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我從部隊復員回家,看媽媽頭發白了,老了許多。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媽媽左眼已經失明,右眼的視力只剩零點三。老大說,我走后,媽媽一想起我就哭,一直把眼睛哭瞎……可是我每一次接到家書,信上總是寫著:大跟媽一切都好,要我不必為家里操心,安心在部隊服役。
可是媽媽還是沒有閑著,豬圈里喂一頭肥豬,媽媽說,那頭肥豬是專門為我留的,就等我回家殺了讓我吃,媽媽知道我愛吃肉。
媽媽說她老患偏頭痛。我帶媽媽去醫院檢查,當年縣醫院醫療條件極差。門診部坐兩個大夫,百病皆治,聽診器是醫生的全部檢查手段。媽媽說她頭痛,醫生開了一塊錢的止痛片,加上兩毛錢的門診費,看一次病只花了一塊二毛錢。
就那樣媽媽也不閑著,不能在生產隊干活了,靠著微弱的視力,每天煮一籃子雞蛋,提到南門外車站去賣。
需要補充一點,一九四七年舅舅和大姨夫兩家子逃難到西安,解放后舅舅和兩個表哥表嫂又重新回到陜北子長縣教書,而大姨夫一家子卻在西安找到工作,定居西安。
一九八一年大姨在西安病故,我跟媽媽去西安吊唁。為大姨送葬后大姨哥跟我一起帶媽媽去西安醫學院檢查,媽媽的病因終于查清,媽媽得的是青光眼,青光眼引起偏頭痛。這么簡單的病因當年縣醫院竟然無法查清。醫生說青光眼早期可以治療,埋怨我們為什么不早來?
一九八二年媽媽雙眼完全失明,媽媽的晚年是在黑暗中度過。那些年我當副業工,工資不高工作量不低,經常下鄉,每次回到宅院總要喊一聲:“媽媽——”媽媽一聽到我的聲音就異常興奮,響亮地回答:“哎——”
媽媽晚年生活中的最高享受就是吃一個肉夾饃,每當我或者妹妹給媽媽買一個肉夾饃送到媽媽手中,媽媽總是像小孩子那樣綻開笑臉,吃起來很香……可是我記得媽媽年輕時說過,她不愛吃肉。
春天的陽光暖暖地照著,媽媽搬條凳子坐在窯洞前,享受陽光,嘴里流淌著那些古老的歌:
豌豆豆開花麥穗穗長
我媽媽賣我沒商量
把我賣到圪梁梁
圪梁梁上二逑多
人家打我誰看著……
對面山上拔黃蒿
我那個猴老子(男人)叫狼吃了
你前半夜死哈(下)我后半夜埋
攆(趕)天明做一雙上轎的孩(鞋)……
媽媽的歌聲總是那么凄涼,讓人有一種難言的憂傷。好像媽媽對老大不是稱心如意,他們走到一起是出于無奈……不過我相信媽媽對我傾注了全部感情,媽媽陪著我長大,我陪著媽媽變老。
一九八八年我停薪留職,幾個人組織在一起販運蘋果,那年月剛開放不久,十億人民九億商、還有一億在彷徨。經商是一條快速致富的門路,但是也充滿風險。河北正定一家客商拉運了蘋果沒有付款,那家客戶是我聯系的,蘋果收購結束后我就去河北催款。臘月二十八我頂風冒雪回到家,我的媽媽已經進入彌留之際。我爬上炕,握著媽媽的手,大聲喊著:“媽媽——!”媽媽嘴角一絲笑,化作永恒……
一直相信靈魂不滅,假如有來世,媽媽還是我的媽媽,我是她永遠的兒子。
全文完
庚子年七月初三于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