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沙丘學派Ⅱ:門泰特
- (美)布萊恩·赫伯特等
- 6100字
- 2023-12-15 16:4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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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取得的所有成就在我們死去之后都無法傳承下去,那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
——門泰特學校校長吉爾伯圖斯·奧爾班斯,《門泰特學校檔案》
自從七十年前開始想要創立門泰特學校,到選擇校址,將學校建在蘭帕達斯偏遠的沼澤地上,再到多年來學校培養出許多畢業生——吉爾伯圖斯·奧爾班斯為他的學校傾注了無數心血,他以堅定意志和高超的效率默默地改變著人類文明的進程。這所偉大的學校是他的。
他決不會讓薩爾瓦多·科瑞諾皇帝或狂熱的反科技分子——芭特勒圣戰者從他手里奪走學校。
由于進行了人為的延壽治療,吉爾伯圖斯已經活了將近兩個多世紀,在這漫長的人生中,他學會了如何生存。他發現有爭議且有魅力的人物往往都不會活得太久,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在公眾面前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沉默寡言、不惹人注目,甚至與自己厭惡的人或組織結盟。因為根據他的預測,這種聯盟有助于門泰特學校的發展,并實現門泰特學校的總目標。
門泰特:就是在一個排斥任何形式思維機器的保守社會中,擁有超強思維和組織能力,能像計算機一樣工作的人。實際上,吉爾伯圖斯是偷偷借鑒了他的導師——也就是臭名昭著的機器人伊拉斯謨——的獨特背景、智慧和經驗,來指導和培訓門泰特的,這一點連他的學生也不知道。他擔心即便是最支持、最忠于他的學生,若知道此事,也會畏懼退縮。經過多年的可靠表現,他的門泰特畢業生已經成為帝國各豪門貴族不可或缺的顧問或助手。
然而,在這樣危險的時期,任何問題——哪怕僅僅是一絲懷疑——都可能令學校土崩瓦解。他知道羅薩克姐妹會的不幸遭遇。假如他出了什么差錯,暴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在主教學樓的私人辦公室里,吉爾伯圖斯瞥了一眼時鐘。皇帝的弟弟羅德里克·科瑞諾將乘坐經批準的軍用穿梭機抵達蘭帕達斯,確認自己的妹妹是否在門泰特學校得到了安全和妥善的照顧,現在應該快到了。
不久前,吉爾伯圖斯向科瑞諾家族的兩兄弟承諾,他嚴謹的教學方法即便不能使這個大腦受損的女孩在精神上有所恢復,至少也能讓她有一些改善。但人類的思維高深莫測,羅薩克毒藥對她大腦造成的損傷是無法量化的,他也沒有任何效果顯著的療法徹底治愈這個年輕的女孩。吉爾伯圖斯希望羅德里克能明白這一點。
走出辦公室之前,吉爾伯圖斯換上了他那件標志性的胭脂紅色校長長袍,并且盡力掩飾自己年輕的外貌——把頭發弄成灰色,把皮膚弄得粗糙些等等。然后他步履匆匆地走了出去,因為他知道帝國軍隊的穿梭機會準時到達。他必須確保安娜做好準備,在她哥哥面前有良好的表現。
吉爾伯圖斯離開主教學樓,用手遮住眼睛,阻擋刺眼的光線。天氣晴朗,空氣潮濕,一顆顆懸浮在空氣中的水珠就像一個個放大鏡一樣懸吊在他眼前。木制的走道連接著漂浮在昏暗沼澤湖畔的各幢教學樓和建筑。最初,這所學校建在更遠的水域,但由于不斷遭到沼澤動物的攻擊,問題頻出,于是整個校區便被移到了岸邊一個更安全、更好保護的地方。
如今,這所學校既包括原有的建筑,也有新建的建筑。這些新建筑看上去更優雅美觀,有圓頂和高高的瞭望臺。宿舍、自習室、實驗室、冥想室和圖書館等場所都由不同高度的橋梁連接著。整個校區周圍環繞著一圈高高的防御墻,另外還有隱藏的屏蔽場防護網、精密的水下電子設備和瞭望塔等設施鞏固和加強防御。
盡管蘭帕達斯的部分地區充滿田園風光,景色宜人,但這個湖泊和毗鄰的沼澤卻是危險之地,環境險惡,隱藏著許多獵食動物。門泰特校長朝瞭望臺走去,耳畔不斷傳來沼澤地里的嘈雜聲,還有一群咬人的蒼蠅嗡嗡地圍著他。這里并不是個寧靜安詳之地,無法讓學生們不受打擾地冥想幾個小時來開拓和發展自己的心智能力。吉爾伯圖斯選擇這個不宜居住的地區另有特別的目的。他相信危險和孤立的環境有助于他的精英學員集中注意力,讓他們精神更加專注。
盡管學校采取了防御措施避免自然界的危險,但實際上吉爾伯圖斯更擔心的危險來自芭特勒圣戰組織,他覺得芭特勒人越來越難以預測,不知道他們接下來的行動。一支裝備精良且高水平的軍事隊伍可以輕而易舉地發起太空轟炸將學校摧毀。但這群反科技分子是不會使用高科技武器的。不過這群反科技的狂熱分子數量龐大,破壞力驚人,帝國里好幾個星球上都發生了暴徒起義,暴力事件四起。吉爾伯圖斯必須步步小心,事事謹慎。
從表面上看,芭特勒人對門泰特訓練的基本原則還是十分稱道的——思維機器能做的事,人類完全可以做到,而且可以做得更好、更多。芭特勒的領袖——沒有雙腿的曼福德·托倫多經常利用門泰特的推算或策略來實現自己的目標,但他也懷疑學生們在激烈的討論中進行公開的思想交流。在上學期,吉爾伯圖斯進行了一場假設性的智力辯論,在辯論中談到思維機器可能并不像芭特勒組織宣傳中所說的那么可怕,這番言論令學校陷入了巨大的危險之中。好在學校和吉爾伯圖斯本人最終勉強度過危機幸存下來。他也從中得到了教訓。從那以后,他一直保持沉默、低調隱忍,避免再激怒別人。
此時,吉爾伯圖斯走向校區外圍建筑,一名次級官員發來通知,說帝國的穿梭機已經降落。吉爾伯圖斯按了一下耳機,說:“謝謝。我這就把安娜·科瑞諾帶到著陸區。”但愿安娜今天能清醒些,好跟她的哥哥進行交流,別仍處于混沌迷茫的狀態。
學校最高的建筑被用作了瞭望臺,門泰特學生們可以在這里研究宇宙、在夜晚數星星,記憶無限的星圖作為記憶練習。白天的時候,這座高高的瞭望臺上空無一人,只有安娜·科瑞諾站在這里眺望著周圍的一切。
這個年輕的女孩專注地看著當地的景色:東面迷宮般的桑格羅夫樹叢形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南面潮濕的沼澤、流沙和錯綜復雜的水道令人寸步難行;學校的北面和西面被又大又淺的沼澤湖環繞。
吉爾伯圖斯走到安娜身旁說:“你哥哥來了。他會很高興見到你的。”
安娜沒有認出校長,但臉頰微微動了下,眼皮也眨了眨,表明她知道他來了。她轉身盯著遠處一塊干燥的沼澤地,那里是穿梭機和當地飛機的著陸場。危險的沼澤野獸破壞了先前的木筏式機場,使其無法修復。
不久之前,校長的主要助手贊杜爾和一群門泰特學生使用大口徑的噴火器往沼澤草地上噴火,清理出一塊空地,以便讓羅德里克·科瑞諾乘坐的穿梭機降落。因為這里的植被生長速度很快,每次有飛船或飛機降落,都必須提前對著陸區域進行清理,為飛船降落做好準備。吉爾伯圖斯并沒有派學生對這個區域進行日常維護,因為他不想任由訪客不期而至——尤其是曼福德·托倫多。
安娜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清理人員:“你認為他們殺死了多少只蒼蠅?”
“或者燒毀了多少片青草?”吉爾伯圖斯接著她的問題問,因為他知道這對安娜來說,是一種游戲。
安娜想了想,說:“如果我知道作為著陸區的這塊沼澤地的面積,我就能計算出草地的大致分布。只要知道了青草的大概數量,我就可以估算出有多少只蒼蠅在這里棲息。”
“那么吃這些蒼蠅的蜘蛛有多少呢?”吉爾伯圖斯又問,目的是想讓安娜的思維保持靈活和敏捷。
“我可以按照食物鏈進行級聯推算。”安娜窄小的肩膀抽動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第一次把目光轉到校長身上。“但這并不重要,對嗎?因為草還會再長出來,蒼蠅還會飛回來,蜘蛛還是會把蒼蠅吃掉,沼澤還是會重新占據它們的領地——直到我們下次清理這塊地方為止。”
“我現在要去著陸場見你哥哥了,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安娜想了想:“我想在這兒看著你們。”
“羅德里克王子很想見你。”
“他是個好哥哥。我會跟他談談的……但我需要時間先理清思緒。等你帶他來的時候,我會準備好的。我不想讓他失望。”
我也不想,吉爾伯圖斯想道。

清理完著陸區之后,學生們撲滅了草叢里的火,然后將燒焦的植物清除干凈。盡管空氣中還殘留著一股潮濕的灰燼味兒,但吉爾伯圖斯覺得這味道比平時沼澤地帶的瘴氣味要好聞多了。
帝國穿梭機降落后,校長穿過臨時搭建的木板路前去迎接羅德里克王子。這艘小小的外交穿梭機上印著科瑞諾家族的金獅徽章,但從整體上看并不浮夸花哨。這架穿梭機先是由一艘帝國軍用空間折疊飛船運到了蘭帕達斯,然后獨自飛到了這里。只有兩人從飛船出來,走下坡道,沒有其他隨行人員。
其中高大挺拔的男人是羅德里克王子,此人金發碧眼、相貌英俊,具有科瑞諾家族典型的貴族氣質。吉爾伯圖斯利用門泰特回憶,回顧了一下這位貴族的背景資料:他是皇帝的弟弟,妻子名叫哈迪薩,有一個兒子,名叫賈維科,還有三個女兒,分別是緹珂婭、薇索瑪和南莎。羅德里克素來以冷靜的性格和敏銳的頭腦著稱。在大部分帝國事務上,他都向皇帝提供建議,而皇帝薩爾瓦多一直以來都聽從他的建議。種種跡象表明,他十分滿足于做一個提供意見的顧問,而不是統治者。
令人驚訝的是,還有一位老夫人陪在王子身邊:此人便是奧萊娜夫人,人稱“童貞皇后”。因為她是先皇朱爾斯·科瑞諾的妻子,但沒為皇帝生下孩子(據說她從未與皇帝同床過)。而先皇朱爾斯的三個孩子——薩爾瓦多、羅德里克和安娜——分別由三個不同的女人所生,她們都是皇帝朱爾斯的妃子。
吉爾伯圖斯的門泰特回憶十分迅速,來訪者根本沒有注意到。他迎上前去,說:“尊敬的羅德里克大人,奧萊娜夫人,歡迎二位蒞臨門泰特學校。我剛跟安娜談過,她正為迎接二位的到來做準備。”
羅德里克點了點頭,說:“我很期待看到她的情況有所改善。”他看起來有些失望,因為他的妹妹沒有親自來迎接他們。
“她很安全,目前狀態穩定,對所處的環境也很滿意,”吉爾伯圖斯說,“門泰特學校的日常訓練和生活對她很有幫助。不過,我還是得提醒您,不要期待有奇跡發生。”
奧萊娜夫人始終保持著燦爛的笑容:“我很想念這個可憐的孩子,但我想給她提供最好的環境和幫助。如果我能親眼看到她在這兒過得開心,我就能在薩魯撒睡得安穩些了。”
當吉爾伯圖斯正想弄清楚這位老夫人為何來此時,腦海中突然閃現出一些數據。盡管奧萊娜并不是安娜的生母,但這位童貞皇后一直以自己的羽翼保護著安娜,兩人之間有著特殊的關系。安娜向來是個反復無常的女孩,容易分心,情緒不穩定,而且不懂人情世故、缺乏常識。薩爾瓦多對這個不守規矩的女孩失望至極,于是把她放逐到羅薩克的姐妹會,但安娜到那兒之后,情況并沒有得到改善,反而大腦受到了損傷。所以他們把她送到了他的門泰特學校。
“你們會看到她很健康,”吉爾伯圖斯說,“門泰特的技能為她提供了最佳的恢復機會。”
羅德里克行事高效,干脆利落。“我們這次來訪時間非常短暫。目前我們只能任運輸公司擺布——這架穿梭機是在皇帝薩爾瓦多的要求下特別安排的,因為文氏集團的飛船拒絕為蘭帕達斯提供服務。軍方的空間折疊飛船即將完成一次大規模巡航,需要盡快返回薩魯撒·塞康達斯。”
隨著時間的推移,反科技的芭特勒組織和商業帝國文氏集團之間越來越對立,相互之間漸漸由厭惡反感演化成直接沖突。帝國皇帝也被卷入了這場紛爭。羅德里克沒有乘坐由神秘的領航員安全引領的文氏集團空間折疊飛船,而是被迫乘坐不太可靠的軍事運輸飛船來到這里。
奧萊娜夫人顯然很不高興這么快就要離開:“我們長途跋涉來看望安娜。我不想這么匆忙見一面就離開。我們是安娜的家人——帝國的軍隊應該為了我們而改變他們的行程計劃才對。”
羅德里克搖了搖頭,壓低聲音說:“我也很失望,但我不想擾亂軍隊的工作,因為他們必須表現出強大的實力,并給人留下嚴謹可靠的印象。我們也不能征用文氏集團的商業飛船,強迫文波特總裁聽命于我們。”
老夫人嗤之以鼻地說:“為什么不行?忠誠的子民理應聽命于皇帝,而不是反過來。你們的父親若遇到此類抗命行為,肯定會予以鎮壓。”
“是的,”羅德里克說,“他沒準會這么做。”
吉爾伯圖斯說:“我校對安娜來說是一個安全的避難所,可以讓她遠離緊張的政治形勢和壓力。”他知道羅德里克的哥哥很軟弱,且優柔寡斷,膽小怕事。皇帝薩爾瓦多沒有強大的權力,既壓制不住航運巨頭,也控制不了那個沒了雙腿的芭特勒運動領袖。
但在這充滿政治危機的日子里,吉爾伯圖斯已經學會了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并保持中立。他給他的學生也留下了這樣的印象:理想的門泰特永遠不應該成為一個評論者或倡導者,而是一個工具,一個提供指導和預測的分析工具。
“難道這里的政治局勢不緊張嗎?”羅德里克輕聲說,“你的學校離芭特勒組織總部太近了,我很不喜歡。”
“曼福德·托倫多在大陸的另一邊,大人。而且他和我的門泰特學校并無糾葛。實際上,我們的幾個學員也是芭特勒運動的追隨者。”雖然這些學生難稱我的得意門生,他心想。“我們教人們如何拓展思維能力,令他們的思維技能可與思維機器相媲美。我們的門泰特畢業后去帝國各個地方貢獻自己的力量,每個人都證明了計算機是沒有必要的,因此深受曼福德的贊許。所以我們為何要懼怕芭特勒人呢?”
“是啊,何必要怕呢?”羅德里克自問道,但沒有自答。
安娜在瞭望臺上等著他們,此時仍在眺望遠處的風景。在錯綜復雜的桑格羅夫沼澤地里,有一群門泰特學員正利用隱藏在地面下的踏腳石,沿著彎曲的水道,穿過褐色的湖水,越過看不見的深坑。任何門泰特只要記得準確的路線,就能找到安全的踏腳石。此時,正在訓練中的門泰特學員一路前行,有些人沒走對路,已經滑倒了。
據吉爾伯圖斯觀察,自從他離開安娜后,她就一直沒動過,但她的舉止有所不同。她的表情不再冷漠呆滯,變得更靈動,眼神也更有神采,似乎正專注于某種細節或正在進行計算。當她看到自己的哥哥和奧萊娜夫人時,眼睛一下亮了起來,變得容光煥發。
奧萊娜夫人緊緊抱住安娜,說:“你看起來氣色很好,安娜!身體也強壯多了。”
羅德里克看起來似乎松了一口氣,甚至十分自豪。他低聲對吉爾伯圖斯說了句:“謝謝。”
安娜說:“我今天真高興。我想為你們的來訪而度過開心的一天。”
“我很高興看到你平安無事,”羅德里克說,“畢竟門泰特學校周圍危機四伏。”
吉爾伯圖斯說:“我們又額外安裝了防御措施。我們有能力保護您的妹妹——以及我們所有的學生。”
仿佛是要對校長的斷言發起挑戰一般,沼澤里突然起了一陣騷動。正當門泰特學員小心翼翼地穿過淹沒在湖水中的踏腳石時,一條脊背爬行動物從褐色的湖水中冒了出來。那家伙伸出它長長的爪子抓住了離它最近的一個女學生,把她拖進了水道深處。獵食者和它的獵物轉眼間便消失無蹤,就像一束陽光照耀在蕩漾著漣漪的水面上,泛起一陣波光,然后轉瞬即逝。
門泰特學員們跳了起來,圍攏在一起,準備自衛,但那條沼澤龍已經吃完獵物遠去了。
奧萊娜瞪大了眼睛,大喊道:“你們連那個小女孩都沒護住,你們怎么保護安娜?”
雖然失去了一名學生,但吉爾伯圖斯并沒表現出一絲情緒:“我們是不會允許安娜走出校園或去沼澤湖那邊的。我以個人名義擔保,絕對會保證她的安全。”
“那如遇外來的襲擊呢?”羅德里克說,“到時安娜會成為最有價值的人質。”
吉爾伯圖斯說:“我們只是一所開發和提高人類智力的小學校。門泰特對任何人都不構成威脅。”
羅德里克懷疑地看了他一眼,說:“你說得太含糊其辭了,校長。”
“我說的是事實。我們已經做了許多預測,并對所有可能出現的危急情況采取了防御措施。我們訓練出的門泰特就是有這種能力,大人。”
奧萊娜輕輕撫摸著安娜的手臂,說:“你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你們的學校。安娜是你們的無價之寶。”
吉爾伯圖斯點了點頭,但他心里真正的無價之寶不是安娜,而是藏在學校里的伊拉斯謨的存儲器核心。保護最后一個獨立機器人是一個巨大的風險,比他和帝國的訪客討論的所有事情都要危險。“是的,我們是有許多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