坐一會兒?”
“今日太累,想回家沖涼,早點休息。”程真已走到門口。
“那你要注意不要食生冷發物,不要碰涼水。”
黃姨攥著那盒黃道益活絡油。她似乎想遞給程真,又想到這是家中最后一瓶,猶猶豫豫,短甲在盒身來回輕刮。
窮人連做好事都無法干脆。
程真意會:“這點小傷,明日就能好,放心吧,我先走了。”
黃姨突然就急了,黯淡膚色下泛起層淺紅,慌張把藥盒塞進程真的挎包里:“傷筋動骨哪有這么容易好,你每晚都要自己揉一次,知道嗎?”
程真沒有推拒,視線落在黃姨袖口那個被舊藤椅勾穿的洞。小小的一個黑點,深似崖底,吞噬女人的青春、愛慕、子宮、乳汁、烏發、明眸、飽滿肌理和單薄骨氣。
這時拒絕比開口討要更讓黃姨難堪。
程真決定今晚完事回來,去街口“仁濟堂”買兩盒黃道益活絡油。一盒留著自己用——今晚可能又要傷筋動骨,她不信葉世文會安排什么好差事——另一盒送給黃姨。
她準備出門,手提電話響起。以為是葉世文來催,程真有點不耐煩,沒好氣地接通:“又有什么吩咐?”
“家姐!”是程珊。
“珊珊,”程真的心情隨著程珊的來電雀躍起來,“怎么這個時間打電話給我?吃飯了嗎?”
“早吃完啦!今日教練請了半天假,我們上到四點結束,換完衫就跟同學去吃飯了。”程珊比程真小了七歲,語調脆生生,很稚氣,“家姐,八月學界體協搞體操比賽,曾校長選了我去。”
程真笑了:“這次上什么項目?”
“藝術帶操。”程珊難掩得意,“我最擅長。”
“要比多少輪?”程真想起去年觀賽的時候,坐到屁股發麻也只見妹妹上場兩次,“不會又要坐足一日吧?”
“都要先預賽,再看下個人成績能不能入決賽。今年團體賽取消了,都是單項獎,你一定要來看!”
“好。”
“說不定我又能贏一只手表給你。你手上那只戴了三年,該換啦。”
“這是你第一次參賽的獎品喔,我哪舍得換。”程真邊講電話邊出門,視線落在左手腕際那只白底黑帶的手表,憶起程珊領完獎沖自己嫣然一笑的模樣。
粉藍緊身衣,長發挽腦后。杏眼如鹿,四肢修長,母親的貌美在程珊身上無一遺漏。
她是最好的。
程珊聽見鎖門聲:“你要出門了嗎?這么早,不是晚八到早六的班?”
“今晚有點事,要早走。先不講了,我過幾日去慧云體聯找你。”
“那你要帶缽仔糕給我。”
“行啦,為食貓[11]。”
程真走到二樓,手提電話似乎不打算放過她,再次響起。看來程珊有話未曾講完,她笑:“傻豬,又想食什么?”
葉世文被嗲得皺了皺眉:“……你發什么嗲?”
程真停步,立即涌出一股不忿在胸口,語氣冷淡:“有屁快放。”
“你坐街口那臺77AC9過來。”
“我可以自己搭車。”
“搭小巴?等你過來消夜都結束了。”葉世文降低音量,“今晚是對方的場,你自己進不來。”
程真不回答便掛了電話。
街口銘記剛剛迎來第一撥晚客,有白領,有住家,有熟客,有新人。男男女女,喊一聲老板,油煙漬過的菜牌過塑后,懸于風扇左側。個個抬頭,望著那手寫改動的標價,猶猶豫豫下單,便又是一餐。
潮悶天際響雷鳴,烏云壓在屋脊,將人間煙火罩緊于這處密不透風的巷角。
程真望見那輛77AC9的車身。走近后拉開車門,直接落座后排。關門聲極響,駕駛位的徐智強立即往后探頭。似乎不敢確定,又來來回回扭頭,多看了幾次。
程真挑眉:“還不走?等人來抄牌啊?”
“你……”徐智強大腦盈滿各類困惑,脫口而出,“小姐,你是不是上錯車?我這臺是Benvo,不是紅雞的士[12]喔。”
文哥什么時候出家食齋了?眼前這位,貌不驚人,神色冷淡,教養為零,毫無禮貌,連一聲“麻煩哥哥仔”都不講。通身吊喪氣場,明明盂蘭節未到……
“你不是葉世文的人嗎?開車啦,婆婆媽媽的。”
徐智強聽見名字,確認接對人。他把車駛出,又忍不住內心煎熬,側過臉向后八卦:“你是……文哥的新女友?”
程真冷笑一聲:“我是他老母。”
注釋
[1]咪表:指電子計時表。
[2]掮客:指替人介紹買賣,從中賺取傭金的人。
[3]老豆:指爸爸。
[4]大金牛:指面額一千的當地貨幣。
[5]劏房鳳竇:劏房,指的是逼仄的板間房;鳳竇,指的是20世紀末殘存的板間房樓妓。
[6]點錯相:指認錯人。
[7]二五仔:指告密者或者出賣其他人者。
[8]平安米:指的是慈善機構會定期籌資購買,向廣大貧民派放的福利物資,大多以米面為主,因此又叫平安米。
[9]反骨仔:指叛徒。
[10]turbo:指渦輪。
[11]為食貓:意思同“饞貓”。
[12]紅雞的士:意思是紅色出租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