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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在日喀則

陳元武

陽光底下

從尼木一直到日喀則,公路暢行,汽車開得像在內地的感覺,仿佛已經遠離了高原的險峻和艱難,而這一切僅是幻覺而已。偶爾駐足,望見夾岸的群山連綿,并且有不可窮盡的感覺,狹窄的年楚河與雅魯藏布江上段組成了河谷平原的狹長風景。東西橫亙著兩座山脈——岡底斯山脈和念青唐古拉山,將藏北和藏西北的荒漠與寒冷隔絕在山的那一邊。日喀則就交給了陽光和晴朗,雖然東西向的河谷造成終年的強風,陽光之下的日喀則依然多了些人間的溫婉與從容。白云以飛快的速度掠過河谷,不知所終,那些沿著河谷遍布的礫石和戈壁灘,成為對日喀則最初的印象。

離開山南不久,就發現了這樣的情形:樹越來越少,草越來越稀,當然,沿著年楚河和雅魯藏布江河谷以及從年木鄉到聶日雄鄉的較寬谷地,小麥種植和油菜花,讓我幾乎忘記了這里的真實所在。恰塔木瑪山成了年楚河與雅魯藏布江交匯和分岔的見證者,在古薩日山腳下,它們匯合在一起了。陽光在這里似乎受到了雪山的啟發,變得有些溫情和堅硬。從桑珠孜區往東南方向蜿蜒而去的年楚河一直流到了江孜縣。但這一段河水斷斷續續,似乎不知道何去何從。一直到由眾多雪山簇擁而成的滿拉水庫,普隆撮古、夏撮古、番孜日、思米拉以及熱洛、喀沙普、蘇卓和斯當普等眾多山巒組成的滿拉錯像一只飛翔的鶴,有細長的翅膀和腿腳。這里荒涼、寂靜,耳際只有長嘶的風,那種風是持續不斷的,像流水一樣沖擊著身體。綠松石色的水體與深灰色的山巒鑲嵌在一起,在水體中間,我竟然看到一個類似于城堡的建筑遺跡,那是段怎樣的往事?它更像是古代的一個烽燧臺。或許,由于筑壩蓄水,它底下的部分已經沉沒于水中了。這里長年苦寒,無霜期很短,即便是夏季,站在山口的風中,仍然冬天般寒冷刺骨。褐色的泥盆紀花崗巖上,長出一些苦苣苔和毛茛,像中世紀忠實的守護者一樣,守護這片綠色的圣域。陪我一起來的桑饒多杰(卓瑪的哥哥)默默地念誦金剛名號,向水庫四面鞠躬作禮,將四條哈達系在了一塊凸出的巖石上,然后用另一塊青灰色的石頭刻下六字真言的符號。

一路上,陽光寂靜、沉重、刺眼,雖然我們戴著墨鏡,仍然被陽光的強度所震撼。皮膚似乎在迅速地縮水干燥,臉上也開始脫皮,暴露在外的皮膚感受到一種針灸樣的刺痛感和燒灼感。空氣中有一股亙古存在的味道,是山石的味道,也是苦苣苔與毛茛草的氣息。高地雪苔蘚呈現出一種斑斕的黃褐色,在山谷的巖石間星星點點分布著。多杰嘴里不斷吐出陀羅尼的語音,像斷斷續續的低啞的法號聲。松散的峰巒體上,遍布著冰川的足跡。野草只在靠近水庫蓄水線附近才勉強長出,稀稀落落,無可名狀。多杰以手指示:這就是錯布。他所說的大概意思就是湖泊的邊裾吧。多杰說,過去,這里只是一連串的海子和淺灘串成的布隆錯,后來修了水庫,水滿起來了,成了滿拉水庫,當地人依舊叫它滿拉錯。白云低垂到與山相接,這里平均海拔在四千米左右,高寒缺氧。在水庫的值班室,多杰碰到了山南的同鄉,聊得頗為開心,又是擊掌,又是熊抱,又是貼臉,他的同鄉也是一頭鬈發,細瞇著眼睛,嘴唇坼裂,臉上釅著一團高原的褐紅。

滿拉水庫基本上保證了枯水期日喀則市的用水,也貯蓄了一些夏季融雪過多過快的流量。多杰的朋友哲木,似乎是個音樂天才,能夠用口弦奏出復雜的音調。他說,頭年,有只鷹老死在滿拉水庫的山邊。通常,鷹不會出現在河谷地帶,它是一只普普希的鷹,意思是一只落魄的鷹王,剛剛與新的鷹王搏斗過,羽毛凌亂,翅羽殘缺,一只爪子的鋼鉤折斷。哲木用它做成了口弦片,加上一片薄鋼片,成了一種雙音部的口弦,低音連續振動,像滔滔不絕的河水般流瀉而下,高音部像突兀的尖嘯,刺破了低音的持續波動。他吹奏的是“阿羌姆”的音樂,在復雜的音部和交錯的音律之間,好似遠古薩迦的傳說自音樂間涌出,像斷斷續續的畫面。在薩迦寺里,我似曾見識過這種音樂和氣氛。那種氆氌紅的寺院基墻以及白堊與青灰間錯的外墻像神秘的符號,是象征著文殊菩薩智慧的紅色與觀音菩薩慈悲的白色以及金剛勇猛精進的青色。

在甲措雄鄉的地納村,我看到了久違的綠樹,檉柳和檜柏以及細葉楊,尖聳,突兀,在山谷的青稞田間,堅毅的哨兵似的站立著,守護著這一片伊甸樂園。那綠仿佛濃縮過,因此,更加持久和穩定。八月底,細葉楊的葉子就開始變黃脫落了,不時被風吹起,像飛起一陣燦然的蝴蝶。陽光似乎擴展成無限的疆域,刺檜的尖刺上閃著耀眼的光芒,仰頭的瞬間,眼睛仿佛被無數的針刺穿了,那痛讓人驚駭和茫然。天空近乎黑色,鋼藍的終極就是黑色,陽光的堅硬在這里展露無遺。后來,我再也不敢仰面朝天了。在綠色的樹葉上,我看到了無數的傷疤,那種焦灼的痕跡觸目驚心,樹干也不像內地那樣舒展和會心,曲折和擰巴著,幾乎處處可見節疤,楊樹的白灰色樹皮上寫著密密的黑色文字,而皴裂則像是這些文字的句讀。

在薩迦寺

到達薩迦寺的那個下午,濃云密布,本波山顯得有些低沉和陰郁,淺淺的綠意仿佛再度被呼嘯的寒風吹拂而去。小塊露出的山體,更像是內地的土山,那種雜糅著白堊與鉛黃的山體,并沒有因為時光的打磨而失去顏色,永恒地展示著自己的剛毅與完美。這座并不高聳的山,更像是諸多緩坡堆躉而起的,與遠處的山巒形成完美的連續,高原的環境讓這些山顯得那么的孤獨和自在。在本波山周圍,全是那種柔婉的山,此刻正在被濃云壓著,云層將天空擠成窄窄的一個區間,在山與天空之間,薩迦寺環抱了一切。廣場外的綠樹,生長得極為緩慢和困難。或許,文殊菩薩的智慧是在于自悟和自證,因此,一切都不太需要張揚的顏色,薩迦寺的顏色因而如此的穩重和內斂:藏紅色,體現其廣大和蘊藉、宏博和淵深,這是一種大地的顏色,鐵銹紅,來自大地深處的顏料,和寺院的其他顏色一樣。白堊,代表潔凈和慈悲,更代表著恭敬和攝禮,白色的云朵、白色的雪山和冰川,本波山體的白堊色,它們顯得多么的潔凈和吉祥。青灰色,則像巖石一樣堅毅和恒定,它是一種信心的表現,永恒而堅固,是信心的根本。烏孜寧瑪大殿由“薩欽”貢噶寧布創建,再經其子索南孜摩和扎巴堅贊等擴建,復加了金頂。在距它不遠處的山坡上,那座白色的金剛幢寶塔,是整個寺院的視覺中心。在廣場正北新修了一座須彌座八思巴金頂白塔,將遠處的白塔聚攏到了眼前。

從大殿東西兩側的轉經通道經過時,我被眼前的情形所驚撼:大殿四周灰色的墻壁上滿是信眾摩挲出的擦痕,直至露出內里的夯土層和磚券。轉經走廊另一邊是無數的經筒,在經筒長亭里佇立著,空氣里仿佛有許多隱秘的符號在飛舞。多杰虔誠地長跪下去,用他畫唐卡的粗糙的手摩挲著暗黑色的銅質筒體,然后仰天向上,又俯伏在大殿的外墻邊,再緩緩站立起來,身體緊緊貼著墻壁;嘴里喃喃不已。他的額頭上有了一些白堊和灰青的墻漆顏色,身上更是沾滿了那種宏遠和博大的鐵銹藏紅色粉末。他說,若干世以來,他就愿意這樣接觸這種顏色,并且愿意讓它轉化為身體的一部分。我見過另一些信眾,額頭上無不有著一個銅錢大小的硬繭。手上、肘彎,都因摩挲留下了深深的印記。這里遍布著大小不一的青灰色小房子,那是來此長度的人住的地方,小小的四方形小屋里,盛放著各種各樣的故事和經歷。

大殿周圍的墻臺通道上,可以看到整個寺院的布局,僧侶的房子在大墻之內,按規格平排,像一個個小院落似的,屋頂絕不超過大殿基座的青灰層。這是屬于塵世的高度,而那些外來者居住的青灰色房子更加矮小,像匍匐著的禮佛者。大墻上有著石頭做成的墻券頂,那條道筆直,直抵遠處的山腳。我和多杰盤膝坐在地上,談論著關于生與死的諸多問題。他的鬈發在風中舞動,臉上蒙著一層微塵,他說的生其實是死的延續,生多半是與死密切相關的,未竟的事情未竟的人生,一些故事需要繼續演繹,一些因緣不只是一次的過程,愛與恨交織,人生諸多羈縻、困惑、磨難或者是愛恨嗔癡,都是故事的過程,也就是生的過程,也是上一次死的未完的延續。所以,人生而啼哭,這是知道自己上一次還有什么事情沒做完,這一次需要繼續做下去,因此,畏懼、悔恨、悲愴相應而生,哭泣是愛恨之一種,歡欣與悲戚一樣,是無益的,也是徒勞的。

在僧房外,我們碰到一個小沙彌,看上去臉帶青澀,臉上滿是歡喜的表情,走路一蹦一跳的,跟世俗的孩子并無二致。他坐在廣場的一角,在靜靜地看著屋頂的經幡舞動,也許,他正在想象著這些佛教的故事和人物,在悠遠的歷史走廊上怎樣演繹著,一個個尋常的人物、故事,他們的悲與喜、哀與忭。不知從哪兒飛來一只蝴蝶,灰白色的,停在地上,似乎在找水喝,翅膀一乍一乍地扇動。遠處傳來一陣異香,所謂優曇缽羅香。幾個僧人從他面前疾步走過,他立即停止了癡想和愣怔,向他們施禮鞠躬。僧人的身上長長的串珠發出整齊的脆響,衣袂飄飄。風從廣場上吹過來,卷起陣陣塵埃。灰色的天空下,鉛云越來越濃重了。

多杰提醒我,可能要變天起風了,甚至可能在夜間下起薄雪。翌日晨,天放晴,地上并未見到雪的蹤跡,多杰說,都化了,昨夜,風嘶吼了一宿,或許,雪都被風吹到遠處去了。我撫摸著空曠的廣場地面,冰冷、潔凈,沒有一絲塵埃的痕跡。空氣也像是剛下過雪的那種冷而濕的樣子,鼻孔往外噴出白汽。這里天亮得遲,估計,雪在遠處的山上。隱約地,看到那幾座白塔和廣場上的煨桑臺,像是棲著一些雪,粉白的,更遠處,山體陷于黎明前的黑暗中。天際隱約可見,山體與天空親密地交集在一條起伏的線上。有一塊湛藍的天瓷一樣隱藏著,等待著天更明亮些。

篝火與夜

在離薩迦寺不遠烏拉西康邊上的小旅館里,多杰恢復了他尋常的樣子,有說有笑。那一夜,我們在屋子的火塘邊坐下,燒一堆火,煮一壺濃釅的磚茶,房東送來了新鮮的牛奶,我們準備摻著喝。他說,這里嚴寒,地氣寒濕,要喝磚茶,還要吃高熱量的糌粑。糌粑是用青稞面、酥油和各種調料混合而成的,經過炒制,可以加奶捏成團吃,也可以摻在磚茶里,當作飲料喝。糌粑有著迷人的焦麥香和油香,也有乳酪香和其他的香味,而磚茶的陳窖氣味頓時將這一切都消弭了。那一夜,天空格外潔凈,云朵似乎都在遠遠的天邊,我得以見到眾多的星星,銀河像一團煙絮般,從遠處的山巒間起來,再往另一方向的山巒飄去,無數的星光散成天空的微明,隱約未辨。譬如恒河沙數,或者以恒河沙數譬喻者,不過是生與死二字的哲學。眾生皆因緣起,緣起性空,一切都因為“緣起”二字而發生了。糌粑是緣起的一種,因緣起而成就糌粑,我們因緣起而趺坐,圍著篝火,像經卷上的字,唐卡上的人物和造型。“緣起”二字,造就了一生的輝煌或者平淡。緣起,火的熾焰,讓磚茶變成了飲料,又緣起,得制奶茶飲,或者糌粑飲。

火在風中畢畢剝剝燒著,那種干牛糞很耐燒,火焰并不太明顯,粉紅色的火舔著銅茶壺的底,水汽沖蓋而響,一切因“緣起”二字,遂成就諸般因果。芥子之微,須彌之廣,非文字可以敘述,因緣奧由,無從解釋,也無須解釋。滿天的星子,仿佛無數個緣起,因為菩提的種子,皆是從心起的,心里仿佛容納著一個銀河系,有恒河沙數諸因,也有恒河沙數諸果。心之廣大,譬如于天。有時候望著天幕,感覺那種神秘的力量就在周圍存在著,不時提醒著我,需要慎戒自省,因為有這“緣起”二字,我感到了人生以外的廣大存在。就像桑饒多杰的唐卡,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不停畫著,許多人物造型早就熟稔于胸了,幾乎到了可以不打草稿直接下筆的程度,但他仍然堅持嚴格的程序,白描,勾勒,填色,上彩,一絲不茍。細密、煩瑣,無一處可不耐心,無一處可不精為。諸天星辰,雖然羅列得雜亂無序,卻總是有跡可尋,可以尋找到一些內在的因緣,星辰總是在其恰當的位置。并無一顆星與另一顆星互相糾纏不止。因緣的力量在于,能夠讓無緣的事物見面,所謂“無緣”,不是無緣,只是緣很少,因此,很難碰到一起,而緣起性空,法性的空,使“緣起”總是處于若有若無的狀態。星辰糾結在一起,形成星系,因為“緣起”二字,星辰各各分離旋轉,也是“緣起”二字,因為緣起而聚,也因為性空而散。

諸般際會看似偶然,卻多是必然。因此,尋常視之,尋常待之,正是人生之道。執著的人會念念不忘幸福的往事,并希望幸福的事一再發生。多杰說起一件往事:他十五歲那年,叔父因為意外亡故了,當時因為大雪封山,直到幾個月后,他才得到確切的消息。那是一場意外的山崩,叔父的車被沖到了山谷下,人摔得不見蹤影。很快,大雪就封山了,那條公路再也沒有車經過,也沒人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雪很快就將他叔父的車和遺體都掩沒了。而他的嬸嬸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以為叔父因被雪阻隔而無法前行。到了翌年春末,才傳來了不幸的消息。他嬸嬸只接到了交警送來的一些叔父的遺物,當時就哭昏過去。叔父的遺體也失去蹤跡。于是,嬸嬸將他的衣服等葬了。在寺院里念了三個月的經,做了法事,想知道叔父去向,而一切都無從知曉,她很失望地回來了。法師對她說,一切緣起,諸緣盡而幻滅,人生莫不如此,不必感嘆,也不要悲傷。多杰說,他好多次夢到叔父,向他求經和佛像,于是他帶了唐卡和經卷,交給了嬸嬸,希望她按照叔父交代的那樣,將經卷天天念誦,懸掛唐卡于經房里。多年后,鄰居家生了一個男孩,滿頭鬈發,嬸嬸發現,他竟然有點像叔父的樣子,大耳朵下有著一個厚厚的耳垂,他見嬸嬸即笑,世間就是如此奇異。多杰說,這便是緣起的結果,生而未竟,就再來續前生,有些人一輩子躲不掉,因為“緣”字,有些人面對面不認識,也因為“緣”字。

他送我的泥金卷上有一行字:莫說因果虛,一切皆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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