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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凍土觀測段
  • 董夏青青
  • 7276字
  • 2023-12-25 23:01:24

那日的軍事斗爭結束后,他和另一個人把一名倒在地上的小個子兵架到盾牌上。兩人抬著盾牌,跟隨四周的叫喊聲朝后方走。

原本圍在醫務帳篷門口的人,自動退開一條讓他們過身的路。那些背對他的,此時轉過臉。這邊有一張豁開了的嘴,那邊有個額頭開花的腦袋。小個子兵被放到醫療床上時睜開眼,問了句:“我還活著嗎?”

“你活著。”軍醫湊近了告訴小個子兵。

“我想睡覺。”小個子兵說。

“踏實睡一覺吧。”軍醫說。

兩名護士。一個剪開小個子兵身上被劃爛的衣物,另一個往他皮膚上貼大片的發熱貼。

“我好冷。”小個子兵說。

軍醫捏了捏小個子兵的大腳趾。

“我在捏你哪根腳指頭?”軍醫問。

“小腳趾。”小個子兵回答。

“右腿和右胳膊折了。”軍醫小聲對一個在流淚的護士說,“準備吊水吧。”

“凍得太狠了,血管根本找不見。”護士說。

“找礦泉水瓶子灌溫水,挨著手腳擺上一圈。”軍醫說。

走出帳篷之前,軍醫請他幫忙把一旁鐵架子上的棉大衣拿過來給小個子兵蓋上。小個子兵睜開眼睛看著他。

“排長,你也被搞傷了。”小個子兵喃喃地說,“你的頭破了。”

走出帳篷,逆著后撤的小股人流,在往前方回返的人當中,他看到一個年紀很小的兵。即便隔了一定距離,繃帶擋住了這個兵半張臉,還是能判斷出這個兵非常非常的年輕。他有些明白那邊的外軍為何叫他們學生兵和童子軍了。

他慢慢靠上去,跟在那個士兵后邊朝前走。不遠,臨近河道的灘地上聚集了一些人。

“拿繩索,拿繩索去啊!”有一個戰士背向人群,喊叫著沖他的方向跑過來,與他擦身而過。

將要靠近人群時,走在他前頭的兵忽然扭過頭來。

“排長,是你吧?排長。”年輕的聲音說。

“你是誰啊?”他反問。

“是我啊。”那個聲音又說。

“你不去帳篷,跑回來干嗎?”他問。

“你是不是來找我們班長的?”年輕的聲音說。

“你們班長是誰?”

“許元屹。”

“對,許元屹,許元屹在哪兒?”他又問。

“排長,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們的班長在哪兒?”

“我不知道。”他回答。

那個年輕的兵轉過被繃帶纏住的半邊臉,繼續朝河道走去。

河道邊圍著的人里面,有他還能一眼認出來的。但被認出來的人根本沒有回頭看他。那些人緊盯著河道,如此一致的驚愕和悲慟的表情,以至于他覺得有必要去看一眼他們在看的東西。他走過去。看到的是汩汩涌動的河水。水流里有一身鼓得溜圓的荒漠迷彩服,明顯被河床里的石頭縫卡住了,還卡得很牢。瞬間又能根據它起伏的力度判斷它附著于具有一定重量的物體上。過一會兒,膨脹的迷彩服帶動水下某件東西翹起來,躍出水面。

他又看了一眼,打算辨認那個躍出水面的、圓的東西。他的喉嚨里不受控制地發出一聲呻吟。

一個人頭臉朝下,四分之三的身體陷在水浪里不受控制地擺動和搖曳。融雪后沖下峭巖的洪水力道很大。這樣一具軀體,卡在河道里是不現實的。

“沒人告訴你嗎?排長,那是許元屹班長。”年輕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打撈從傍晚開始,用了很長時間。

一個排的人被分成五個小組。士兵們一面凍得直哆嗦,一面手挽著手,慢慢地朝這具身體靠攏。好不容易靠近了,他們輪流上前抓住那具身體或者衣物的一部分,動作謹慎卻用力地向外拖拽。每個人都試過了。每拽一次,那具身體都往河道里卡得更緊一點。明明是被幾塊石頭卡住了腿,那具軟乎乎的身體就是拽不出來。

夜里。河道邊的灘地上。他入神地順著河水望去,瞥見那具身體還在水里浮動。

誰把篝火撥動了一下,火旺了一下又暗下去。煙向水邊繚繞,明亮的火苗也朝那個方向飄舞。稍稍往里踢點土,火星就向天空飛去。下過水的士兵們圍坐在火邊,他們的臉上被篝火烤出了皺紋,面頰凹陷下去。有一個戰士,從口袋里掏出家信撕成一條一條,摳出石縫里干了的苔蘚,彎著腰給大家卷煙。

離篝火更近的,還有兩個那邊的人。其中一個躺著,已經死了,另一個坐著,還活著。

剛才有一個土氣十足、身子骨扎實的中士坐在他旁邊。戰斗結束后,這名中士在清查現場時,在崖壁下的洞穴里發現了這兩個人。當時兩個人都受了傷,蜷縮在洞里,其中一人傷得更重。中士喊來翻譯,讓翻譯指揮受傷較輕的那個背上受傷較重的,聽他的指令往后方走。翻譯告訴中士,受傷較輕的人不愿意,說同伴明顯快死了,而自己也受了傷,背不動。中士說不背可以,那就誰也別走,直到耗死為止。受傷較輕的人等翻譯說完,讓翻譯幫他把受傷較重的人抬放到自己背上。但那人堅持不讓同伴趴在自己后背上,不肯與這個人頭挨頭。翻譯說:“受傷較輕的人認定同伴就快死了,而他害怕死人。”

翻譯走在前面,中士跟在他們后面,看見輕傷者駝著腰,倒背起自己的同伴往前走。重傷者的兩條腿被使勁拽住,垂下來的腦袋和胳膊都在地上拖著。

中士走上去喊,說你他媽的不能這樣對你兄弟。輕傷者似乎沒有聽見,只把重傷者的兩條腿又往肩上拽了拽就繼續朝前走。中士趕上前,抬起被拖在地上的人的腦袋,托住了他的肩膀。翻譯轉過身看了一眼,示意輕傷者停下,接著走到近前半蹲,讓中士把重傷者抬放到自己背上。

送到灘地的篝火跟前不久,那個被背過來的人就斷氣了。借著火光,他看到那個人的瞳孔散得很開,嘴唇張開,保持著臨死前呼吸異常艱難的表情。

中士讓翻譯告訴坐著的輕傷者過去把同伴的眼睛合上。翻譯說,那人說自己害怕尸體,不想去。

“你兄弟是你他媽給拖死的,你必須去。”中士讓翻譯轉告那個人。

輕傷者沮喪著臉,慢騰騰地爬過去。伸出右手食指,照那個人臉上眼睛的位置,飛快地一邊戳了一下。再爬回來時,臉上如釋重負。而地上那張面孔,生命盡管一滴不剩,仍舊半睜的雙眼還被什么驅策,緊盯外面的世界。

他忍不住回想那個人方才用一根手指頭,戳了戳同伴眼皮的動作,又偏過頭來看著那個人此時把手伸進敞開的方便面袋子里。因為手哆哆嗦嗦,袋子窸窣直響。

次日晌午,連夜開進溝里的挖掘機下了河。將許元屹從水里打撈上岸時,很多人都在。他記得身旁有個人,一直以手覆額擋住眼睛,啞著嗓子飛快地說×他媽的,×他媽的。

許元屹被送走時,他看到前一晚遇上的那名年輕的列兵跟在擔架左側。上回和那邊的人發生口角沖突,這名列兵還是第一次進溝。連長組織他們對等反擊時,這名列兵退到旁邊的崖壁下尿了褲子。那日沖突平息后,連長把列兵叫過去,給了列兵一枚那邊的人撤離時遺落的小鑰匙扣。

后續增援的作戰單位和醫療小組陸續進溝駐扎,有人帶上來一桶白石灰和兩把工具刷。在靠近許元屹上岸的灘地的崖壁前,挖掘機車斗又一次升起。前一晚篝火邊的那名中士在崖壁上寫下四個楷體大字:山河無恙。一陣叫喊聲升起來,塵沙似的落了下去。

灘地上的人陸續走回帳篷。剛站在他身旁絮語的那個人仍舊立在原地,由著烈風搖撼身體。他看了一眼那個人痙攣的鮮紅色面孔,從這個狂叫著的像樹一樣的人面前走了過去。

不多時,山脈、巖峰、土阜都變暗了。在鴿灰色濃霧的重壓下,太陽對準山脊西麓深深一啄便彈飛而去。

他一度確信,那天有關戰斗的每個細節都會被所有人牢牢記著。包括記著過河時水沒過腰,全身抖得牙齒磕碰,眼淚迸濺;攀爬和振臂呼喊時,缺氧的哽窒、眩暈;從山坡上方滾落的或被投下的石塊擊中的身體壓傷他左臂;他摘下鏡片碎裂的眼鏡框,咬住一條鏡腿,背過身擋住跪坐在地上呻吟的戰士,伸手捂住戰士流血的后頸窩;不斷縮緊的包圍圈里,四周狂熱刺耳的叫喊聲掃掠內臟……

然而沒過多久,連貫的場景就有了龜裂的跡象。仿佛頭腦斷定他無力悉數消化,就讓他往后再想起的時候,一次只照見一截片段。

軍事斗爭結束半月后,他將那天晚上半邊臉被繃帶纏住的年輕列兵叫進帳篷。

“班副跟你們說了是寫戰地日記嗎?”帳篷里,他捏著兩頁紙問站在跟前的列兵。

“說了。”列兵回答。

“你寫的什么?”

“戰地日記。”

“不對,”他抬手晃了晃薄薄的兩頁紙,“這是咱們開春剛進溝巡邏的時候,某個晚上發生的事,不是那天的事。”

列兵點頭。

“你得寫那一天。”

“好多事我都不記得了,”列兵小聲地說,“一開始我跟著班長他們沖上去反擊,然后我受傷了,我被那邊扔過來的石頭砸暈了。醒來的時候,他們說班長從山上掉進河里面犧牲了。”

“可是之前……”他耐著性子說,“指揮所讓你們寫情況說明,你是寫了的。”

“是的。”列兵垂下頭。

“那為什么呢?”

“情況說明我只寫了幾句話,”列兵說,“我寫了沖突之前班長怎么背著、抱著我們過的河,他是因為腿被凍壞了,腳被冰碴兒搞傷了才犧牲的。班長說,團長說過,老皮芽子咋過河他都不管,這些娃娃的腿不能凍下病根……”

“那你現在寫這個下雪的故事又是為什么?”

“我覺得重要。”

“哪兒重要?”

“很重要。”列兵咕噥了一聲。

“好,”他抬頭看著列兵童稚的眼睛,“去忙你的吧。”

他不是想教訓人才把那名列兵叫過來,這篇戰地日記也沒有任何問題。那天過后,上級各單位的調研人員接踵而至。當時溝里沒有電腦也不通網,個人情況匯報無法整理成可以被反復拷貝的書面材料。副團長、副政委和營長分撥組織留營的戰士,由他把戰士們一次次地帶進指揮帳篷,陪他們回憶、述說并寫下那天他們能記得的事。有的人開了口滔滔不絕,旁邊的隨聲附和,幾個人像電線上的鳥;有的人瞪大眼睛,單個詞語往外蹦,重復別人說過的話。有一名戰士從帳篷出去后徑直走到河溝邊,趴跪在地上把頭反復蘸水里,直到被營長拖回岸上。

列兵寫的兩頁紙還在他手里拿著。一個他無比熟悉的聲音就在其間。熱心的、粗大的聲音,少了一點許元屹平常的逗弄,卻比許元屹在時說話的聲音更為平和。

這時副團長掀開擋雨布走進帳篷,讓他帶通信兵出去架設從溝口到河岔口的單機磁石電話機線路。從哪個方向下河溝、從哪一側放線等,說了很多。副團長還讓他留心看看河岔口點位的場地,聽說要在那一塊地方建活動板房供前線的人居住。

他將手里的兩頁紙疊好放進胸前左側上衣兜里,隨后走出帳篷。

到了溝口,他帶兩名通信兵下車看了地形,開始放線。其中一名通信兵很聒噪,他一直聽不清那個兵在說什么,只覺得耳朵和腦仁都疼。忙活了一個來小時,他感覺眼前起了一層霧,看什么都模糊,帶他們過來的猛士車停在哪個方位還得想半天。

費勁爬上車的副駕駛位時,他渾身發冷。為了放線,猛士車的后門開了半扇,寒風夾著雪、辛辣的尾氣直往他鼻腔里灌,眼淚潸潸不停。

放線完成,進行通聯測試的時候,從團部過來的物資車正好到了。他讓通信兵上那輛大廂板返回營地,隨后讓猛士車的司機開快車,帶他趕到河岔口的點位上看一眼。

回程時,他讓司機打開暖風,但沒用,車里還是越來越冷。

回到營地,他只記得自己走進醫務帳篷,找了張床就脫下衣服蓋在身上躺下了。他臉皮燥熱,但身上又感覺不到什么溫度。每道骨縫都酸。向左側翻身時,靈魂一下被擠出身體,飄在空中向下望著自己。過會兒有人跑進來,他已毫無意識。

他再醒來已到晚上十一點多了。睜開眼他哼唧了一聲,坐在一旁的營長立刻伸過頭去看他。

“感覺咋樣?”營長問。

“我發燒了?”

“三十八攝氏度,過半小時再量一次,應該能下來一點。”

“離我遠點,小心是病毒。”

“是傷口有炎癥,”營長說,“你的頭都這樣了,自己不疼嗎?”

“頭咋了?”

“他們說你的傷口處理過、抹了藥是這個顏色,其實根本不是,剛才軍醫過來看,你這個血痂都硬了,和肉長到一起了。”

“自己長好了挺好啊……”

“軍醫說這肯定留疤了。”

“無所謂,”他有氣無力地說,“留吧。”

“你是被干傻了吧。”

“可能都死了,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營長忽然噎住,用顫抖的聲音說:“狗,你活得好著呢。”

他望著低矮的篷頂,有一瞬間以為那頻頻閃爍著的,是點點滴滴滲透的白天的亮光。接著喉嚨里泛上一陣腥味的涎沫。

“弟兄們一直覺得,是我們那個點位危險,得干起來,所以跟我說這事的時候,他媽的一點準備都沒有。”營長說。

“我們沒戴鋼盔就去了……”他說,“沒想到那邊抄著家伙過來,硬他媽碰瓷。”

“那天下午六點多,”營長說,“剛準備燒個火搞點吃的,他們就跑過來找我,說剛通報你們那邊對峙了,讓我們這頭的任務分隊上車待命。我們在車上等到凌晨三四點,又給我們通知,改成回帳篷里待命。我們就坐著迷迷糊糊等到早上八點多。我八點五十分的時候跑了趟廁所,回來就看到機操手在等我,跟我說你們那邊打了兩個電話急著讓我接,我守著電話,回撥了五六分鐘才接通。是許元屹帶的那個報務員,跟我說:‘報告營長,昨晚溝里對峙了,我們班長沒了。’接著政委給我打電話,說目前局勢不穩定,一定要我把帶出來的分隊穩控好,隨時做好應對突發事件的準備……有人犧牲的事暫時保密……后面的話我腦子一片空白……我全都答應了。”

“我召集骨干開了會,安排了工作,安排人找點紙準備燒一燒。原因我沒說。早飯我沒過去吃,然后突然有人跑過來,有個許元屹的同年兵,一臉子惶急帶淚,說營長,溝里出事了,許元屹沒了,好些人傷了。我想叫他快閉嘴,話就梗在脖子出不來。我一把摟住他脖子把他架出房子,出了門我崩潰了,把帽子從頭上拉到眼睛,哭了十秒,跟他把早上首長的指示說了一下,問他還有誰知道這個事,他說他們值班室的都知道了。想瞞也不可能了。”

他聽人說,營長剛進溝口就把一撥人給懟了。他當時想:一方面確實是營長目前擔著管控風險的壓力太大;另一方面,大概還是想到了受傷、犧牲的這些人。他的連長后腦勺縫了四針,指導員左肩脫臼,門牙斷了。團里讓他們下山養傷,兩人不肯。指導員在斗爭結束后第三天,堅持要在教育動員大會上也講一課。當時有上級指揮所的主官在會上旁聽,講話前每個發言的人都交了講話稿,但指導員在臺上講了近二十分鐘,和交上去的稿子沒幾個字能對上。

那日晚上開飯前,他和指導員跟著營長去了河邊。營長蹲在河邊,往河里扔了一包沒拆封的軟中華。

“元屹,”營長對著層層卷卷的水浪說,“有的人流血犧牲,有的人貪圖安逸,有的人蠅營狗茍,好像仗是他們打的,長城都他媽是他修的。我要是不操練這些人,就是對不起一線,對不起你。”

他用手指輕輕地撥動輸液管。

“給我打的左氧?”他問營長,“不用隔離?”

“炎癥壓下去就好了,”營長說,“副團長要你過兩天帶物資車下山。”

“行……”他閉上眼睛說,“還得提醒你一句,收斂點脾氣,別再懟人了。上面的、下邊的、兄弟單位的,能忍就忍。”

“你聽誰說什么了?”

“駕駛員說拉你進溝的路上,你把上邊派過來的人給練了一頓。”

“我沒練他,”營長說,“翻達坂的時候,那貨暈車一直吐。吐完了說就這鬼地方,給他一個月發五萬塊錢他都不來,我說對,我們都是沖溝里那點補貼才干到現在的。”

“我跟那貨說,不是誰都能和這么好的弟兄死在一塊,比方說你就沒有這個福氣。”

他感到太陽穴跳動時繃住了眼眶,脹得頭疼難忍。“有個東西給你,”他頓了頓說,“許元屹帶的一個兵,寫了一篇關于許元屹的日記。寫的不是那天的事,是我們在溝里巡邏宿營的一個晚上。”

半晌,營長既沒有起身,也沒有吱聲。就那么在馬扎上彎著腰,縮著身子,向前探出的兩只手交握。

“上衣兜里,左邊。”他說。

營長走過去,翻他的兜,取出日記。

“那天晚上,”他說,“那邊有兩個人被我們的人發現了,帶回來的時候,一個死了。我們就跟另一個人說,你去把他的眼睛合上吧。那人就爬過去,伸出了一根手指頭,朝死人的眼皮上一邊戳了一下。真的……當時我真的想不通……這是你的兄弟,你怎么就用一根手指頭……一邊戳一下?”

“凌晨五點來鐘,那邊來了人領傷員。我就盯著過來的人一個一個地看,沒有一個人在哭,你知道嗎,沒有一個。快六點鐘,那邊又過來一個男的,三十六七歲,走過來看到了地上躺著的那個死人。等看清那人面相的時候,這男的眼睛紅了。我就看著他走過米,兩只手抱起那個人的頭,放到自己膝蓋上,伸手給他把眼睛合上了。”

“說實話……”他說,“那一下,不是那個死人……好像是我自己解脫了。”

他迷迷乎乎地半合著眼。臉前的亮光逐漸減弱,昏暗的空間更加狹小。到處透出溫熱的臭氣。隨后涌入的場面在他雙眼的虹膜中飛旋,折返,了無聲息。

懸停。

巡邏途中,他們跪著攀爬的山地冰面猶如被剝去表面那層的皮芽子,反射冷硬而純凈的幽光。遲遲進來的,他們的聲音,從令人麻木攢到了頂點的寂靜中流出,帶著深重的金屬般的回音。

“待會兒蹲坑的時候,”許元屹對那名列兵說,“一定要記住隔半分鐘就站起來前后甩一甩、晃一晃。”

“知道為啥嗎?”許元屹一旁的中士說。

那名剛止住鼻孔出血、嘴唇干裂起滿了泡的列兵搖搖頭,又點了點頭。

“你要是一直蹲著不動,你的那條小短腿就用不成了,凍上了,知道不?”中士說。

“知道為啥你的小短腿一直沒啥事嗎?”許元屹扭過頭望著中士說,“因為你的小短腿長在你該長腦子、該長心的地方了,脫光了也凍不死你個傻。”

許元屹抓起一把雪塞進嘴里,又往那名列兵嘴里塞了一把,拍拍列兵的肩膀說:“去那塊大石頭后邊蹲著吧,蹲一會兒就站起來搖晃搖晃。”

那天是他們進溝后的第二個星期六。起初他還敦促他們中午去河邊往臉盆里多鑿點冰,放太陽地里化了水刷牙洗臉,再往后他也不催不說了,大家伙都胡子拉碴,手上、臉上結了一層黑紫色的硬殼。太陽再一曬,皮爆開了就露出小塊發紅的嫩肉。

那天夜里。深藍和紫羅蘭色交混相融的星空下,凍僵的一群人圍在篝火旁,兩人分食一袋自熱干糧,吃完就枕著睡袋看存在手機里的小視頻。

那名列兵在時隔不久后,交給他的那封戰地日記中描述的場景,帶著毫不狂烈的情緒,隨列兵輕輕的嗓音再度降臨——

我永遠不會忘記……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晚上的月亮是那么的明亮。又大又圓的月亮靜靜地懸掛在夜空中,旁邊有無數的星星在閃爍,一閃一閃的,漂亮極了。

月光靜靜地散落在每一寸的土地上,我和許元屹班長被這美麗的夜空牢牢吸引住了。

慢慢地,我和許班長在這夜空的照耀下進入夢鄉。在我睡得香的時候,一陣冷風吹來,我不禁拉了拉睡袋。拉一拉,卻感到有雪進來了,涼涼的。或許有一種懶惰在作怪,這冰冷的雪并沒有使我起來看一看情況,而是繼續入睡。

天亮了,我被他人的呼喊聲吵醒。當自己想要動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完全被雪壓住了,想動完全動不了。在我掙扎的時候,許班長過來伸出手塞進了我的睡袋中,找到我的手,把我從厚厚的積雪中拉了出來,在拉出來的同時,正如我的家鄉話所說的,透心涼。

這是我最難忘的戰地經歷,當時如果不是許班長把我從雪中拉出,我想我有可能就不在了。我想,沒有什么比在死亡的邊緣走了一趟更讓人難忘的了。

列兵的聲音微弱,但像一團烈焰在他腹腔彌散開來。不用低頭就能看見那在雙肋之間燃燒著的、藍色的火焰,正讓他整個身體通過焚燒而感到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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