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甘苦寸心知
- 照見兩如初:《散文》四十年百人百篇
- 《散文》編輯部編選
- 3621字
- 2023-12-24 19:52:21
臧克家
六機匠,我為他寫過一篇散文。
六機匠,我為他寫過一篇長詩。
事情就是那些,感情卻是抽不斷的絲……
六機匠,一提起這個名字,我的心窩便滾燙。
六機匠,一想到他的形象,我的思潮便滾滾倒流。
六機匠,像一塊磁石,吸引著我們這些孩子的心。我七八歲的童年時代,已經進入私塾,讀孔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可是我們并不“說”,一放學,跑到他的那兩小間低矮簡陋的土屋里去,心里才真是“不亦樂乎”。他口里的“瞎話”(故事)真迷人,它給予我快樂,也在我稚嫩的心田里撒下了文藝的種子。他說“聊齋”故事,一個個善良而又有點可怕的女鬼,趁無月的深宵,從一座古廟漫草的小徑上走出來,那咯咚咯咚的木屐聲,至今還響在我的耳中,既清脆又驚心。他講“說岳”,講“楊家將”,講“呼家大上墳”。“八個兒子八只虎,兩個女兒兩條龍”的佘太君的形象令人尊敬;楊排風,一個婢女,看她那份威風!
六機匠有才華,記憶力強。他的心就是個瞎話簍子,但它有它的來源。五天一個“呂標集”,他一定去聽高手婁小委說書,雖然極窮,從不吝惜那幾個銅元。
六機匠,名字叫王善,和我家有點瓜蔓遠親,我叫他六爺爺。他和大機匠、五機匠、四機匠連屋而居。叫“機匠”是名副其實。我小時候,他們弟兄幾個,一個人一張織布機,一進那個“門對南山”卻沒有門的土院子就先聽到噠噠的織布聲。冬天,他們身上沒一點棉花,在太陽底下“牽機”,白線縷像一條銀河,又白又亮。他從這頭跑到那頭,冷風吹著他的單褲子,像要把人浮起,兩點清鼻涕搖搖欲墜。他經常在織布,我也經常站在他身旁,聽有節奏的機杼聲,希望他工作完畢,說個新的故事。白天,晚上,戀著他的家,戀著他的人。
一張織布機,終年不停手,但養活不了他和他分家時分到的一個七十歲的老娘。外國的洋布,潮水似的涌來,土布不行時了。無法子,他從一個機匠變成了一個農民,種著二三畝地,做了佃戶。種地,他也是能手。他們門前有塊菜地,弟兄四個各有一塊。春夏之季,你可以不問,就知道哪一塊是六機匠的,上面的菜長得特別茂盛。清明節前后,我們一群孩子在菜地一邊,爭著放各式各樣的風箏,手里的線越放越長,風箏在天上越飛越高,我們奔跑,我們呼喊,我們看六機匠正在地里勞動,他有時抬起頭來仰望我們的風箏在天空得意飛翔,一片歡欣,充滿了田野,充滿了人心。
夏天到了,六機匠到幾里路以外的“西河”去鋤地,我綴在他身后做一條小尾巴。他在高粱地里流汗,我在河水里洗澡。夕陽西下時,我們一道回程,他肩上一張鋤,鋤桿搭一領蓑衣,還有一個小牛眼罐。這時候,紅霞在西天,清風一陣陣從高粱地里吹來,帶著唰唰的聲響。好爽快啊,多舒心啊。一面悠悠地慢步走著,我也沒忘記纏著六爺爺講狐貍搖身變成一個美女的故事,雖然已經聽過不少遍了。好故事動人心,萬遍不俗呀。當我們回到家時,一鉤新月已在窺視他的茅檐了。
我家和六爺爺家,當中是一個光亮的“場”,收獲季節,打糧食用的。夏晚,誰肯待在屋子里悶熱?大家前前后后地聚集到這廣場上來。明月當空,清風徐來,各人擇一個位子,席地而坐。大家談古論今,蒲扇輕搖。六機匠一開口,萬籟無聲,孩子們側起耳朵聽他說鬼說怪,真吸引人又叫人害怕。時間不知不覺飛快地過去,孩子的母親們,一個又一個地走來,用親切而又責備的聲音道:“什么時候了,還不滾回去。”我們慢慢地、戀戀不舍地離開這戀人的場園,離開六機匠,拍一拍屁股上的土,偷眼望一望遠處的鬼火,像一個又一個小紅燈籠。怯怯地,扯住媽媽的衣襟,回家了。
一年又一年,我們從兒童到少年,從少年到了青年時期了。六機匠也變了,老母親去世了,他三十多歲,孤零零光棍一條,守著他那兩間破屋子。我雖然已經十幾歲了,但六爺爺口里的瞎話對我依然有著魅力。我已經多少懂得人間冷暖了,也知道六爺爺的可憐景況了。有時,看他咂著小旱煙袋,流著口水,眼睛向上瞪一下,口里發出一聲輕微喟嘆。他是樂觀的,雖然極窮,從來少見愁容。他的房門上貼一副對聯:“勤儉黃金本,詩書丹桂根”,門檔是“老實人家”。
“勤儉”,難道他“勤苦”得還不夠?!難道他“儉約”得還不徹底?!而“黃金”何在?
說什么“詩書”,簡直是對他一個天大的諷刺!他絕頂聰明,但封建社會關閉了他讀書的大門,他滿口文句,滿腹故事,但大字不識一個!“老實人家”倒是真的。他太老實了,他守著“凍死了迎風站,餓死了不下腰”的道德,在荒亂之年,他的侄子有的膽敢去參加搶富戶的群眾隊伍,而他呢,卻“老老實實”地受苦受難,無仇無怨。
他越來越窮困,生路越來越窄。田地,越種越少,沒法,他賣起酒來了,但又不賺錢。他進城背酒回來,不摻一滴水,他的酒和他的人一樣清醇。
秋雨霖霖的日子,外面很清冷,而他的這小土房里卻熱氣騰騰,大人孩子一個接一個進門來,蓑衣上的水滴把地皮都弄濕了。孩子們來聽故事,大人來賭錢——摸紙牌。十幾歲的時候,我就是一個小賭徒,多少夜晚在他的炕頭上,小燈下,四人對坐,摸紙牌,小洋燈的黑煙子把鼻孔都熏黑了。
冬天,北風怒吼,天陰地凍,只見寒鴉亂飛,聲聲凄慘,青眼媚人的馬耳山,也裹一身素。而六機匠呢,一身單衣出不了門,守著個冷炕頭,打牙巴骨。
酒只能醉別人,六機匠的肚子是空空的。他把一條光棍身子雇給人家做“把頭”,他身強力大,一肩能扛四斗布袋。沒過幾年,他聽說關東是個寶地,他大哥王海就在沈陽,他也去了。每天挑兩個破筐去販賣青菜,寶地里他是個沒福的人。不多久,兩手空空又轉回了老家。這時候,他的兩間小土房子漏了天,后墻裂了大縫子,拒絕了他。實在沒辦法,年紀已經大了,他只好到家后三哥王江家中寄居,王江也是當把頭,自己僅僅養活自己一家。這時,我已經成了大學生了,每次回家,總要去和六爺爺熱乎熱乎。他的樂觀情緒已不似當年了,噗咂著小旱煙袋,偶爾眼神向上一瞥,雖沒訴說什么,我仍深深體會到他的酸辛味兒。
我二三十歲的時候,便像只雄鷹漫天飛翔了,而六機匠呢,卻像折了翅膀的禿雞,可憐得連個窩也沒有。
“七七”事變后不久,我從臨清中學回到故鄉。回故鄉,就是向故鄉、向故鄉的親友辭別。臨走之前,我去看六爺爺王善。他真是善良啊,從小提攜我,說故事給我聽,啟發了我的文藝興趣,使我從兒童到少年時代,充滿了快樂,留下了永遠活鮮的記憶,好似一道彩虹。明明知道,此去離多會少,怕終生難再會面了。無限留戀,無限深情,只留在心頭,相對默默然。
一陣抗戰的風暴,把我吹向戰火紛飛的疆場,吹到了萬里之外的山城重慶。我住在歌樂山大天池一戶貧農家中,此景此情更容易使我想到故鄉,想到親愛的六爺爺。看見人家收割莊稼的時候,就自然地憶起兒時故鄉秋收時的動人景象。人忙,驢子也忙得呱呱叫,街上鋪滿了半干的高粱葉子,踏上去唰唰地響,發出一陣又一陣的香氣。六機匠揚場是能手,手里的锨一揚,粒子金豆子似的落地,滿村塵土飛揚,笑聲朗朗。秋天,多美麗、多歡樂的黃金季節啊!
在異鄉的這黃金季節里,我的心卻像鉛塊。心中充滿了美好的回憶。我想六爺爺。我想故鄉在戰火中怎樣了,六爺爺命運又是如何。我想,又怕想。越怕越想,越想就越怕。
我想,想個人,想六爺爺,也想人生的問題。像六機匠這樣一個人,他勞動是好手但沒有寸土;文藝才能很高,可不識一個字;他名字叫王善,“善”真是“善”了,可是舊社會給了他的又是什么?
在窮困的山村,我窮苦,我悲憤。為了六爺爺,也為了我個人。這時,我想到六機匠的一切,想到他的那兩間小土屋,想到土屋里那種氣氛。還想到他西墻根下那株小桃樹,春天一到,她的花開得多美麗,好似天下沒有一種花能與她媲美。
我也想到,他炕頭的墻上貼著的幾張小“模畫”(廉價的通俗年畫),畫著沈萬三打魚,還有一張畫著一個美女,美麗又善良。六爺爺說她白天在畫上,夜里走下來找她喜歡的人。聽的雖是“瞎話”,又好像是真的。
憶往事,懷故人。我的感情像一條永遠抽不斷的絲。
我難過,我悵惘,我心里也存著一個希望。希望六爺爺經過戰火的鍛煉,能挺立起來,希望所有與他同命運的人,覺醒起來,挺立起來,去戰斗——和日本侵略者以及一切壓迫人的、殘害人的、吃人的斗爭!
我把一切往事,把我對六機匠的回憶,寫成了一篇散文、一篇長詩,題目是同樣的:《六機匠》。現在我把這篇長詩里的一節抄在下面,因為我喜歡它,覺得它極沉痛:
你的四壁上貼滿了小模畫,
畫著“招財童子”“財神進門”,
畫著搖錢樹,聚寶盆,
畫一個打魚的沈萬三
一網打到了萬兩黃金。
你常說“吉人自有天相,勤儉是黃金本”,
但為什么,為什么上天從沒睜開過眼睛,
看顧一下你要命的貧困?
你也說過,畫上的仙女
夜里走下來私戀凡人,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四壁黃金
不曾走下來一次,
走下來救濟一個像你這樣的好人?
《六機匠》這首詩,寫了六機匠,也寫了所有的農民的命運。同時也寫了我自己和舊社會、舊農村的貧困、破敝和美麗但帶著悲慘色彩的大自然。
在歌樂山中聽到了抗戰勝利的消息,真是高興而又悲傷。故鄉在萬里之外,何時再回去?六機匠、亦邁四叔還能得到敘一敘別后各自遭遇的機會嗎?
1949年我回到了故鄉。這兩個我心上的人都不在了。連他們的墓地我也不知道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