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光逝
- (美)喬治·R.R.馬丁
- 8746字
- 2023-12-13 16:27:19
窗外遠處,雨水拍打著運河邊木制人行道的短樁。德克·提拉里恩抬頭望去,一艘黑色小駁船在月色中緩緩駛過。有個孤獨的身影佇立于船尾,手撐一根黑色細桿。一切都被月光映照得分外清晰,布拉克星的月亮正高懸天空,它大如拳頭,明亮奪目。
月亮后面有片靜謐而蒼茫的夜色,猶如一塊靜止的簾布,遮蔽了星星。那些塵埃和氣體,他心想,是誘惑者面紗。
往事不可追,而今從頭越。
這是一枚呢喃寶石的故事。
它包裹在層層銀箔和柔軟的黑天鵝絨中,和多年前他送給她時一模一樣。他拆開包裝,坐在窗邊,遠眺遍布浮渣的寬敞運河,看著那些商人撐著滿載水果的駁船熙來攘往。寶石正如德克記憶中的樣子:它呈深紅色,上有纖細的黑色條紋,狀似淚滴。他憶起了那天在阿瓦隆星,靈刻師為他們切割寶石的光景。
良久,他方才伸手觸碰。
指尖的觸感光滑冰冷,而在他的腦海深處,寶石開始低語,喃喃出他未曾忘記的記憶和諾言。
他來布拉克星并沒有明確的目的,也不知他們是怎么找到他的。可他們的確找到了他,而德克·提拉里恩取回了他的寶石。
“格溫。”他低聲自語,讓詞語在舌尖成形,只為再度體味那股熟悉的溫馨。他的珍妮,他的吉尼維爾[1],他早已拋棄的夢境中的女主人。
七年過去了,他一邊想,一邊輕撫那顆冰寒刺骨的寶石,感覺就像七生七世。一切都結束了。她現在又要他做什么呢?那個愛過她的人,另一個德克·提拉里恩,那個向她許下諾言、贈予寶石的人已經死了。
德克抬起手,拂開眼前一縷棕灰色發絲。他不經意間想起,從前格溫每次想吻他時,都會這樣拂開他的頭發。
他異常疲憊,又滿心失落。苦心營造的玩世不恭的形象,此刻搖搖欲墜,雙肩有種虛無縹緲的重量,是已逝的過去所帶來的重量。他這些年來變了,變得更睿智、更成熟了,但如今看來又顯得如此荒謬。他讓思緒徜徉,駐足于背棄的諾言近旁,徘徊在被他棄置、繼而遺忘的夢想周遭,停留在妥協的理想和向沉悶與墮落束手歸降的未來之上。
她為何要令他想起往事?已經過去了太久太久,而他又有了太多變化——也許她也一樣。他從沒想過她會使用這顆呢喃寶石。這種愚蠢的表態是屬于年輕人的浪漫。理智的成年人絕不會要求對方遵守如此荒謬的誓言。當然,他去不了。他還沒看夠布拉克星呢,他還有自己的事要做。說到底,格溫不可能真以為他會到外域去吧。
他憤懣地伸手拿起寶石,手指合攏攥成拳頭,下定決心要把它拋出窗戶,拋進運河黑黑的流水里,拋開它代表的一切。可那枚小寶石甫入掌心,便化作冰冷的地獄烈焰,而回憶猶如萬千尖刀。
“……因為她需要你,”寶石低語道,“因為你承諾過。”
他的手紋絲不動。他的拳頭依然握緊。掌中的寒意越過了痛苦的極限,轉化為徹底的麻木。
另一個德克,那個年輕的德克,那個屬于格溫的德克,的確承諾過。可她也一樣。許久以前,在阿瓦隆星的時候,那位來自后伊莫瑞爾星的有著金紅色頭發、瘦削的年老靈刻師,用極為有限的靈能天資為他們切割了兩顆寶石。他讀了德克·提拉里恩的心,感受到了德克對珍妮的全部愛意,再用盡他有限的能力,將這一切置入寶石。然后,靈刻師對格溫依樣照做了一遍。接著德克與格溫交換了寶石。
這是德克的主意。“世事無常,悲歡離合”[2],他引用古詩里的句子向她解釋。兩人就此立下諾言:記憶送抵,我即前來,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無論我們之間有何變故,我都會趕來,而且不問任何問題。
可惜這諾言早已名存實亡。她離開六個月后,德克送去了寶石。她沒有來。他從未想過她居然還要求他守諾。可她的確這么做了。
她真以為他會去嗎?
他悲傷地想,若是在過去,無論情況如何,無論他有多恨她——或是多愛她——他都會去的。可那個傻瓜早已入土。時間和格溫聯手殺死了他。
然而他仍在聆聽寶石的低語,體味著舊日的感受和新生的倦怠。最后,他抬起頭來,心想:噢,或許現在還不算太晚。
在群星間旅行有許多種方法,有的超過光速,有的次于光速,但總體來說都很慢。乘坐飛船從人類世界的一端到另一端,得花去一個人的大半輩子,而人類世界——四散的人類殖民星球,以及星球間的廣闊太空——只是宇宙中很小的一部分而已。幸而布拉克星距離面紗及面紗彼端的外域群星很近,有不少商船來往其間,所以搭船對德克來說并不難。
那艘船名為“被遺忘諸敵的戰栗號”,它將從布拉克星飛往塔拉星,再穿過面紗,前往沃爾夫海姆星、奇姆迪斯星,最后抵達沃羅恩星。即便配備了FLT引擎,這段航程也要花去三個標準月的時間。德克知道,到達沃羅恩星以后,這艘飛船會繼續前進,駛往卡瓦娜高原星、后伊莫瑞爾星與終末群星,隨后折返,繼續它周而復始的漫長航行。
按照這座太空機場原本的設計,每天足以供二十艘飛船起降,可眼下恐怕每月才有一艘。機場的大部分區域都已封閉,燈火熄滅,無人管理。戰栗號停泊在仍開放區域的正中間,在那堆私人太空船和拆卸中的托貝星貨船旁顯得格外高大。
這座自動化的巨大起降臺不見人影,好在仍有照明。德克快步走過,步入夜色,步入那空無一物、渴求星辰點綴的外域夜空之下。他們正在那里等他,就在大門另一側,這多少符合他的預期。戰栗號剛從躍遷中切出,船長便向沃羅恩星發出了訊號。
格溫·迪瓦諾應他的要求前來與他會面。可她并非孤身一人。當他走出站臺時,格溫正跟她帶來的男人謹慎地低聲交談。
德克走出門外,停下腳步,竭力擺出輕松的笑容,又放下手里僅有的那只輕巧的提包。“嘿,”他溫和地說,“我聽說這兒在過節哪。”
他說話時,她轉過了臉,隨后更笑出聲來。那是一陣令人格外懷念的笑聲。“哈,”她說,“你來晚了差不多十年。”
德克愁眉苦臉地搖搖頭。“真見鬼。”他說。接著他又笑起來,而她走上前擁抱他。那個陌生男人只是站在原地,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們。
擁抱很短暫。德克剛用雙臂環抱住格溫,她便抽身退后。接著,兩人面面相覷,打量著歲月在對方身上留下的痕跡。
她年歲見增,可變化并不大,而他眼中的改變或許只是記憶的疏失而已。她那雙綠色的大眼睛不如他記憶中的那么大、那么綠;她比從前高了一點,或許還重了一些。她和他靠得很近:她的笑容沒變,長發也一如從前,烏黑美麗,如閃亮的溪水流過她的雙肩,比外域的夜色更為深邃。她身穿白色高翻領套衫,系著腰帶的結實長褲由變色面料制成——此時變成了黑夜的顏色,扎著寬發帶,正是她在阿瓦隆星慣常的打扮。跟以往不同的是,如今她還戴著只手鐲,確切地說,那是只臂環,冰冷的銀環中鑲嵌著玉,覆蓋了她左前臂的一半。她卷起套衫的袖子,為的就是展示它。
“你瘦了,德克。”她說。
他聳聳肩,把手插進夾克口袋。“是啊。”他說。事實上,他幾乎瘦得皮包骨頭,幸而略寬的肩膀令他不至于顯得太過沒精打采。歲月在很多方面改變了他:如今他的頭發里灰色多于棕色——和從前恰恰相反。他的頭發糾結紛亂,卻留得幾乎和格溫一樣長。
“好久不見。”格溫說。
“七個標準年。”他點頭答道,“我不覺得……”
等候在旁的陌生人咳嗽起來,仿佛在提醒他們。德克抬起頭,格溫也轉過身。那個人走上前,禮貌地鞠躬致敬。他又矮又胖,有一頭看起來幾近白色的金發。他穿著一件色彩鮮明的綢布外套,全身都是亮綠和鮮黃,而他鞠躬時,頭上仍然戴著那頂小小的黑色針織帽。
“阿金·魯阿克。”他對德克說。
“德克·提拉里恩。”
“阿金和我一起為這個項目工作。”格溫解釋道。
“項目?”
她眨眨眼。“你連我為什么在這兒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呢喃寶石是從沃羅恩星送來的,除此之外他一無所知。“你是生態學家,”他說,“在阿瓦隆……”
“對。在學院里,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拿到畢業證書后,就去了卡瓦娜高原星,直到被派來這里。”
“格溫加入了鐵玉。”魯阿克說。他的臉上掛著緊張的微笑。“至于我嘛,我是因普里爾城市學院的代表。學院在奇姆迪斯星,你是知道的吧?”
德克點點頭。這么說,魯阿克是個外域客,來自奇姆迪斯的高等學府。
“因普里爾和鐵玉,嗯……都在朝著一個目標前進。你明白吧?我們都在研究沃羅恩星的生態互動狀況。節慶期間研究沒能完成,畢竟外域星球的生態科技實力都不強——照伊莫瑞爾人的說法,這是種‘空白期失傳科技’。可項目總得完成。格溫和我以前就認識,所以我們覺得,呃,既然目的相同,一同研究交流是個好辦法。”
“嗯。”德克說。他對研究項目本身沒什么興趣。他只想跟格溫說話。他注視著她。“稍后再告訴我這些吧。等我們有空聊天的時候。我猜你有話跟我說。”
她露出古怪的神情。“噢,當然。我們有很多話要說。”
他拎起包。“先去哪兒?”他問,“我恐怕得洗個澡,再吃點東西。”
格溫和魯阿克交換了一個眼神。“阿金剛才就在和我說這個呢。他會為你安排住宿。我們住在同一棟大樓,只差幾層。”
魯阿克點點頭。“樂意之至。我樂于為朋友效勞。我們都是格溫的朋友,對不對?”
“呃,”德克說,“奇怪了,我本以為能住在你那里,格溫。”
有一會兒,她無法直視他的眼睛。她看著魯阿克,看著地板,看著黑沉沉的夜空,最后才與他目光交接。“也許吧,”她語氣謹慎,臉上全無笑意,“可現在不行。我覺得這樣不好,有點太快了。先回去吧。我們有車。”
“這邊走。”沒等德克組織起詞句,魯阿克就插了嘴。在戰栗號長達數月的航程中,他上百次設想過重逢的場景,在他的想象中,這個場景有時溫馨而深情,有時是憤怒的對峙,充斥著淚水——可沒有一次像這樣尷尬怪異的,還有個陌生人來見證整個過程。他不由得猜測,阿金·魯阿克究竟是誰,其人和格溫的關系是否只是像他們宣稱的那樣。話說回來,他們還沒說幾句話呢。他不知該說些什么,又感到毫無頭緒,便聳聳肩,跟著他們走向那輛飛車。
這段路不長。來到車邊時,德克吃了一驚。他在旅途中見過許多不同類型的飛車,可沒有一輛和它相似:車身巨大,呈鐵灰色,有一對結實的三角曲翼,猶如一只栩栩如生的巨型金屬蝠鲼。車子兩翼之間安置著小巧的座艙,共有四張座椅,而在翼梢下方,他瞥見了幾根嚇人的金屬桿。
他盯著格溫,指了指:“這是激光炮?”
她點點頭,露出一抹微笑。
“這是什么鬼東西?”德克問,“簡直像臺戰車。難不成是為了防備哈蘭甘人?自從上回我們在阿瓦隆逛過學院博物館以后,我就再沒見過類似的玩意兒了。”
格溫大笑,從他手里接過提包,丟到后車座上。“上車吧,”她對他說,“這是卡瓦娜的上等飛車,剛出廠不久。據說它的形象參照了一種名為黑狺女的飛行食肉動物,是鐵玉的兄弟獸,傳說中個頭很大,可以算是圖騰了。”
她爬進車里,坐在操控桿后面。魯阿克有些笨拙地跟了上去,他跳過厚實的鐵翼,落進后車座。德克沒動。“可它有激光炮!”他頑固地說。
格溫嘆了口氣。“它們從來沒有填充過能量。卡瓦娜生產的每輛車都配有武器,文化背景使然。注意,我說的不只是鐵玉的車,赤鋼、布賴特和夏恩埃吉的車也一樣。”
德克繞過車身,爬進格溫旁邊的座位,一臉茫然。“這些是什么?”
“卡瓦娜的四大邦國,”她解釋道,“你把它們當成國家或者氏族都行。它們跟這兩樣都沾點邊。”
“究竟為何要安裝激光炮?”
“卡瓦娜高原星是顆崇尚暴力的星球。”格溫回答。
魯阿克嗤笑出聲。“啊,格溫,”他說,“你這話可是大錯特錯了!”
“錯?”她厲聲道。
“錯得離譜,”魯阿克說,“是的,非常離譜。你說的半真半假,這可是最惡劣的謊言啊。”
德克在座椅上轉過臉,看著肥胖的金發奇姆迪斯人。“什么?”
“卡瓦娜高原星曾經是顆野蠻暴力的星球,這沒錯。可到如今,野蠻的只是卡瓦娜人本身而已。每個人都特別好斗,仇外,又搞種族主義,驕傲又善妒。還有他們的高階戰爭和決斗法則,對,這就是卡瓦娜飛車配備武器的原因。為了在空中格斗!我警告你,提拉里恩——”
“阿金!”格溫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德克被她話里滿盈的惡意嚇了一跳。她突然啟動重力格柵,拉動操縱桿,飛車猛然向前沖去,留下一陣抗議的哀鳴后,迅速升空。下方的港口燈火閃爍,而戰栗號鶴立其中,遮蔽了周遭的飛船。夜色延伸至極遠處,直到那看不見的地平線,黑暗的大地與深黑的天幕融為一體。頭頂只有幾點稀疏的星辰,這就是邊緣星域,上有無垠的太空,下有誘惑者面紗的朦朧幕布,這顆星球遠比德克想象的更加孤寂。
魯阿克躺在椅子里喃喃自語,很長一段時間里,沉重的沉默籠罩了這輛飛車。
“阿金來自奇姆迪斯星。”最后,格溫開口。她強迫自己笑出聲來,可德克太熟悉她了:和先前呵斥魯阿克時相比,她這會兒的緊張感半點也沒減少。
“我不明白。”德克說。他覺得自己很蠢,因為別人似乎都以為他會明白。
“你不是外域客。”魯阿克說,“你來自阿瓦隆、巴爾迪,或者隨便哪顆星球,這都不重要。你們這些住在面紗里的人不了解卡瓦娜人。”
“也不了解奇姆迪斯人。”格溫說。她顯得冷靜了些。
魯阿克哼了一聲。“諷刺得好,”他告訴德克,“奇姆迪斯人和卡瓦娜人,噢,我們合不來,你明白吧?所以格溫是想告訴你,我的話全是偏見,千萬別信。”
“沒錯,阿金,我就是這個意思。”她說,“德克,他不了解卡瓦娜,不理解那里的文化和人民。跟所有奇姆迪斯人一樣,他只會揀最糟糕的部分告訴你,可真相要比他的看法復雜得多。你跟這個油嘴滑舌的無賴共事時得記住這點。這應該不難吧?記得你從前總跟我說,凡事都得從三十個角度去看。”
德克笑了。“是啊,”他說,“這是至理名言。雖然最近幾年我才發現‘三十’這個數字有點太小了。話說回來,我還是沒弄明白,這車——是你的工作用車?還是說因為你替鐵玉工作,就非得開這種車不可?”
“哈,”魯阿克大聲道,“沒人會替鐵玉工作,德克。加入或不加入,你只有這兩個選擇。你只會成為鐵玉的一員,而不能替他們工作!”
“沒錯,”格溫說,她話語里的銳氣又回來了,“我是鐵玉的人。希望你記住這點,阿金,你就快惹火我了。”
“格溫,格溫,”魯阿克慌忙道,“你是我的朋友,我的知己,真的。我們在一起工作奮斗,我絕不會冒犯你,如果我說錯了什么,也并非有意。可你不是卡瓦娜人,真的。首先,你是個女人,你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不是什么‘伊恩—克西’或者‘貝瑟恩’。”
“哦?我不是嗎?可我立下過銀玉誓約。”她望向德克,壓低聲音。“為了揚,”她說,“這是他的車,他是我開它的原因,也是你先前問題的答案。為了揚。”
沉默。唯有狂風在升往黑暗夜空的三人身旁盤旋,撥動格溫整齊的青絲和德克的亂發,嘈吵不休。它如尖刀般輕易刺穿了他單薄的布拉克服裝。他的腦海里掠過一個念頭:為何這輛飛車沒有艙蓋?那塊薄薄的擋風玻璃只是擺設而已。
他雙臂交疊,緊抵胸膛,靠向椅背。“揚?”他輕聲問。問題的答案即將到來,他心知肚明,也十分害怕:因為格溫說出那個名字的方式,因為她語氣中古怪的挑釁。
“他還不知道。”魯阿克說。
格溫嘆了口氣,德克能發覺她流露出的緊張。“抱歉,德克。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以為,噢,總會有個我們都認識的人回到阿瓦隆,把這事告訴你。”
“我沒見過任何人。”德克小心翼翼地說,“那些我倆都認識的人,我一個都沒再見過,你知道嗎?我經常旅行,去了布拉克星、普羅米修斯星、賈米森世界……”他的聲音變得空洞,耳朵里嗡嗡作響。于是他頓了頓,咽了口唾沫。“揚是誰?”
“揚托尼·里弗·沃爾夫·高階鐵玉·維卡瑞。”魯阿克說。
“揚是我的……”她猶豫道,“這很難解釋。我是揚的‘貝瑟恩’,也就是他的‘特恩’蓋瑟的‘克羅—貝瑟恩’。”她偏轉目光,掃視了一番飛車的儀表盤,接著再次轉回。德克沒有露出半點明白的神色。
“丈夫。”她聳了聳肩,說道,“抱歉,德克,這么說不太確切,可這是最能讓你明白又意思接近的表達方式。揚是我丈夫。”
德克雙臂交疊,縮進座椅里,一言不發。他很冷,心很痛,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到這兒來。他想起了呢喃寶石,心里又生出一線希望。她叫他來肯定有原因,等時機成熟,她會告訴他的。說真的,他也沒對她還是單身這種事抱有什么期待。在碼頭那會兒,他甚至想過——雖然很短暫——或許魯阿克就是……所以他沒必要因此心煩意亂。
見他沉默良久,格溫又轉開目光。“抱歉,”她又說了一遍,“德克,真的很抱歉。你不該來的。”
她說得對。
三人繼續前行,彼此緘默不語。德克得到了答案,卻不是他想要的答案,而且這答案什么都改變不了。他來到了沃羅恩,格溫就在他身旁,卻忽然變得如此陌生。二人如同素不相識的路人。他癱軟在座椅里,任凜凜寒風拍打他的面龐,唯有煩亂的思緒與他相伴。
在布拉克星的時候,他以為這顆呢喃寶石意味著她在呼喚他回去,意味著她再次需要他了。他要決定的只是自己要不要去,要不要回到她身邊,以及德克·提拉里恩是否依然能夠付出和接受愛情。他現在才明白,根本不是這么回事。
記憶送抵,我即前來,不問任何問題。這是承諾,唯一的承諾。
他感到惱火。她為何要對他這么做?她也曾手握寶石,感受他的心意。她猜得到他的想法,她的任何需求都比不上這份記憶的價值。
隨后,德克·提拉里恩恢復了平靜。他緊閉雙眼,眼前再次出現了布拉克星的運河,還有那條乍看之下頗為顯眼的孤獨黑駁船。他想到了他的決定:去嘗試,再次成為過去那個他,回到她身邊,無論她需要什么都付出一切——這是為了她,也是為了他自己。
于是他費力地挺直身體,放下手臂,睜開雙眼,在呼嘯的狂風中正襟危坐。他謹慎地看著格溫,露出從前那種羞澀的笑容。“呃,珍妮,”他說,“我也很抱歉。不過這不要緊,真的。我很高興自己能來,你肯定也這么覺得吧?七年的時間太久了點,對吧?”
她注視著他,接著把目光轉回儀表盤,緊張地舔舔嘴唇。“是啊,七年真的很久,德克。”
“我能見見揚嗎?”
她點點頭。“還有蓋瑟,他的特恩。”
從下方某處,他聽到了水聲,那想必是一條隱匿于黑暗之中的河流。水聲很快消失不見:他們的速度太快了。德克的目光越過飛車側腹,穿過機翼下方,望向奔馳而去的夜幕,又轉向上空。“你們這里的星星太少了,”他若有所思地說,“我覺得自己好像要瞎了,只看見一片漆黑。”
“我懂。”格溫說。她露出微笑,德克覺得心情忽然輕松了許多。
“還記得阿瓦隆的天空嗎?”他問。
“嗯。當然記得。”
“那兒的天空有好多星星,是個美麗的世界。”
“沃羅恩也有它的美麗之處,”她說,“你對它了解多少呢?”
“不多。”德克回答,他的目光仍舊停在她身上,“我知道節慶,還知道這是顆流浪星,就這些了。飛船上有個女人對我說,托莫和瓦爾貝格在他們前往宇宙盡頭的遠足途中發現了這個地方。”
“她的說法雖然有意思,但并不準確。”格溫說,“順帶一提,你即將看到的一切都是節慶的一部分,整顆星球共同營造了節慶。邊緣星域的人們聯合開發了這里,每顆星球的文化在這兒都有所展現。這里共有十四座城市,分別屬于邊緣星域的十四顆人類星球。城市之間是太空機場和公共區,后者就是某種公園。我們正飛過它的上方,現下就算在白天,公共區也沒什么可看的。節慶期間倒是有集市和比賽。”
“你們的研究項目在哪兒進行?”
“在荒野里,”魯阿克說,“城市之外,山墻彼端。”
“看。”格溫說。
德克依稀分辨出地平線處那排高山,那是道參差不齊的黑色屏障,自公共區向上攀升,直至遮蔽了低空的星辰。一道血色閃光在某座高山頂端駐留不去,隨著他們接近,它也逐漸增長,變得更高、更長,可亮度沒有分毫變化:它保持著那種黯淡而駭人的紅色,不知為何讓德克想起了呢喃寶石。
“那便是我們的家,”當那光芒繼續增長時,格溫宣布,“拉特恩城。‘拉’在古卡瓦娜語里指天空。這是卡瓦娜人的城市,有些人也叫它‘烈焰堡壘’。”
他完全明白如此稱呼的原因。這座卡瓦娜都市建于山脈側翼,其底部和后方都是巖石,它本身就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城堡,有厚重高大的城墻和狹長的窗戶。城墻后面聳立的矮小塔群也顯得沉重而堅固。巍峨的山脈在高處隱現,暗色的山體沾染了折射而來的血色光芒。可城市本身的光芒并非來自反光,拉特恩城的高墻和街道都閃耀著黯淡而熾烈的火光。
“是耀石的作用,”格溫回答了他沒說出口的問題,“它在白天會吸收陽光,晚上釋放光能。在卡瓦娜高原星,它被當作珠寶,但為了節慶,它們被成噸采掘,運到了沃羅恩。”
魯阿克解釋說:“引人注目的巴洛克風格,這是卡瓦娜的藝術。”德克只點點頭。
“你過去真該來看看它,”格溫說,“那時拉特恩城每天痛飲七個太陽的光芒,在夜晚把整個山脈照得透亮,好似一把頂天立地的火焰匕首。耀石如今變暗了——巨輪每時每刻都在遠離這顆星球。再過十年,這座城市就會像燒盡的木炭那樣一片漆黑。”
“它看上去不大,”德克說,“能住多少人呢?”
“曾經住了一百萬人。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整座城市都位于山腹中。”
“典型的卡瓦娜風格,”魯阿克道,“地底的堡壘,石中的要塞,只是現在成了空殼。最近一次人口統計是二十人,包括我們兩個在內。”
飛車越過外墻,掠過寬廣山脊邊緣的絕壁,越過山巖和耀石,朝下筆直飛降。在下方,德克看到了寬敞的走道、一排排緩緩飄動的三角旗和有著閃爍耀石眼睛的巨型滴水獸。建筑物則由白色石塊和黑檀木筑成,耀石的火光打在建筑物的側面,化為長長的紅色條紋,仿佛某種龐大的黑色野獸身上未愈合的傷口。他們飛過塔群、穹頂和街道,飛過曲折的小巷和寬闊的林蔭道,飛過開闊的庭院和一座巨大的多層式露天劇院。
空的,全是空的。在火紅的拉特恩城里,看不到一個活人。
格溫在一座方形黑塔頂部盤旋降下。當她緩緩調低重力以便降落時,德克注意到下方起降臺上停著另外兩輛飛車:一輛車身呈黃色,線條十分流暢,如同淚滴一般;另一輛很駭人,是舊式的軍用飛車,看上去像某場古老戰爭的遺留物,車身呈橄欖綠色,方方正正,裹有裝甲,前方車蓋裝有激光加農炮,后方則有脈沖管。
她把那輛金屬蝠鲼車停在兩輛車之間,然后眾人跳上塔頂。來到電梯邊時,格溫轉身看著德克,面泛紅暈,在周圍微紅的光芒中顯得頗為古怪。“很晚了,”她說,“我們各自休息吧。”
德克明白,這是逐客令。“揚呢?”他說。
“你明天會見到他。”她回答,“我得先跟他談談。”
“為什么?”德克問,可格溫已轉過身,邁步走向臺階。然后電梯到了,魯阿克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把他拉了進去。
他們乘電梯下行,隨后各自休息。
注釋
[1]吉尼維爾(Guinevere):傳說中亞瑟王的王后。——若無特殊說明,本書注釋均為編者注。
[2]原文為“It may not always be so”,出自美國著名現代詩人卡明斯(E.E.Cummings)的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