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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班的貓
  • 魯般
  • 7字
  • 2023-12-15 16:48:21

住在閣樓的幽魂

5

沒喝完的金酒藏在廚房水槽柜旁邊了。

——班在一本過期帕瑪星日歷上的備注,那一頁是他的生日。


在班鎮(zhèn)住下沒兩日,便有前線的消息傳來。駐軍部隊已經退出了多邦,開始在附近幾個大的營地駐扎,偶爾發(fā)起的幾次反攻雖然不至于潰敗,但也幾乎毫無成效,平白折損了軍力。士兵死傷的消息傳到班鎮(zhèn),人們難免傷懷,要員里也有原先租界教堂的牧師,還在廣場的草坪上組織了祈禱儀式,后來類似的消息多了,話題也從哀悼亡者變成了對駐軍部隊能力的懷疑,連租界都守不住,連帕瑪人都打不過……這樣的議論甚囂塵上,駐守班鎮(zhèn)的司令難免不樂意,于是宣布執(zhí)行嚴格的宵禁,后來又因為發(fā)生過幾次帕瑪人攪擾電網的事故,便索性下令連白天也不許外出,班鎮(zhèn)的白天,變得和晚上一般寂靜。

大把的時間閑在屋內,魯便一門心思鉆研起了父親寄宿的閣樓,后來索性直接搬上閣樓居住。

說起來,也就是幾平米的一居室,從二樓的樓梯盡頭額外伸出一截,一直延續(xù)到屋頂,朝外只開了個窄門,且很隱蔽,成年的帕瑪人根本鉆不進來,哈圖第一次領著魯上來時便說,檢查的人根本就沒有發(fā)現這還能再上去。閣樓里面雖小,但應有盡有,床靠著屋檐的墻壁放置,雖比不上帕瑪人臥室里接近三米的床,但睡上去反而踏實,不像前幾晚在床上那樣,如何伸手都不著邊,倒叫人難以入眠;床的旁邊是一整排儲物的柜子,放了些衣物、露營和徒步的工具,還有幾個擺在高處的像是其他星球的飾品,也都積下了厚厚一層灰,其余的便都是書,各式各樣的書,天體物理,古典哲學,近代史以及類型小說,也有父親自己寫的,但大部分都很舊了;柜子對面是一張用木板拼接成的書桌,屋內唯一的光源,便是書桌上的老式臺燈,它能完全照亮的地方不大,約莫就是書桌靠中間的一塊,那里也是生活痕跡最重的地方,煙灰、茶漬、干透的顏料、泥土顆粒到處都是,還有一大堆被書頁覆蓋住的油污,紙張已經磨損得幾近透明,襯得那些字像是被刻在了桌案上,想來應該是父親某次弄灑了飯菜,臨時從哪本書撕下幾頁蓋在上面敷衍了事。

父親不愛打理,更和干凈整潔扯不上邊,這些事情魯幼年時,母親偶爾絮絮叨叨也會提起,如今魯只是借著這棟閣樓溫習了一遍。魯收拾這些的時候便在想,這間屋子要是放在母親眼皮底下,是免不了要遭訓斥的,父親也應該挨過母親的訓斥,或許這也是他總不在家而選擇放浪于星際間的原因之一。

除此之外,魯所見的父親,也確實是個不修邊幅的浪子。他讀的書雜,做的事雜,去的地方也雜,從那些地方帶回來的東西更雜。他還酷愛到處涂寫,將雜七雜八的小事寫在各種地方,書頁、日歷甚至是墻上都有他的手跡,只消在這屋子坐上片刻,便能感覺到原來的主人是個不安定的人,連帶著這個他引以為傲的班鎮(zhèn),看起來也雜亂得不成體統(tǒng)。魯第一天住進閣樓時,便在床下用來墊平床腳的一沓文件里發(fā)現了已經模糊不清的班鎮(zhèn)設計圖。說是設計圖,因為還能勉強看清他經過測量后標注的方圓尺寸,哪里多高、哪里有坡、離山多遠,以及大致的區(qū)域規(guī)劃一類,那個被住宅環(huán)繞的廣場也在其中,想必是他心愛的設計,連著用紅色的鉛筆描粗了好幾圈;除此之外,整張紙上便全是雜亂無章的線條,以及擦改了數次,涂抹得幾乎看不清的文字,若非親身來過班鎮(zhèn),魯絕對猜不到他那些圈畫的到底代表著什么。很難想象,這個上過新聞號稱人類與帕瑪人友誼象征的班鎮(zhèn)就是依靠這張紙搭建的,更別提紙面上至今仍透著發(fā)酸的小麥味,就像是整張設計稿都曾在劣質的威士忌里泡過一遍。

今天,魯倒還有個意外的發(fā)現,便是眼下捏在手里的這個馬口鐵[1]制的罐頭盒,不止一個,而是有好幾十個,都堆在柜子最下面,先前被一套《星際年史》擋住便沒發(fā)現。豎圓形的罐身原是貼著塑紙的,應該是罐頭廠商的包裝,但具體的內容大多被磨損得看不清楚了,魯拿了好幾個出來端詳,也只能依稀看到些花花綠綠的彩繪,但也說不上是什么具體的圖案。

“我看啊,就是吃的吧,罐頭里還能裝什么?”

哈圖拿起了一個罐頭,打量了一會兒便放下了。他每天下午照例巡查,從小鎮(zhèn)外圍、街道、公共區(qū)域開始,最后才是住宅區(qū),總是差不多這個時候就走到魯的小屋,每次來總會待得久一些,最開始主要就是處理一些水管或是電燈的故障。這兩天魯搬到閣樓來住,他便跟著一起收拾起閣樓,說是幫忙,但其實主要還是魯在收拾,一來是哈圖根本也不懂收拾,再者便是因為大半都是魯父親的東西,他根本不知道什么該留什么該扔,所以多半時間他就只是癱坐在床邊躲懶,算是被魯收留在這里,要是有人來傳喚,魯便會說是修理東西耽擱了,久而久之,倒像是二人固定下來的約會。

第一次,是魯發(fā)現班鎮(zhèn)設計圖那天,恰逢哈圖在廚房修理水槽時翻出一瓶未開的金酒,二人便索性喝了起來。兩個人都是偏安靜的人,即使伴著酒也不至于提著嗓門胡言亂語,還是依舊敘話聊天,偶爾說笑也都很克制,只是話題漸漸從魯父親雜亂的起居、敷衍的設計過渡到最近發(fā)生的事,比如誰輸誰贏,比如租界能不能打回來,比如班鎮(zhèn)是不是真的安全。那時候還不見太多戰(zhàn)敗的消息,哈圖自然也常夸贊駐軍的實力,但更多的時候他也不明白為什么會打起仗來,進而在講到這場戰(zhàn)爭時也總是語塞。他在戰(zhàn)爭打響前就離開了,載著魯逃亡到了避難所,時至今日他也未曾真的上過戰(zhàn)場,他看起來是和這場戰(zhàn)斗息息相關的人,卻又一直未能真的扯上什么關系,每天在這空蕩又寂靜的小鎮(zhèn)上晃蕩,白天的沙漠,和夜晚的星河一樣浩瀚無垠看不到邊際,他能做的,除卻平白耗散掉的精力和時間,便只有等待,等著那一個個穿越沙漠和星河,從遠方來的消息。

“你沒想過去打仗嗎?”那天,魯這樣問過哈圖,“軍人,是不是多少都會期盼著這些。”

“嗯……”哈圖喝了口酒,又思考了很久才回答,“我更像是稀里糊涂就變成軍人的,按照家人的規(guī)劃,我?guī)啄旰缶驮搼{借在這里任職的經歷,去星際聯(lián)署總部當個議員,或者去某個殖民星當長官。我家里有好幾位殖民星長官和總部議員,職位最高的在蘇瑪德拉當總督,就是前些年發(fā)現的還生活著恐龍的那個星球。說起來本來我是要被派去那里的,但是家人覺得帕瑪人看起來比恐龍安全可控些,所以我就來了,大概就是這樣吧,哈哈哈……”

哈圖最后的笑聲帶著十足的稚氣,接近于傻笑。魯不禁也跟著笑了出來,他覺得若非借著酒勁,哈圖絕不會如此大方承認自己是個隨波逐流毫無志氣的士兵,但同時他也清楚,眼前的少年內心是憂愁的,只是不太清楚自己在憂愁什么,進而也不愿直接發(fā)出憂愁的哀嘆,被擺布好的人生突然出現了意外,使得一直循規(guī)蹈矩的他好像第一次有機會自己左右些什么,可又不知所措。

“來到這里之后,他們從來不會給我什么真的任務,更不會派我去和帕瑪人打交道,總之……確實很安全啊,不過這也沒什么好的,他們既不管我,也不會真的把我當回事。”哈圖晃了晃腦袋,接著便是一陣齜牙咧嘴的傻笑,“我跟你說,如果不是營救你們真的人手不夠,我想我連拔出槍的機會都沒有,所以那天我真的……我真的心里想的全是,這個人可是我這輩子的第一個任務啊,這要是沒把他營救出來,那簡直太丟臉了。”

“那我得謝謝你。”魯也跟著笑了起來,不覺又大喝了一口,“謝謝你成功營救了我,下次繼續(xù)努力。”

“哪還有下次。”哈圖搖了搖頭,臉頰上透出了兩抹淡淡的潮紅,“就算多邦守不住,這場仗肯定不會打輸的,我們還有普魯托之矛嘛。”

“嗯,是啊。”魯遲疑了許久才點了點頭。普魯托之矛,韓先生那次在車邊提及后,想必又散播給了不少新老朋友,班鎮(zhèn)最近的話題總跨不過這個,到了后來連部隊里也開始把這當作一種調侃,反正有普魯托之矛,便不再有什么值得擔心的。這個緩緩接近帕瑪星的致命武器,已經成了這里所有人共同依仗的尊嚴與底氣,作為高等人類不可戰(zhàn)勝的證據,而這便足以抵御恐懼、寬慰孤獨,帶來源源不斷的安全感。魯進而覺得若非普魯托之矛,自己斷然不會有這份情志與哈圖聊起這些。

“不過,你不擔心嗎?”哈圖轉而問道,“那個東西要是真的把帕瑪星炸了,你的礦場也就完了。”

“我啊……”

魯接過哈圖遞來的酒瓶,再想往杯子里倒上一些卻發(fā)現已經見了底,原以為還能撐個幾天,兩人來回交替喝了幾輪竟就沒了。沒了酒,連思緒似乎也斷了,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但他顯然不會給出對韓先生的回答,扯上帕瑪巖的儲量以及銀行的貸款,這套商人的東西哈圖無法理解,說出來也難免掃興。

這次他想要誠實一點,和眼前這個少年一樣誠實,于是他抿著嘴,搖了搖頭說道:“我和你一樣,也是稀里糊涂就變成商人,又稀里糊涂來到這里的。”

“怎么,難道你和我一樣,也沒有正事可做嗎?”

“說起來,還真是。”魯有些慚愧地嘆了口氣,“雖然是礦業(yè)公司的老板,但我連廣場那個雕像的材料都沒見過,我甚至不知道帕瑪巖究竟是什么。”

“不是什么阻隔材料嗎?”

“但它的構造其實很復雜,總之,科學家也沒弄明白,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物質,甚至無法常規(guī)開采,只有靠帕瑪人自己挖,我們的設備,只是輔助。”

“只有帕瑪人才可以開采帕瑪巖?”

“目前是這樣,用機器是鑿不動的,帕瑪人的掌心有特殊的紋路,可以將帕瑪巖軟化成特殊的膠質,然后再將其分離出來。”魯沒想到哈圖會對這些感興趣,這一臉的興奮讓他想到了從前研發(fā)部的技術主管。那個沒剩幾根頭發(fā)的愛爾蘭人每周都會來和他匯報開采技術的研發(fā)情況,有時候喋喋不休說上幾個小時依舊精神十足,可幾千萬的預算花進去了,依舊沒什么結果,總部自然就放棄了,畢竟不弄明白也無傷大雅,反正帕瑪人那么便宜。“這個星球其實還有很多地方我們沒有弄明白,比如,很多人都不知道帕瑪星的地下究竟是什么。”

“就,沒人研究過嗎?”

“或許有吧,但人類已經發(fā)現了帕瑪巖這種儲量又大賺錢又快的寶貝,或許,就沒有繼續(xù)往下探究的熱情了吧。”雖然當作玩笑說出口,但魯其實知道一些原因。曾有科研機構稱帕瑪星的地幔層有非常特殊的輻射引力結構,甚至有傳聞要重新對帕瑪星進行屬性鑒定;但要深入地下一探究竟并非易事,而且會極大破壞帕瑪巖礦層的結構穩(wěn)定,因此受到了不少礦業(yè)公司以及背后的投行、資本集團的聯(lián)名抵制,最后這些科學家也就都礙于壓力選擇放棄,事情,也就跟著不了了之了。“不過這也正常嘛,人類也是在地球生活了幾萬年才弄明白地心是什么樣的。”

“那人類是被什么耽擱了,石油嗎?”

“應該吧。”

“人類好像一直都是這樣,只看到眼前的好處,這一點都不理智。”

“這不理智,但很劃算。”

接著,兩人又對望著笑了起來。而后的聊天都不再有酒,但卻一次比一次長,哈圖會把巡邏時的見聞帶來,而魯也總能從這間閣樓里翻騰出新鮮玩意兒,這便也足夠組合出像樣的談資,有時候聊一會兒哈圖便被傳喚走,有時候會一直聊到宵禁,便算作一天的結束。

今天,哈圖來得有些晚。或許是因為在風沙里走了一整天,哈圖的臉上泛著明顯的蠟黃,像是被那沙漠浸染了顏色,襯得他才二十歲出頭的臉也顯出了幾分老成。連著幾日都是敗仗,司令沉默寡言,連帶著周遭的所有人都不太說話,偶爾的交談也是巡查時對講機里“收到”“確認”之類的指令,其他人都擺出那副失落憂愁的臉色,哈圖便也只能閉上嘴,用偶爾的嘆息和皺眉來上演合群的苦大仇深。

“今天,是第九天了。”

哈圖坐在床緣,上半身直接癱平在床上,雙眼耷拉著近乎闔攏,制服下微微隆起的結實胸膛伴隨著呼吸緩緩起伏。“戰(zhàn)線一直僵持在多邦邊境,而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在鎮(zhèn)子周圍走來走去,不論往哪個方向看都只有沙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魯將手里的罐頭放在書桌上,轉過身看著哈圖。這應該是身為安全員的哈圖第一次當著他的面發(fā)出這樣的抱怨,哈圖說罷,小聲嘆了口氣,順勢又撫了撫自己的下頜,像是從哪個年長的軍官那里學來的凡事喜歡搓搓胡須的癖好,沉默了良久,他又突然從床上坐直了起來,雙眼放著炙熱的光,堅毅地看著魯大聲說。

“要我說,得行動起來!”

“什么?”魯被嚇了一跳,哆嗦著問道,“什么行動?”

哈圖笑了笑,直接走到書桌旁,拿起了方才那個一直被魯攥在手里觀察的罐頭。

“這個罐頭啊,想要知道是什么,光這樣盯著研究有什么用,打開一個看看不就好了。”

魯先是一愣,好一會兒才緩緩呼出口氣。哈圖有一股子少年氣魯是知道的,但弄出剛才那樣轟轟烈烈覺醒般的架勢還是頭一回,仿佛下一刻就要沖去戰(zhàn)場與那些帕瑪人廝殺。好在是魯想得過于復雜,眼下哈圖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和那個有些生銹的拉環(huán)較勁上。魯早些時候便試過,若不是有些蠻力,確實很難打開。哈圖咬著牙,指頭穿過拉環(huán)的孔洞,嘗試著從各個方向用力,好一會兒后才將其扯開,臉上便跟著露出了得意的笑。

抱怨完了就算完,也不會思考要怎樣解脫,很快就能立刻精力充沛地去擺弄別的,一切如此自然而然,這真的是只有哈圖這樣的少年才做到的事,魯這樣想。

“果然是吃的。”哈圖湊到罐頭邊緣聞了聞,又立刻聳了聳鼻子,“好腥啊,是魚嘛?”

閣樓沒有窗戶,近乎凝滯的空氣令罐頭的味道很快便擴散開來,且越來越濃,不用細聞也能感覺到海水的咸腥,同時又帶著未處理好的魚肉的酸澀。魯從哈圖手里接過罐頭,又湊近看了看,罐頭將肉汁封存得很好,潮紅色的肉泥里還混雜了白色的膠質。

“好像是金槍魚。”

“金槍魚?”哈圖看著那團被攪拌得細密柔軟顏色暗沉的肉團,實在無法將它和日本餐廳里那些擺盤精致的刺身聯(lián)系到一起,可一旦知道這是魚肉,哈圖卻又本能地生出幾分食欲。帕瑪星最缺的就是水產,即使是在租界那些專供達官貴人享樂的豪華餐廳,每年也只有幾個星期會供應水產,而且還得提前半年預約,按份計量從地球運來。哈圖平日里只能吃到部隊統(tǒng)一配給的盒飯,唯一能和魚扯上關系的便是偶爾能嘗到的幾勺海鮮醬。眼前的罐頭雖然模樣不如那些盛在冰雕和蘇葉上的生魚片,但卻又切切實實引人垂涎,那誘惑并非來自味蕾,而是擱淺在這片沙漠已久的心間。哈圖的眼中流露著興奮,以為又像是前陣子在廚房找到那瓶金酒一樣發(fā)現了什么從地球漂洋過海而來的寶貝,“這是,可以直接吃的嗎?”

“應該已經壞了。”魯仔細嗅了嗅,鼻尖幾乎要挨到泛紅的肉泥,“不像是尋常罐頭的味道。”

“好像,是有點難聞,像是臭了。”

“他離開帕瑪星已經很久了,如果是那時候沒帶走的,那算起來……得有幾年了。”

“哎,真沒勁。”哈圖有些喪氣,但也無可奈何。班鎮(zhèn)上的東西大多都上了年份,而不是什么東西都和那瓶金酒一樣,能和歲月成為朋友。

“他居然會囤聚那么多罐頭。”魯環(huán)顧了整間閣樓,唯一算得上“儲物”的便只有這些擺放整齊的罐頭,又如此刻意地藏在一堆書籍的后面,像是為著什么而悉心珍藏下來的,連班鎮(zhèn)的設計圖都沒有這樣的待遇。從這點看,倒是一點兒也不像他,“我還以為,他是個不會為明天打算的人。”

“興許是去沙漠露營時隨身的口糧,又或者,他就是喜歡吃這個呢?”哈圖坐回床邊,此刻他的腦子里早已沒再惦記那些罐頭,回答自然也有些心不在焉。這幾天一來二去,他早已把這間閣樓當成了自己的家,這床也顯然比搭在街邊的帳篷要舒服,而魯,好像也比其他人更叫人親近。哈圖已經忘記了這種親近的感覺是如何產生,以及何時產生的,但他覺得或許在逃離租界的車里,他們第一次說起班鎮(zhèn)時,那種感覺就已經漸漸生根。哈圖也是后來從其他安全員那里得知,在其他車里的要員們幾乎都無法保持淡定,他們要么害怕地問東問西,要么便是無休止地盤算起房子啊產業(yè)啊損失啊一類的東西,有些甚至會要求安全員立即折返回去取回自己在租界干洗店的衣服……相比之下,魯的沉著,甚至是沉默反倒成了他最奇怪的地方,同時也是最令人親近之處,他總是有辦法讓人覺得舒服,就像這張有些老舊但其實足夠結實的床,哈圖越是回想,越覺得魯大概是他來到帕瑪星唯一交到的好運。

“或許吧。”魯點了點頭,暫時也沒想到更好的解釋,于是便也放下罐頭,重新整理起書桌上的雜物。這是這一兩天他的主要消遣,說是雜物,但大多都是一些機械的零件或者說不上用途的設備,有些看起來就像是從什么機器上硬扯下來的。再來便是石頭,魯也是整理時才發(fā)現,桌上,抽屜里,柜子上,床下以至于這個閣樓大大小小的角落都散落著不同種類的石頭,有些堆積在一起還有過分類,有些則完全是不慎滾落就被父親徹底遺忘在那里。這些石頭有些魯是見過的,比如雜質較多的帕瑪基巖,經過提純便是魯的公司在販賣的隔熱材料;再來便是沙漠底下沉積的硅化巖,有些類似寶石,但明顯要粗糙得多,雖然算得上漂亮,但這兒的沙漠沙層極厚,要取得這些其實也并不容易的;再有便是魯也不認識的石頭了,但大體應該都來自帕瑪星,父親似乎非常熱衷于搜集這些。

“你還真是喜歡研究他啊。”哈圖看著魯背靠著座椅漸漸彎曲的脊柱。他正在用午餐時配發(fā)的紙巾擦拭那些石子,就像是個偏執(zhí)又怪脾氣的老匠人,重復著那些費時費力又說不上有何意義的事,而且表情總是現在這樣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靜,“其他人都閑不住,成天和我們抱怨,只有你自得其樂。”

“習慣了。”魯并未停下手中的活兒,只是應付著說道,“多邦的白天那么長,又出不去,總得找點事做。”

“租界的生活,對你來說就那么無聊嗎?”哈圖追問,“不是說什么派對之城嗎?”

哈圖不知道,找點事做這件事本身,這對于魯來說是生活之必需。魯一直覺得,公司決定將他派駐到帕瑪星,便是因為管理層里只有他耐得住這份長久的孤寂。帕瑪星是少數不分布在銀河系的殖民星,雖然星際旅行早已普及,但帕瑪返回地球需要穿過兩個人工蟲洞站,而人類身體可承受的穿越次數極限是每個自然年六次,這也就是意味著他每年只能回到地球一次,去父親墓地那次,雖然借道了妥奇亞王國曾經修建的寰宇快線,但穿越蟲洞仍是難免,回到帕瑪星后,連續(xù)高燒了二十多天才勉強恢復過來。無家可歸,外面又是漫天風沙,生活便只剩下待在租界一個選擇。每天醒來,若無工作,魯便得思考究竟該做些什么。租界的無盡繁華是真,但不消兩小時便能驅車環(huán)繞一圈的地界,能找的樂子著實屈指可數。或許是因為這里生活的人大體都存在這樣因寂寞無聊而滋生的逆反,他們更加熱愛娛樂,各類名目的聚會,派對,球賽和各種沙龍幾乎每天都有,簡直每時每刻都有。韓先生便是其中熱門的組織者和參與者,越沒事做便越找事做。租界便越發(fā)陷入無止境的狂歡,連地球的新聞里也說,多邦的人類租界是名副其實的“派對之城”。

魯也曾去過其他星球的租界,差不多也都是一片聲色犬馬,只是不及帕瑪星嚴重。豪賭、召妓和毒品,這些通俗的不受用了便是更瘋狂的——他曾受邀觀看過一場名為《狄俄尼索斯[2]》的戲,有人包下了租界最大的劇院,組織一群穿著希瑪申袍[3]的帕瑪人集體交配,魯和其他觀眾則坐在觀眾席,欣賞著他們交合時發(fā)出的低吼與呻吟,沒過多久,坐席上便也開始有了低沉的喘息,燈光一再拉暗,黑暗里一切便也無須克制。聽著眾人歡愉的叫喊,魯的胃不禁一顫,未消化的食物伴隨難聞的胃液從喉嚨里一并翻涌而出,濺灑在他規(guī)整白凈的襯衣領口上,接著整個胸膛立刻翻起令人作嘔的潮濕與腥臭。他茫然地看著四周,卻發(fā)現根本無人察覺,甚至,黑暗中那一張張臉竟都抽動起鼻子,竟癡迷地追尋著那股惡臭,恨不得全吸進肺里。也是在那一刻,魯突然意識到這里到處都是這樣的味道,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每具肉體都散發(fā)著這樣的味道,是透過皮膚從臟腑里散發(fā)出來的,腐敗糜爛的味道,它覆蓋了劇院的每個角落,成了呼吸的一部分,所以人們才會渾然不覺。

他瘋了似的跑出劇院,縮進車里,一路上又連著吐了好幾次。他將車窗玻璃完全放下,那惡臭還是散不出去,風從窗緣灌入,反教那惡臭愈發(fā)濃郁,魯捂著口鼻,渾身無法抑制地顫抖著,他睜大雙眼看著車窗外,看著那些夜色下璀璨的霓虹和高樓,眼中的光影也跟著逐一扭曲,鱗次櫛比的大廈不再是挺拔的輪廓,反倒都成了一具具纏繞在一起赤裸的身體,它們和劇院里的人一樣在交媾,在呻吟,在喧鬧……原來,它們也都是這樣的味道,整個租界,都是這樣的味道。

那次,魯在床上昏睡了兩天,醒來時只覺得死過了一回。醫(yī)生檢查說,他應該是誤吸了少量的催情氣體,所以產生嘔吐并看到了幻象。但魯依舊能時不時從某一道吹拂而來的風中聞到淡淡的那樣的氣味,只是他再也形容不出那具體是什么。因而他只能關上窗門,減少外出,做些在哈圖眼中費時費力又說不上有何意義的事。

魯看著哈圖,只是笑了笑,并未回答,他知道自己無法向哈圖解釋這些。

好在哈圖并不是個刨根問底的人,腦子一轉,思緒便到了別處。

“對了,你昨晚睡得如何?”哈圖突然問道,“我上次來時就想問的,都怪你那些罐頭害我給忘了。”

魯想了想,轉過身來,臉色雖不算難看,但眼周仍彌漫著難以掩蓋的青灰。

“那個聲音,你又聽到了?”

“是。”

“還是,只喊你的名字嗎?”

“嗯。”魯點了點頭,“斷斷續(xù)續(xù)的,就這么一直重復。”

哈圖深吸了口氣,下意識地看向了魯的身后,堆滿整張書桌上的雜物。他突然覺得魯花費時間精力來打理它們也并非全然出于無事可做,倒更像是在尋找著什么,這些原屬于班的東西那么多,那么亂,近乎填滿了整間閣樓,它們沾染著主人的氣味,保留著他存在的痕跡,就像是飛鳥抖落的羽毛,風吹來的種子,逝去的生命殘留的魂魄。

“難道……真的是您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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