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沙丘學派Ⅱ:門泰特
- (美)布萊恩·赫伯特等
- 5361字
- 2023-12-15 16:46:24
9
記憶也是最痛苦的懲罰,而門泰特注定要以清晰的直接體驗重溫每一個記憶。
——吉爾伯圖斯·奧爾班斯,門泰特學校年報(因內容不當而被修改或有所刪減)
吉爾伯圖斯關上了自己私人辦公室的門,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華麗的老式鑰匙,插進鎖眼,轉動鑰匙,立刻聽到了令人滿意的咔噠聲,但這只是表面上的安全。學校里除了他以外,再沒人知道這種復雜至極的安全系統。
盡管校長嚴令任何人不得來此打擾,但他還是在門的四周加裝了靜電封條,又安上了隱藏的固定門閂,面向沼澤湖的窗戶也是不透明的,從外面看不到里面。另外,他還啟動了白噪音反射器、監聽干擾器和信號阻斷器,以防止任何精密的竊聽裝置和工具窺探這里。
想來也真是荒謬,曼福德·托倫多對任何比中世紀工具更加先進的技術都加以譴責和強烈反對,但他自己卻使用秘密的監視技術。不過這位芭特勒領袖就是這么一個自相矛盾且秉持情境倫理和條件道德的人。盡管曼福德對約瑟夫·文波特龐大的航運帝國大加指責,但他還是乘坐先進的空間折疊飛船前往帝國各處。美其名曰進行太空飛行是必要的邪惡行為,只為了傳播他的重要信息。他的追隨者之前使用先進的武器摧毀了文波特在托納里斯的巨型造船廠。他還逼迫吉爾伯圖斯在那次摧毀行動中協助他。曼福德很聰明,能夠看到自己立場上的矛盾,但他太狂熱地堅持自己的立場,以至于根本不在乎自己理論和行為上的自相矛盾。
此時,吉爾伯圖斯不想冒任何風險。只有當他確信辦公室已經安全,各種物理和技術上的保護措施都萬無一失,他才會真正感到安全。(這些保護措施都是他在思維機器的培養下,在成長過程中學到的。)
他長長地松了口氣,打開了柜子上的一個秘密控制裝置,滑動一個假隔板,關閉另一個安全系統。然后他拿出了已知宇宙中最危險的思維體——獨立機器人伊拉斯謨的存儲器核心。伊拉斯謨就是奴役和折磨了數百萬人類的邪惡機器人,同時也是吉爾伯圖斯的導師和朋友。
凝膠電路球體上發出淡藍色的光,這光來自球體內部的能量源,閃爍著思維的光芒。“我一直在等你,我的孩子。”伊拉斯謨那又細又小的聲音通過揚聲器傳來,“我實在太無聊了。”
“你不是通過你的間諜眼把整個學校都盡收眼底了嘛,父親,我知道你一直在觀察學校里的每一個學生,監聽他們的每一次談話。”
“但我更喜歡跟你交談。”
很久以前,在科林的時候,伊拉斯謨把數百萬人類奴隸當作實驗對象,對他們進行測試、刺激、折磨和觀察。而當時的吉爾伯圖斯·奧爾班斯對此毫不在意。那時候,吉爾伯圖斯是個特例,一個從沒受過教育的野孩子,幾乎連話都不會說。而奧米諾斯——計算機永恒思維體,向伊拉斯謨提出挑戰,要求他證明人類到底有多大的潛能。這個對人類充滿好奇的機器人接受了挑戰,通過漫長且不懈的培養和知識灌輸,它把那個無名的野孩子變成了人類當中最出類拔萃的精英。
吉爾伯圖斯的人生從此被永遠地改變,變成了如今的他——他知道那次挑戰,令伊拉斯謨也發生了改變。
在科林戰役中,奧米諾斯布下陷阱,把吉爾伯圖斯和其他人類人質放置在一個個沿軌道運行的容器中,把他們當作誘殺的餌雷。假如人類圣戰大軍向機器據點開火,成千上萬無辜的人質將會沒命。伊拉斯謨不忍心讓他可愛的寶貝受到傷害,為了拯救這個小生命,它讓思維機器失去了保護,變得易受攻擊——這完全是一個不理智的決定。難道是出于同情和憐憫嗎?就連吉爾伯圖斯也不完全理解機器人為何這樣做,但他對自己敬愛的導師十分忠心。
反過來,吉爾伯圖斯也救了伊拉斯謨。當機器星球最終被圣戰大軍攻破并占領時,他偷偷地把機器人的存儲器核心帶了出來,這個核心里面包含了伊拉斯謨的一切。吉爾伯圖斯在絕境中利用自己所有的人類技能,和其他支持機器人的人類一起,混在難民當中,逃出了科林……
如今八十多年過去了,吉爾伯圖斯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為自己創造了一個新的身份,絕口不提自己的過去。
“你什么時候能讓我在安娜·科瑞諾身上做實驗?”伊拉斯謨問,“她令我十分好奇。”
“你對人類做的實驗還不夠多嗎?你過去不是一直夸耀自己在數十萬人身上做過實驗嗎?”
“可我從來沒見過像那位年輕女孩那樣有趣的人。她的思維就像一個無法解開的謎,我必須把這個謎解開。”
“你不是說我才是最令你著迷的實驗對象嗎,”吉爾伯圖斯打趣道,“難道你對我失去興趣了嗎?”
機器人停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我對那個女孩感興趣,你嫉妒了嗎?快跟我說說你的感想。”
“談不上嫉妒——而是出于保護。安娜·科瑞諾如今受我照顧,我必須保證她的安全。任何對她的傷害都會激起帝國的憤怒,從而使整個門泰特學校受到牽連——你的那些實驗我可再清楚不過了,父親。你的大部分實驗對象都沒能活下來。”他走到書椅旁的一張考究的書桌旁,彎下腰,把平時他跟伊拉斯謨常玩的金字塔棋的棋子擺好。
“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小心行事的。”機器人依然堅持。
“不行,我不能讓你拿皇帝的妹妹冒險。我給學生教授你的那些技巧時,時刻小心翼翼,不表現出對機器的同情和支持,好不容易才跟芭特勒人相安無事。”
機器人似乎比平時更健談了:“是啊,我也看出人們對你的懷疑在逐漸增加。雖然你盡力讓自己看起來更顯老,但隨著時間流逝,大家已經漸漸覺得有些不對勁。你也清楚你是時候該離開這所學校了。你需要一個新的身份,開始新的生活。我們應該離開蘭帕達斯——這里太危險了。”
“我知道……”吉爾伯圖斯看著擺在架子上的凝膠電路球,覺得它那么小,那么脆弱,心里不由得感到心酸又難過,曾經的伊拉斯謨統治著整個科林,那時的它穿著亮麗的絲絨長袍,昂首闊步,唯我獨尊,可如今的它,如此弱小,不堪一擊。
伊拉斯謨態度依然堅決。“你必須再給我找一副機器人軀體,比上次那個更好點兒的。我需要再次恢復行動能力,這樣才能保護自己……還可以繼續探索和學習。這才是我存在的理由。”
吉爾伯圖斯知道伊拉斯謨在房間里用間諜眼看著他。于是他擺好棋子,走出了第一步棋。“我手里已經沒有機器人軀體了。芭特勒人逼我銷毀了所有的教學標本和工具。這你知道——你不是也看到了嗎?”
“是的,我看到了。而你似乎很享受那種混亂場面。”
“別生我的氣,那是我為了騙過曼福德·托倫多和他的追隨者而故意裝出來的。”
“也許你可以多招進來一些特魯拉的學生。他們可以培育出合成的生物身體來容納我的存儲器核心,想想就覺得有意思。”
吉爾伯圖斯壓低聲音說:“父親,我的確很想幫您,報答您對我的恩情。但我們現在必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小心謹慎。從我今天聽到的消息來看,形勢已經越來越危險了。”他知道機器人肯定會因為好奇而追問下去的。
“什么消息?我監聽了所有學生和導師的對話,沒聽到什么特別的消息啊。”
“我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學生和教職員工,但小道消息很快就會傳播開的。”他等著伊拉斯謨示意他下一步棋該怎么走,然后按照它的意思挪動棋子。“來自科林的一個資深機器支持者多年來一直隱藏著,如今被發現了,此人名叫荷魯斯·拉卡,是個人類奴隸營的監管。”
“我記得這個人,”伊拉斯謨說,“他是個很稱職的監管,能夠把所有人都管得老老實實、規規矩矩。他也殺了不少人,但哪個奴隸監管不殺人?”
“據說他跟我們一樣,是從科林逃出來的。這個臭名昭著的荷魯斯·拉卡改了名字,到處流亡,過著流離失所的日子,多年來一直隱藏著自己的身份。”
“科林早在八十四年前就被攻占了,”伊拉斯謨說,“我沒有所有人類助手的確切出生記錄,但當時拉卡應該大概三十多歲,如今應該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
“是的,當芭特勒人發現他時,他已經老了——年邁又體弱。但他們還是處以他死刑,在眾人面前活活燒死了他。這一發現只會更加助長芭特勒人的狂熱氣焰,他們會繼續追查和搜尋,直到找到最后一個‘機器辯護者’——而那個人就是我。”
伊拉斯謨的聲音里透著一絲不安:“絕不能讓他們找到你,或者我。”
“荷魯斯·拉卡向來隱姓埋名,過著低調的生活,從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但他還是被發現了。而我如今身份尊貴,遠近聞名,被認出來的風險就更大了。我也曾想過換一種人生,過著輕松的隱居生活,但現在為時已晚。”
聽到吉爾伯圖斯竟然有這種想法,伊拉斯謨很生氣,說:“我培養你不是要隱藏你的潛力,而是要把你打造成一個偉人,你注定要成為不同凡響的人物。”
“這我明白,我也一直在遵循您為我選擇的道路,創建了這所偉大的學校,教導人類如何像機器一樣思考和組織思路——這是我與您共同的遺產。您一向待我如親生兒子,給我無微不至的關心、指導和愛護,對我滿懷慈愛。”
機器人覺得他的話很有趣。“也許我已經表現出了你所認為的愛,但我對于愛卻沒有深刻的體會,只有一絲模糊的感覺。對于人類的愛,我仍有很多不了解之處,比如父親對孩子之愛、母親對孩子之愛以及孩子對父母之愛等等。這些人類之愛我可能永遠都不會理解,因為我永遠不會有孩子,永遠當不了父親,因此永遠也無法深切體會父子之愛。”
兩人都對下棋失去了興趣,于是都抬起頭來。吉爾伯圖斯不再看向機器人的存儲器核心,思緒遠遠飄走,進入了門泰特狀態。
吉爾伯圖斯在大腦里精心構建了各個區域,建立了一個非常特殊的私人庇護所。他把這個庇護所稱為“記憶庫”,把自己年輕時獲得自由并逃離科林之后的所有經歷都儲存在這個“記憶庫”里。
在獲得自由身的頭二十年里,吉爾伯圖斯一直以假身份活著,讓別人相信他是個普通人。那時的他看上去像個三十多歲、年富力強的小伙子,他的身體就像他的大腦一樣,仿佛是一臺精密的機器,維護良好。他去了遙遠的勒克泰爾星,決定在那兒當一個農夫。他受雇當了農民的幫手,學習如何種地耕田,那跟他以前學過的理論知識完全不同。
如今,每當吉爾伯圖斯進入自己的記憶庫,就回想起在勒克泰爾的生活,重溫他與農夫一家人以及鄰居們在一起的美好時光,回憶起跟他們一起在夏日里過節、在豐收時慶祝、在冬天里祈禱、在春天歡慶的歡樂情景。那是吉爾伯圖斯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人類社會。他觀察勒克泰爾人,學習并模仿他們。很快,他就自然融入了這些人當中,他發現自己很喜歡這些當地人,也喜歡與人社交。
這一發現令他十分驚訝,因為伊拉斯謨總說自由的人類不守規矩、缺乏教養,都是烏合之眾,過著骯臟且卑賤的生活。盡管他的導師如此教導他,但他發現勒克泰爾人個個善良熱情,讓他覺得很溫暖,他們似乎有一種特別的社會運行機制,是思維機器永遠也無法理解的。
吉爾伯圖斯在那里待了七年,在農場里干活,過著平靜的生活。在此期間,他繼續保護著機器人的存儲器核心,同時也時刻警惕,如果存儲器被人發現,他隨時準備著把發現之人殺死。總而言之,他完全適應在勒克泰爾星的生活,并融入其中。他在那里遇到了一個名叫茱莉婭的年輕女孩,并找到了愛情——這是伊拉斯謨從未教過他的東西,因此他只能靠自己學習。
而且他第一次體會到了心痛的感覺。茱莉婭愛過他,但最終嫁給了別人,令他心碎不已,并且忍受著心傷理解這愛情之痛。他的秘密機器人導師無法給他任何安慰,只能以一種輕慢的態度建議他把自己的競爭對手除掉。可是連吉爾伯圖斯都不了解自己的感受,更別提那個獨立機器人了。
吉爾伯圖斯沒有聽從導師的建議,而是把對茱莉婭的所有記憶都封存了起來,他把他們兩人的每一次談話、一起度過的時光、每一次溫存的接吻和擁抱都深鎖在心底,并把這些經歷視為無價珍寶。
吉爾伯圖斯最終離開了勒克泰爾,追隨機器人的宏偉夢想,并在伊拉斯謨的鼓勵下建立了一所學校,秘密教授思維機器的技術。伊拉斯謨還說服他重新使用自己原來的名字——吉爾伯圖斯·奧爾班斯,因為即使在科林時,也沒多少人知道這個名字,況且時間過去了這么久,這個名字估計早就被人遺忘了……
同樣,荷魯斯·拉卡也曾經隱姓埋名,過著低調且平凡的生活,從不引人注意,但最終還是被人發現并被處死。而吉爾伯圖斯早已放棄了過平凡生活的機會,接受伊拉斯謨的召喚,履行伊拉斯謨賦予他的偉大的使命。
此時,他的思緒從自己的記憶庫里出來,發現伊拉斯謨仍說個不停,完全沒意識到它的監護人已經進入了門泰特狀態。“我們必須制訂一個逃跑計劃,”機器人說,“這樣我們就能在危難時刻迅速離開蘭帕達斯。我們是生是死可能完全取決于是否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吉爾伯圖斯的思緒回到現實。“我已經在學校的安全機庫里安排好了一架私人應急飛船。如遇到緊急情況,我可以直接駕駛飛船飛走。”
機器人停下來,想了想,說道:“我們到時應該帶著安娜·科瑞諾一起走。”
“但我還是不許你在她身上做實驗。”
“不管怎樣,我都會一直仔細觀察她的。”
緊鎖的辦公室門外響起報警聲,盡管吉爾伯圖斯下了明確指示不許任何人打擾,還是有人擅自闖入。他匆忙把危險的存儲器核心藏起來,鎖上柜門,然后把柜子藏在一排書的后面。吉爾伯圖斯并沒有開門,而是開啟了揚聲器系統,說:“請勿打擾。”
來者是艾麗絲·卡羅爾,吉爾伯圖斯的一位女學員,此人十分強硬頑固,是芭特勒人推薦來的;他雖不情愿,但為了博取曼福德的好感,還是被迫招收了她。“您收到了傳召,校長。請立刻動身。”
艾麗絲生性粗暴,更糟的是,她從未意識到這一點,或者根本不在乎。
“是皇帝傳召我嗎?”吉爾伯圖斯打開了安全系統,然后用老式鑰匙擰開鎖,打開了門。
艾麗絲站在他面前,說:“是托倫多大人,他命令你去他的總部。”聽她說起曼福德時那副畢恭畢敬的語氣,仿佛覺得他跟皇帝一樣重要似的。吉爾伯圖斯意識到,對艾麗絲來說,芭特勒領袖的地位甚至比皇帝還高一等。
吉爾伯圖斯校長勉強擠出一抹笑容,說:“我會盡快去的。”
“請立刻動身。”她重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