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駱沒有死,死去的是另一個人。
據說他撞到那人的腰上,那人往后一步,翻過了天臺。
他在ICU里住了一周,一切都變得很模糊。
某天,他感覺自己能走了,下了床,走出了病房,走出了醫院,走到了山林,霧氣繚繞,幾米以外就看不清楚了,他模模糊糊看到一個人影,駝背彎下的身體,有些不利索的腳步,像極了外婆,她沖他揮手,他跟了上去,卻聽見耳邊有人呢喃。
“小駱,快點醒過來,外婆在這里啊?!?
他想睜開眼,上眼皮太重,只能勉強張開一條縫,外婆臉上的褶皺如樹皮,更深了,她的眼睛里有渾濁的淚水。
外婆不在山林里,外婆在這里。
柯駱再次陷入云霧,只是他耳邊除了儀器的滴滴聲,還有外婆帶著哭音的呢喃,他一直沒有在山林里迷失。
在他意識不清的時間里,發生了很多事。
死去那人的母親來醫院鬧,說要讓他付出代價。她太憤怒了,將同樣內容的小作文發到了她能找到的每一個微信群里,她的親朋好友被她感染了,逢人便說,死去的那人是多么的懂禮貌,多么的陽光,他們幫她把文章轉載到了更多平臺。
惡魔少年吞噬同學的故事在社交網絡上迅速占據頭條,不僅柯駱的父母、鄰居、老師、同學,就連柯駱父母公司的員工都被憤怒的群眾所質問,這時,網上出現了一段視頻。
案發現場天臺對面的居民樓出于防盜的目的裝了攝像頭,攝像頭將幾個人對柯駱單方面施暴的過程拍來。輿論翻轉了,憤怒的群眾認為自己的真心被利用了,說那人是死有余辜。
其實那人的母親知道事實,她只是不能接受,她赤紅著眼睛一遍遍告訴別人,她的孩子是多么的懂事,多么的可愛。她還是跑到柯駱父母的公司去鬧,柯父感覺丟臉。
父母對他很失望,和他受的傷相比,他們更不理解假兩性畸形這種病癥,他們反復問醫生,他以后能不能結婚生子。
得知不能后,柯父受到了很大打擊,他一直認為自己該有一個孫子,以后一定會有,知道柯駱無法做到,他就開始了和柯母的第二次造人計劃。柯母也積極配合,柯父富貴以后沒有跟年輕女人廝混一直是她的榮耀,她絕不能允許自己的完美生活出現裂縫。
除了外婆,沒人介意他,可就在三個月后,他出院不到一周的時間里,外婆摔倒了,之后不到一周就去世了。
父母沒有太傷心,他們沉浸在柯母懷孕的喜悅里,而且柯父因為丈母娘沒把柯駱的病跟他說清楚,早就生了嫌隙。
他真的成了一個人,他開始不出門。某天,他組建了一個群聊,叫“下雨天特別想你”,其中的“你”是外婆,他相信她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全心全意愛他的人。
為什么組建群聊?他其實想找人傾訴,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遭受這些,他明明什么也沒做,他們對他卻沒有慈悲。
父母徹底放棄了柯駱,他們本來就是流感和感冒都分不清的人,實在不能理解,柯駱外表的傷已經好了,為什么不能出門。不過他們在金錢上毫不吝嗇,沒有外婆的管束,柯駱可以自由支配大把的錢。
但他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只是蜷縮在家里,卻有一個社工闖進了他的生活,這位社工就是何樂生。
柯駱對何樂生的第一印象很差,臉上總帶著微笑,一股書卷氣,跟班級里背后議論他的女神表情很像,一副受歡迎的樣子。
那位女神背后說他是“長了兩個頭的雞,應該活不了太久”。
為了保證自己能一直受歡迎,何樂生一定也會和別人一樣,將柯駱的身體上的不同當作談資,以看過畸形秀的心態,和周圍的人炫耀。
“我們商量一下?!?
“嗯?”
何樂生想不到他會先說話。
“有什么需要我簽字確認的東西直接給我,我保證你的工作評價不會受影響,你可不可以也有點眼色,離我遠一點!”
最后一句,柯駱喊了出來,他只想一個人呆著。
“對不起,我做不到。”
何樂生沒說他為什么做不到,就這么走了。
柯駱感覺奇怪,他難道不該說些“他的理想是幫助無法出家門的人重歸社會,你可以相信我”這種話嗎?
但何樂生沒有,他只是每周都來,有時是周三的晚上,有時是周四的白天,他會給柯駱帶一些新鮮的水果,想辦法和柯駱說幾句話,有時聊手游,有時聊小說,柯駱從不回應,也不讓他進門,就這么過了好長時間。
那一周,何樂生周三周四都沒來,一直到周日晚上才出現,他一到柯駱家門口,柯駱就打開了門。
何樂生頂著大大的黑眼圈,手腕上還纏著一圈繃帶,還完好的那只手拎著一盒切好的哈密瓜,柯駱立刻接過水果。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被釘子劃傷了?!?
何樂生縮了縮手腕,紗布隱藏在襯衫里,他的白襯衫領口有一小塊姜黃色的污漬,應該是剛剛弄上去,還沒完全干。
柯駱感覺他也沒有那么完美。
“釘子生銹要打破傷風。”
“嗯。打了。最近服務中心的事情太多,我來晚了?!?
“不晚,我沒什么事。還有,你不用為了跟我找共同話題去玩手游,我不怎么玩手游,而且你說的那些手游也太老了?!?
何樂生失笑,“這么明顯嗎?”
柯駱也笑了,他發現自己和何樂生一起笑沒什么不好意思的,畢竟他們已經認識了五年。
又過了差不一年,他和何樂生越來越熟,何樂生已經可以隨便出入他的家了。
何樂生問他:“你要不要來補習?!?
柯駱一驚:“你怎么知道?”
何樂生指了指書桌上剛拆封的數學和生物參考書。
“那些只是沒事讀來消遣一下!”
何樂生順手拿起數學書來翻,里面的一張補習班的傳單掉了出來。
“這家補習學校很有名,聽說很多揚城大學的學生都上過這家補習班,他們還有一個封閉訓練營,保證達不到承諾的成績就退費!”
何樂生的樣子,就像是他要去上補習學校,然而,柯駱的情緒,卻隨著他的話音越來越低落了。
“他們不要我。”
如果可以,柯駱想永遠不出門。他人即是地獄。
他不喜歡打游戲,大多時間在網上閑逛,和群聊里的人說話,隔著網線,沒人知道他是誰,有什么樣的問題,他可以扮演一個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他并未特別招募群友,但痛苦本身有氣味,像是花蜜一般吸引著有隱情的群友。
柯駱這才發現,這世上的惡意有時毫無緣由,長得胖的人,口吃的人,身上有異味的人,頭發有自來卷的人……
只要稍微有一點不同,就可能在人群中被識別出來。甚至還有的人,僅僅因為是家里第二個孩子就被討厭,真可笑,他的父母將二兒子當成珍寶,卻偏偏有父母把第二個孩子當成災星。
這世上原來有比他更孤單,更慘的人,他們可以互相理解。只是在群里互相說說話,他們就感覺好些,柯駱甚至還給一些人建議,他給了一個被騙去外地打工的女孩回去的路費,還告訴她怎么圓謊,才能不被父母責罵,女孩哭著給他發來了語音感謝他,說他是個好人。
他也可能幫助其他人嗎?這感覺真好。在這個群里,他找到了存在的意義。
他想盡自己所能幫助群里的人,尤其在他遇見一個受到父母虐待的女孩之后,她年紀還小,完全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他給她一些錢,讓她去看醫生,可女孩說父母不讓她去,父母總是強調她是個撒謊的孩子,偷竊的孩子,說臟話的孩子,周圍沒有相信她的人,包括醫生。
柯駱想幫她,但那天之后,她就消失了。他找不到她,第一次,他意識到網絡上建立的關系如此薄弱,錢也有做不到的事。
這時的他才冒出了成為醫生的想法,錢他有的是,如果能夠用錢來幫助別人,他一定會去做。但他清楚,他們這樣的人只會跟信任的人交流。如果他掌握了醫學知識,也能幫助他們。
除了群名的由來,其它事情徐子虞已經知道了。
她通過一個偶像的粉絲群,加上了柯駱的之前同學微信,這位同學靠在網上推銷轉運術為生,徐子虞買了一個“化妝改變面相”的套餐,她假裝是他們學校的學姐,聊了幾句提起了柯駱,那人就嘟嘟嘟把柯駱的事全都說了。
不僅如此,這位同學還透露,有次看到柯駱在咨詢培訓機構課程,她假裝她媽媽打電話到培訓機構抗議,告訴他們不要成為“培養殺人者的殺人機構”,培訓機構承諾一定不會讓柯駱入學,她還專門報了那家機構的課去確認。
徐子虞了解完詳情后,就將這位自我意識過剩的大小姐拉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