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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事情不是這樣的

裘山山

每天晚飯后,我總是去河邊散步。那里幽靜,一邊是樓房,一邊是河水,還有一排上了年齡的樟樹。樟樹們長年累月被樓房遮擋陽光,只能拼了命往路中間伸脖子,由此形成一個綠廊。雖然并非己愿,卻給路人帶來了愜意。

走到靠近橋頭的地方,我忽然看到那個戴紅色棒球帽的男人了,他又在路邊擺攤了。我很高興。以前,也就是疫情前,他常在這里擺攤,賣舊書舊雜志。鮮紅色的帽子像招牌一樣顯眼。疫情洶涌之后他消失了,如今紅帽子再現,也算是生活恢復正常的一個信號吧。

我走過去,習慣性地放慢腳步,眼睛掃了一遍。看到書總歸是親切的,雖然擺在那里的是些亂七八糟的書。演藝圈的八卦以及政治八卦,我都沒興趣。還有一些所謂中華傳統文化,比如《易經》《王陽明心學》之類,但一看就是粗制濫造的盜版。

男人的紅帽子下多了個口罩。他坐在小板凳上,手上拿了本書,估計是用來掩飾無人光顧時的尷尬。我剛要走過去,一本放在左上角的天藍色封面騰地一下跳入我的眼簾。

不會吧?不可能吧?我心下一驚,立即轉身回去細看,還真是我那本——《紅圍巾》,天藍色的封面,有一抹紅。

我問紅帽子:“這本書也是賣的嗎?我指著那天藍色。”

聽見我問,他頭也不抬地說:“要賣,擺在這兒的都是要賣的。”

我蹲下,用兩個指頭翻開那本書的扉頁,上面赫然寫著:劉賢義先生存正。下面是我自己的名字。時間是二〇一一年。

我問:“多少錢?”他拿起來看了一眼封底說:“五十元。”看來他是在定價上加了一倍。我說:“這么舊的一本書還賣五十元?”他說:“有作者簽名。”我說:“這作者也沒啥名氣呀。”他不吭聲。我又說:“十元錢我拿走。”他冷笑一聲,顯然覺得我很過分,不是攔腰砍,而是打骨折。

我有些糾結。這樣的情況我也不是第一次遇見,我是說自己送出去的書被人拿去賣。網上就有好幾本。但是放在網上賣,怎么都無所謂,感覺書們至少還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擺在街邊就不一樣了,好像看著自己的孩子流落街頭。可是,我買回去干嗎?也不可能再送人了。算了,就當我沒遇見。

我做出要走的樣子,紅帽子說:“來來,我優惠賣給你,你四十元拿走。”我也白了他一眼,還哼了一聲。他說:“那就三十,三十元不能再少了。”我說:“二十元,就二十元。”他說:“嘁,比原價還低。”我說:“新書都還有折扣呢。”

老實說,我這么跟他抬杠,其實是想給自己找個不買的理由。哪知他抬抬下頜說:“拿去吧。”我訕訕地說:“二十元都高了。你肯定是從收廢品店淘的,成本也就一兩塊吧。”他說:“你說得輕松喲,這種有簽名的,都是按單本賣的。成本十五元,我就賺你五元。”

姑且聽之吧。我掏出手機,掃碼付錢。輸入金額時,還是輸入了三十元。實在不忍心這么賤買自己的書。他看到數額很高興,嘮叨說:“你要是轉手給懂行的藏家,至少一百元。”

我哼哼兩聲,表示完全不信。但完全不信又執拗地買下,還多給錢,總得有個理由吧。于是我說:“我認識這個作者。”

此話不假,所以我語氣一點不發虛。

他看我一眼,不置可否,很認真地把書裝進塑料袋遞給我。疫情時代,人人都變得講衛生了。我拎著書回家,感覺找到一名失蹤兒童。

第二天早上,我泡了杯茶,打算在電腦前坐下,接著寫我未完待續的故事。這是我的日常。我寫故事,在各種故事里過日子,在各種故事里扮演角色,然后拿出去分享,樂此不疲。

剛摸到鍵盤,忽然想起頭天晚上買的那本書,連忙起身去陽臺找。我竟然忘了這事,顯然沒太當回事。

書被我用酒精噴灑消毒之后,又擱在陽臺上吹了一夜,已經折騰得有些蓬松了,這樣拿在手上比較安心。你無法知道它在哪兒待過,被多少只手摸過。封面的寶石藍已經褪成了霧霾藍,只有“紅圍巾”三個字依然很紅。

這是我的一本小說集,收錄了我的七篇小說,已經出版十年了。我再次翻開封面,扉頁上寫著:劉賢義先生存正。

這個劉賢義是誰?我怎么毫無印象。

當然,從第一本書到現在,我送出去的書有幾千冊了,不可能記住每一個人。尤其是年輕的時候,出一本書不易,很興奮,總是拿稿費買上百本,送給親朋好友們,賠本賺吆喝。近幾年變懶了,又懶又摳門,不想再花錢買書送人了。一來稿費沒多少錢,二來送書也麻煩,要簽名,要去寄快遞。所以,出版社給多少本樣書我就拿多少樣書。

這本集子,我好像用稿費買了一點,但絕不會超過五十本。這么有限的數量,我竟然送給一個不熟悉的人?送書的日期也是當年。一定有什么原因吧。送出去的書,再花錢買回來,也是夠窘的。

我正想把書丟開,忽然被什么擊中:書中的某一頁,閃出幾行黑黑的字,比印刷體大一倍,是手寫的。怎么?還有人批注嗎?我連忙翻到那一頁細看,真的是批注,一共四行,寫了如下幾句話:

事情不是這樣的。

沒有紅圍巾。

她不姓邱。

后來又發生了好多事。

我再往后翻,后面沒有了,再往前翻,前面也沒有了。我一頁一頁地翻找,確信沒有了,整本書只有這一個地方寫了這四行字。我說的這個地方,就是一篇小說結束的地方,這篇小說就是《紅圍巾》。

事情不是這樣的?

沒有紅圍巾?

她不姓邱?

后來又發生了好多事?

我反反復復地看,感覺最有意思的是那句“她不姓邱”。我當初之所以把故事里的醫生寫成邱醫生,完全是信手拈來,因為我就認識一個姓邱的醫生,是我鄰居。所以看到“她不姓邱”,真是又好笑又詫異。其實在好笑和詫異之外,更多的是興奮。真的,很興奮。

原來我不是領回了一名失蹤兒童,而是邂逅了一個故事。

很多年前我寫過一個故事,一個鰥夫的愛情故事。

鰥夫年近七十歲,有殘疾,一只腳是跛的。人稱嚴大爺。汶川大地震發生時,嚴大爺的家也嚴重遭災,他搬到了救災安置點。有幾個志愿者到他們安置點幫忙,他很喜歡他們,常和他們打趣逗樂,也一起干活兒,混得很熟。救災結束后,志愿者們依然時常去探望他。不料有一天,當志愿者去看他時,發現他猝死家中,是心臟病突發。

志愿者們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他留下一個皮箱,就是他當時懇請解放軍戰士幫他從廢墟里挖出來的那個皮箱,磨損很嚴重。打開,發現里面是滿滿一箱紅圍巾,各種質地,五六十條。紅圍巾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寫著,希望志愿者能幫他把所有的紅圍巾和信,交給一個叫“邱醫生”的人。

志愿者們決意要了卻嚴大爺的心愿,他們根據僅有的一點線索耐心查找,找到了他早年的工友,又找到了他早年的戰友……雖然最終沒找到邱醫生,卻從中得知了一個感人的故事。

原來,嚴大爺年輕時在西藏邊關當兵。他們常年駐守在與世隔絕的高海拔哨所,非常艱苦,也非常寂寞。艱苦尚可忍耐,寂寞卻是噬骨蝕心的。有一天,哨所來了個慰問小分隊,六個人,有演員,有醫生,其中四個是年輕女兵。哨所的戰士們激動得無以言表,他們一邊看小分隊演出,一邊等女醫生檢查身體,各個心慌意亂。

嚴大爺那時還是小嚴,十九歲,正值青春期,他激動得發抖,千萬只小鹿在心里撞來撞去,以至于發生了翻車事件。在一個沒人的地方,他一把抱住了女醫生,一句話不說,就是死死地抱著。女醫生受到驚嚇叫出了聲,被排長聽見,趕來詢問發生了什么,女醫生鎮靜下來回答說沒什么,只是滑了一跤。小嚴羞愧不已,不敢再面對女醫生和演員,他主動要求去站崗,到了時間也不下崗,結果凍傷了腳。女醫生為了保住他的腳傾盡全力,還把自己的紅圍巾取下來給他裹腳……

小分隊走后,紅圍巾成為美麗的傳說。而小嚴已經不再是原來那個小嚴了,他悄悄打聽到女醫生姓邱,在陸軍醫院工作。他從此把邱醫生當成心中的女神。退伍離開西藏后,他見到紅圍巾就買,渴望有一天能全部送給邱醫生,向她表達內心無法言說的感激和愛。但他卻一直沒能找到邱醫生,他因此終身未婚。

我必須說明,這個故事完全是我虛構的。如果要說有點影子的話,那就是我去西藏邊關采訪時聽到過類似的故事。比如小分隊去哨所慰問演出時,戰士們經常激動得講不出話來,心跳加速,臉憋得通紅;看到女兵在雪地上跳舞,就把自己的大衣鋪在地上,讓演員們跳舞時不要踩在雪地上。他們還把舍不得吸的氧氣枕抱在懷里,女演員一唱完歌就塞給她們,非要她們吸。他們還把平日里舍不得吃的蘋果留給女兵,寧可自己嘴唇干裂,牙齦流血……小分隊走后,他們可以談論一年……

小說的題目就叫《紅圍巾》。我寫完后拿去發表了,之后又放入小說集出版了,再之后就忘了。客觀地說,也沒太大反響。

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再次邂逅它。

書是二〇一一年送出去的,那時還沒有微信。我先在手機通訊錄查找。雖然這十年多已經幾次更換手機,但一千多個聯系人仍安靜地在我的手機里待著。

我輸入“劉賢義”三個字,沒有。我抱著一絲僥幸,又在微信好友里輸入了這三個字,還是沒有。

看來這個人不是我的朋友,我不認識他。也許是朋友的朋友,朋友讓我送給他,送完我就忘了。

沒有頭緒,我就坐下來重新讀了一遍那篇小說。我很少重讀自己的小說。這一回讀得很認真,居然發現了幾個錯別字,同時還感覺到一些寫得不如人意的地方。若是面對電子版,我有可能去修改。

當然我知道,這位留下批注的讀者,在意的不是錯別字,而是情節。他不認可我寫的情節,他有自己的故事走向,有自己的故事結局。而正是這個讓我興奮。

我已經不記得當初為什么寫這個故事了,大概就是一個閃念吧。我是以寫故事為生的人,經常因為一個念頭而坐下來寫。現在這個故事卻跑出來找我了,要跟我論個長短。

以前,我也遇到過分不清小說與現實的讀者。

比如,看到我以第一人稱寫的故事,故事里有個弟弟,他們就很驚訝地問我:“沒聽說你有弟弟呀?”或者,我在小說里寫了個小偷,就會問我:“你怎么會認識小偷呢?”

也有讓我很感動的讀者,讀小說時完全是設身處地,全身心地投入。比如有個大學生讀了我寫的《春草》后,激動地寫信給我,說我寫的就是他母親,還問我是否認識他母親。我當然不認識,看完信我知道,他的母親也是位非常堅忍的農村婦女,吃盡苦頭,獨自將他撫養成人送進大學。但具體經歷和我寫的春草還是不一樣的。他只是聯想到了自己的母親,顯然這是個很愛他母親的好孩子。

但劉賢義這個人不一樣,他是徹底進入了故事,對號入座,并且對“座位”的質量提出質疑。他一定是和主人公有相同或類似的經歷才會如此。我太想知道他是誰了。

“事情不是這樣的”是怎樣的?“沒有紅圍巾”有什么?“她不姓邱”姓什么?“后來又發生了很多事”是什么事?

我決意要找到這個人。

或許是重讀小說的緣故,我隱約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浮上來。一種情緒?一種記憶?說不清。忽然,一條紅圍巾出現了。

十幾年前的一個秋天,我去西藏采訪。那時年輕,時常進藏。但那次進藏和以往不同,我發生了嚴重的高反。到達的當天下午,我就因為劇烈頭痛迸發了噴射性嘔吐,搞得招待所一片狼藉。

負責陪同我的是年輕干事趙興,他嚇得趕緊把我送進了醫院。他說無論如何不能讓我一個人在招待所過夜,萬一夜里死了不得了。當然,送到醫院也沒采取什么措施,就是躺在大氧氣瓶旁邊可勁吸氧,夜里睡覺也開著,第二天就緩解了。

早上醒來我感覺自己滿血復活,趕緊打電話讓趙興接我出院。等趙興那會兒,我注意到同病房的女人還在昏睡。昨天晚上我進來的時候她就在,感覺她不是一般的高反,很嚴重,在輸液。白色的被單上,有一條顏色非常鮮艷的紅圍巾。

護士進來,給她換輸液瓶。我問:“她怎么了?”護士說:“一進來就感冒了,發燒,肺部有呼嚕音。”我說:“沒有人陪她嗎?”護士說:“她是過來探親的,丈夫在邊防上,趕不過來。”

護士離開后我走到她床邊,小聲問她:“要我幫你做什么嗎?”她睜開眼,眼里有淚,但搖了搖頭。我說:“我馬上要下部隊采訪了,要不你把你丈夫電話號碼告訴我,我和他聯系一下。”她依然搖頭,輕聲說:“他走不開。沒事的,我過幾天好了再去他那兒。”

這時趙興來了,我一看他拎著探視病人的大袋小袋,趕緊接過來,放到那個年輕女子的床頭柜上。紅景天、牛奶、水果,應該都用得上。然后我寫下我的電話號碼放在她枕頭邊上,俯身跟她說:“堅強點,會好的。如果需要,就給我打電話。”

她努力笑了一下,說了聲“謝謝”。臉蒼白得和被單一樣。

我離開醫院,結束了史上最短的住院期。但白色被單上那條紅圍巾,卻一直在我腦海里飄。我老是想象著紅圍巾在哨所出現的情景,一定會照亮所有戰士的眼眸。皚皚白雪中,那就是哨所的經幡。

后來,紅圍巾女子給我發來條短信,說她終于到達邊防連了,全連官兵列隊歡迎她,她激動得熱淚盈眶,只是假期已剩一半。

我終于想起自己為什么會在小說里寫紅圍巾了。

是紅圍巾發了芽。

我由紅圍巾想到了趙興。

趙興從西藏轉業回來后,建了個西藏老兵微信群,群里有好幾百人。他經常把我寫西藏的文章,轉發到他們群里;有時他也會把其他人寫西藏的故事,轉發給我。差不多他就是我和西藏的一根紐帶。

我發信息給他,請他在西藏老兵群里幫我看看,有沒有劉賢義這個人。他很快回復說,他群里沒有這個人。我說那幫我問問其他人,有沒有認識劉賢義的。過了一會兒他又回過來說:“沒人認識。”

我說:“你不要這么倉促嘛,你提醒一下所有人,萬一是不怎么看微信的人恰好認識呢?你多提醒兩回。”

為了讓他有耐心,我用語音給他講了我再次邂逅《紅圍巾》這件事。他果然熱心多了,還發揮主觀能動性替我分析了一番。他說:“這個劉賢義如果因為你的小說對號入座,那他的年齡應該和你小說里的嚴大爺差不多,有七十歲了吧?那就不會在我們群,我們群里的老兵基本都是四五十歲的。”我說:“我也不確定那些字是劉賢義寫的,我只是把書送給了他,也有可能是他朋友,或者他家里人寫的。不管怎么說,得先找到他,打聽到書的去向。”他說:“好吧,我再試試。”

沒想到夜里十一點多趙興突然回復我說,他想起來了,他知道這個劉賢義是誰了,是一家火鍋店的老板。因為大家都喊他劉老板,反而不記得他名字了。劉老板也是個退伍兵(但沒去過西藏),復員回成都后開了家餐館。對老兵很優惠,老兵們也喜歡去他那里聚餐。

“今天群里有人提醒我,劉賢義會不會就是劉老板?我找人一問,果然是他。他的店你也去過。有一次我們西藏老兵聚會,我喊你一起去的,你忘了?”

終于,尋寶之路踏出了第一步。

人的記憶多數時候都如沉睡的河底,死沉沉的,甚至有點腐爛的味道。一旦被來自現實世界的船槳攪動,往事就跟水草似的活起來。第一根水草是紅圍巾,第二根是趙興,第三根就是火鍋店了。

趙興說我去過,我想起來了,我的確去過,店名叫“火熱的老兵”還是“火紅的老兵”。去的時候,正值新書剛出來。趙興說:“你帶本新書送給老板唄,他也是個老兵。”我就帶了。我經常拿自己的書做伴手禮。

估計就是那次飯局,我把書送給了劉老板,還工工整整寫了“劉賢義先生存正”。結果劉賢義先生就拿給別人存正了。當然,這很正常,就是不送人,他也不一定會看。大部分的書不都是這樣的命運嗎?所以我才會對我書上的批注那么興奮,沒有幾本書能有這樣的待遇。

既然有了劉賢義的電話號碼,我就直接打過去了。

可是電話沒人接,打了三次都沒人接。要么他在忙,要么他就是不接陌生人的電話。我看了一下地址,他家店離我家不算太遠,于是我開了車直奔而去。

不料火鍋店沒開門,門口貼著一個告示:因為疫情,本店暫時關閉。竟然吃了個閉門羹。準確地說連羹都沒有,只有閉門。

可我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真相,這樣的迫切之情如開弓之箭無法回頭。我就坐在車上給劉老板發信息,我說自己是某某某,經由某某某介紹想認識他。

他終于打電話過來了,是個中氣十足的男人,和我想象的老板一樣。他上來就說:“作家大姐你好你好。”語氣很熱情,聲音里卻透著些許茫然。估計之前,他的戰友跟他說了我在找他,卻沒說我為何找他。我說:“我有件事想問你,可以加你微信嗎?”

很快,我們就成了微信好友,而且是那種信息全部打開的級別。都是當過兵的人嘛。然后,我直入主題,把那本書的扉頁拍照發給他。“您還記得這本書嗎?”為了讓他放松,我在末尾加了個齜牙的表情。

他稍稍愣了一會兒回復說:“記得記得,你有一次來我家吃火鍋送給我的,還從來沒有作家給我送過書呢。我好激動,我就擺在收銀臺后面的柜子上了,是和財神擺在一起的,怎么跑到你那里去了?”

我直截了當地說:“我是從一個舊書攤上買的。”

他這次沉默的時間有些長,我正想解釋我沒別的意思(不是責問),只是發現書里面寫了幾句話,想問問是不是他寫的,或者是不是他認識的人寫的。我話還沒寫完,他電話就打過來了:

“作家大姐,我剛才問了我老婆,那本書被她大舅借去了,就是我丈母娘的大哥。有一回我老婆的表弟來我們店給他老漢兒過生日,看到那本書了,就說要借去看,我老婆就借給他了。老輩子要看,我們不可能不答應啊。他主要是看到封面上有雪山,他在西藏當過兵嘛,他就想看。”

他哇啦哇啦說了一大堆,僅僅是親戚關系就把我搞糊涂了。他停下來的時候我趕緊問:“后來呢?”

“后來?”他想了一下說,“后來就有疫情了嘛,我們好久都沒見了。但是,我敢肯定,大舅絕對不會賣掉這本書的,絕對不會。你不要看他是個蔫兒老頭兒,他喜歡看書。這個事情有點奇怪,作家大姐。到底是哪個龜兒子弄出去賣的呢?”

我說:“沒關系的。我不是想問怎么賣了,我是想問問他看了以后有沒有什么感想。”這回換到劉賢義糊涂了。我又說:“我想去拜訪一下他老人家,和他聊聊,你看方便嗎?”

他連忙說:“方便方便。大姐你太客氣了。”

雖然我在這座城市已經居住了四十年,但依然有很多街道從未踏足過,很多社區的名字從未聽說過。劉賢義和表弟帶我去的那個小區,對我來說完全像是另一座城市。陌生感更讓我有種解密的感覺。

劉賢義把車停在路邊,表弟便帶我們走進一條小巷。小巷里別有洞天,一大片紅磚房,全部是四層樓高,每棟樓五個單元。應該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修建的。是一家國有大廠的宿舍樓。如今大廠已遷走,宿舍還在。樓房外墻斑駁陸離,每個陽臺都像籠子一樣安裝了柵欄,晾曬著一些衣服,還有一些破爛的花盆。

表弟說:“我就是在這里長大的。”我說:“我小時候也住這樣的房子,看著還有點親切。”

當我在電話里向劉賢義先生提出請求后,劉賢義馬上讓老婆給表弟打了電話,如此這般解釋了一通,然后就約好一起去看表弟父親。表弟說:“隨時可以去,父親因為腿腳不便極少出門。”我說:“你父親負傷了嗎?”他說:“不是,是關節炎,有點嚴重。”我說:“你父親打麻將嗎?”他說:“不打,每天在家的樂趣,就是翻來覆去地看那幾本和西藏有關的書,比如一整套的《世界屋脊風云錄》。”

表弟帶我們走進紅磚房的其中一個單元,一樓。一扇很老舊的木門,其老舊的程度,感覺我一腳都可以踹開。門邊擱著幾個破舊的紙盒,里面有飲料瓶之類的東西,似乎在等收荒匠。表弟一開始還斯文地敲門,無人應后,就改成砸門了。咚咚咚!

終于,一個老頭兒開了門。

表弟說:“打電話你咋個不接呢?”

老頭兒嘟囔說:“沒聽見。”

房間里竟然黑乎乎的。簡直無法想象此刻外面那么明朗的陽光,家里可以暗到這個程度。一不留神我腦袋撞到了什么,手一摸,是掛在屋子中間的衣服。

表弟打開燈。老頭兒說:“大白天開什么燈嘛。”表弟說:“你節省啥子嘛,我給你交電費就是了。”燈一亮,我發現屋子中間拉著一根繩子,上面掛滿了日用品,褲子、毯子、毛巾、口罩,難怪那么暗。

劉賢義想把伴手禮交給老頭兒,老頭兒不接,他尷尬地找地方放,桌上哪兒都沒空,最后放在了沙發旁邊的地上。表弟則把沙發上亂七八糟的東西用力推開,騰出兩個屁股大的地方讓我們坐。他半是吐槽半是解釋地說:“看嘛,好好的家,被他搞得像貧民窟一樣。他還非要自己住。”

表弟這番話,讓我好歹對現狀釋然了一些。

我打量四周,屋子里不是臟,而是亂。衣服都掛在繩子上,杯子碗筷都放在桌子上。這倒是省事了。墻上掛了些老照片,我湊上去看,一眼看到中間有一張大的,是一對年輕軍人,應該就是老頭兒和妻子年輕時的照片了。老頭兒年輕時還挺帥氣的。

估計很了解自己爹的待客水平,表弟從車上搬了一箱礦泉水,給我們一人拿了一瓶。我們幾個各自找地方坐下。我和趙興算客人,擠在沙發上,劉賢義不知從哪兒找出個小凳子坐下。表弟則索性坐在了桌子上。

表弟大聲對老頭兒說:“這個大姐是作家,她想采訪你。”

來的路上,表弟已經給我介紹了個大概,說他老漢兒年輕時去西藏當兵,娶了個護士回來,就是他媽。據他爹說,他是下了很大力氣才娶到的。因為他媽是四個兜(干部),他是兩個兜(戰士)。要不是他連續當了三年“五好戰士”,又入黨又立功,還真娶不到呢。后來夫妻倆一起轉業回來,進了這家國有大廠,一個在醫務室,一個在車間。就生了他一個孩子,他媽媽身體很不好。

“我老漢兒這輩子的主要任務就是照顧我媽。所以我媽走了之后他簡直找不到方向了,天天混日子,成了個糟老頭兒。”

“你媽媽走了幾年了?”我問。

表弟說:“快三年了。”

為了不讓表弟有思想負擔,我沒提那本書的事。我只是說我在寫西藏老兵的故事,想找他爹了解一下他在西藏的生活。表弟說:“那你找他就對了,他一說起西藏就沒完。”

老頭兒始終沒坐下,走來走去,一瘸一拐,這一點和嚴大爺一樣。看年齡,他們也應該差不多,我下意識地把他往小說里裝。不過他更有特色,皮帶外扎,還是有五角星的軍用皮帶,里面是一件很舊的灰色毛衣,和腦袋上那層灰白色的頭發楂子很搭。

聽到兒子說我要采訪他,他咧咧嘴,兩道法令紋如括號一般展開,混濁的眼里有了一些光亮。

我連忙說:“廖老兵你好!我也當過兵呢,給你敬個禮。”

我曾問他們,我該怎么稱呼老頭兒,他們提供了廖大爺、廖師傅、廖主任(官至車間主任)等若干種,我都感覺不合適,我決定叫他廖老兵,這樣更隨意,也親切。

果然,老頭兒對這個叫法欣然接受,他滿臉笑容地給我還了禮,終于在我們面前坐下了。他兩手放在腿上,很認真地問:“你想讓我匯報哪方面的情況?”

終于要接近真相了,我有些激動。但我還是穩住自己。說好了是來看望老人家的,不要搞得像追責。我打算先和他隨意聊,最后再說書的事。

于是我問了句很沒勁的話:“你在西藏當兵的時候很苦吧?”他說:“不算苦。”我說:“我也去過西藏,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去的,我都感覺很苦,你七十年代當兵,那會兒條件那么差,一定更苦。”他依然說:“不算苦。”

這大概就叫尬聊。他并不像表弟說的講起西藏就沒完,而我更像個差勁的記者,企圖讓采訪對象說自己想聽的話未果。表弟看著著急,沖著他爹說:“你給作家講講你的故事啊,講講你咋個追到我媽的。”

老頭兒瞥他一眼,說:“我不想講!我每次講你都搶白我。”

表弟從桌上跳下來說:“我不聽,我去洗水果。你講,你放開講。”

老頭兒說:“我可不可以抽根煙?”我連忙說可以的。

在座的就我一個女人,我猜他是問我。他摸出煙,又摸出打火機,但是手發抖,老是對不上火。劉賢義上前想幫忙,他很明確地拒絕了,用自己的左手扶住右手,終于點燃了煙。

我想我還是別繞了,直接進入正題吧。于是我從包里拿出那本書來。

“廖老兵,你看過這本書嗎?”我笑問,故作輕松。

老頭兒看了一眼馬上說:“這本書我有,我去給你拿。”我連忙說:“你看的就是這本吧?”他充耳不聞,起身進屋。當臥室門打開的一瞬間,我驚訝不已,里面整齊得像另一個世界,床鋪干干凈凈,被子疊得有棱有角。光線也很明亮,因為窗戶沒有遮擋。

表弟看到我手上的書很驚訝:“咦,這不是上次從大哥那里借的書嗎?”劉賢義說:“就是嘛,不曉得被哪個拿去賣了,人家作家大姐從舊書攤上買到的。”表弟說:“咋個回事呢?”又說:“肯定不是我老漢兒拿出去賣的。”劉賢義說:“我也說不會是大舅。”

老頭兒從臥室出來說:“書找不到了。”

看來書是什么時候不在的他都沒察覺。我把書翻到有字的那頁,遞到他面前問:“是不是這本?”他看了一眼,連連點頭道:“對的對的,就是這本。我看過的,看過的。”我說:“上面這些字是你寫的嗎?”老頭兒說:“是我寫的。”

他抬手指指兒子:“他媽媽喊我寫的。”

我腦袋嗡地一下。芝麻開門了。

“我跟你說嘛,她不姓邱,姓陳,是個護士。她也沒得紅圍巾,從上到下一身的綠。那天我看她冷得縮成一團,把我的絨衣拿來給她當圍巾圍,她還不要。”

“我們那個時候有啥子浪漫喲,只曉得要忍的。”

“哨所嘛,哨所就是像你寫的那樣,海拔很高,光禿禿的,一年到頭都冷。我在哨所蹲了五年,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比較苦的,當時年輕嘛,比較扛得起。因為海拔太高了,沒人上去,特別是冬天,雪都堆到腰桿上了,簡直要把房子埋了。根本看不到路,怎么可能來人嘛。只有我們哨所十幾個人,一天到晚你看我我看你。”

“咋個認識她的?就是你寫的那樣,她到山上來慰問我們。”

“我們哨長頭一天接到電報,說有個小分隊要來慰問我們,我們激動慘了,簡直是開天辟地頭一回。哨長都沒遇見過。我們馬上做準備工作,不是掃地,地沒啥子可掃的,是掃雪雪還沒化完,雖然已經五月份。我們就是想給他們開一條路,讓他們上來的時候好爬一點。”

“我那時候是班長,最積極,帶著大家從山上鏟雪,一路鏟下去。一口氣不歇,又去炊事班幫廚,檢查內務衛生……可能是累到了,晚上睡覺時我有點喘,我也沒當回事,夜里還起來站了崗。”

“第二天他們真的來了,六個人,三個男的三個女的。看到有女兵我們更激動了。車子開到山下路邊,他們就往上爬,一個個都呼哧呼哧地。我們全部跑下去迎接,幫他們拿東西。女兵太好看了,我偷偷瞄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心跳得發慌,氣都不夠用了。”

“但是,我絕對沒有去抱她們哪一個,我哪有那個膽子喲。上級命令我抱,我都不敢抱。沒想到她們領導還真的喊了一聲,同志們,擁抱一下你們的戰友吧!她們就真伸出兩只手來抱我們。三個女兵也很大方,挨個兒抱我們每個兵,我一看轉身就跑了,太不好意思了。”

“不曉得是太累了,還是太激動了,我到現在都搞不清楚,反正我突然就倒地了,啥子都不曉得了。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地上,身邊有個女人在使勁咳嗽。旁邊的人喊,活了活了!然后我就看到幾個兵都在笑。哨長說,你小子福分不淺喲。”

“我不曉得發生了啥子事,渾身發虛,臉上脖子上都濕乎乎的。幾個戰友把我扶到床上。他們說我端了一鍋姜湯剛走出炊事班,突然就倒地了,姜湯灑了一大半,關鍵是,沒有心跳了,窒息了。那個女護士一看,馬上撲過來給我做胸部按壓。按壓了一陣,我的胳膊微微動了一下,她馬上又給我做人工呼吸,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我那口氣吊上來,救活。”

“我的戰友一致認為,我是被女護士親了才活過來的,他們甚至認為我昏倒就是為了等女護士來親。他們雖然沒明說,但一個個表情都是那個意思,羨慕嫉妒慘了。”

“其實我一點都不曉得,命都快沒了還想那些?但聽戰友們一說,我還是非常感激她,而且心里面有點那個……就是那個感覺。”

“我找到她。她蹲在房子后面,拿了個杯子在漱口,還拿指頭摳嘴巴。我說了聲‘謝謝’之后,就什么也說不出來了。她看都不看我,只說了句‘這是我應該做的’,又繼續漱口。后來她領導來了,就是小分隊的分隊長,很嚴肅地說:‘你這樣沒完沒了地漱口是不對的,哨所的水很珍貴。再說你不能嫌棄革命戰友。’她突然就哭了,這讓我心疼慘了。”

“哨長把我拉到一邊告訴我,女護士給我做人工呼吸時,很用力。哪知我的氣突然上來的同時,胃里的液體也跟著上來了,因為嘴巴對著嘴巴,一口就嗆進她的嘴里了,酸臭酸臭的。她一下就嗆到了,又吐又咳嗽,臉煞白煞白的。”

“‘你把人家害苦了,差點暈過去。’”

“我簡直是目瞪口呆,我居然那么過分,雖然不是故意的,但是也太糟糕了。人家一個年輕女娃娃,我居然吐到人家嘴里。難怪她不高興,難怪她哭。”

“我一下子覺得好內疚,好羞愧,好心疼。心里突然就產生了一個想法,我要報答她,要一輩子報答她。我就悄悄寫了幾句話,我說我的命是她給的,我欠她的。我要努力進步,爭取立功入黨提干(當時在部隊就是這三大項)。希望她等著我。”

“我那個時候不覺得自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就是想彌補她,想對她好。再說了,我長到二十歲,她是第一個和我那個……親嘴的女人。后來我雖然沒提干,但是入黨立功還是做到了。三分之二達標,也算說話算話嘛。”

“你問她是咋個回答的?她當時根本不理我,走的時候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就把紙條寫好了放到手套里,就是我們發的軍用棉手套。送他們下山的時候,我就把手套掛到了她脖子上。”

“就是這樣的,事情就是這樣的。”

作者簡介

裘山山,女,祖籍浙江,現居成都。1976年入伍。1983年畢業于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曾任原成都軍區創作室主任,《西南軍事文學》主編。1984年開始發表作品,主要是小說和散文。已出版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長篇散文《遙遠的天堂》《家書》以及中篇小說《琴聲何來》等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解放軍文藝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百花文學獎、四川省文學獎、冰心散文獎以及夏衍電影劇本獎等獎項,還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譯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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