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輝煌與悲情:300年大宋王朝何以從文治巔峰走向衰亡
- 傅小凡
- 4704字
- 2023-12-13 17:08:29

唐天佑四年(公元907年),唐朝滅亡,隨后在中原陸續出現了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和后周等五個朝代,同時各地先后出現了十個地方割據政權,史稱“五代十國”時期。后漢廣順元年(公元951年),后漢將軍郭威起兵反叛,奪取后漢皇位,建立后周。四年之后,郭威死,其養子柴榮即位。后周顯德六年(公元959年)六月三十日,柴榮病逝于東京,終年39歲;其子柴宗訓繼位,年僅7歲。當時趙匡胤擔任殿前都點檢(首都衛戍部隊最高長官)兼宋州(今河南商丘)歸德軍節度使,屬于擁有兵權的武將。
后周顯德七年(公元960年)正月初一,鎮州(今河北省正定縣)和定州(今河北省定州市)兩大軍事重鎮同時傳來消息:遼國聯合北漢大舉南侵,形勢非常危急,請求朝廷火速派兵救援。所謂北漢是“五代十國”時期唯一在北方的地方割據政權,首都設在晉陽(今山西省太原市)。北漢皇帝劉崇接受了遼國的冊封,自稱“侄皇帝”,因此才會形成遼國與北漢對后周的聯合進攻。
接到前線的戰報之后,朝廷連夜召開緊急會議研究對策。在副宰相王溥的極力推薦之下,宰相范質決定讓趙匡胤帶兵迎敵。可是,趙匡胤卻百般推脫,說自己手中的兵力不夠,不足以抵御遼漢聯軍。
面對大軍壓境,宰相范質只好將侍衛司的指揮權也交給趙匡胤,讓他統率殿前司和侍衛司這兩支部隊,北上抗擊遼國和北漢聯軍的進攻。然而,這樣做卻違背了世宗皇帝柴榮的遺愿。因為,殿前司是首都的衛戍部隊,侍衛司是皇帝的警衛部隊,這兩支部隊共同構成皇帝的禁衛軍。柴榮病重期間安排后事,就想到自己的兒子柴宗訓年僅7歲,不可能控制朝政,于是將一些掌握兵權的將軍降了職并調出京城,使得留在城內的禁軍將領相互制衡,避免任何一位將領獨掌禁軍大權,以至于威脅新皇帝的地位。趙匡胤當時任殿前都點檢,只是殿前司的最高長官,現在宰相把侍衛司也交給了趙匡胤,趙匡胤就成了禁軍的總司令,后周兩支最精銳的部隊都由他指揮,那么世宗皇帝柴榮設置的禁軍內部的制衡機制就完全被打破。
趙匡胤擔任禁軍總指揮之后,立刻命令殿前副都點檢慕容延釗率領先頭部隊提前一天出發,北上迎敵。關于慕容延釗與趙匡胤的關系,有兩種說法:一種是二人的關系很親密,彼此以兄弟相稱,趙匡胤尊稱慕容延釗為兄長;另一種是二人的關系比較疏遠,雖然慕容延釗在禁軍中的地位次于趙匡胤,但是名望與趙匡胤不相上下,足以分庭抗禮。
筆者認為這兩種說法并不矛盾。如果二人的關系好,趙匡胤信任慕容延釗的能力,因此派他北上防御遼軍;如果二人關系一般,慕容延釗一走,趙匡胤身邊沒人掣肘,整個禁軍就是趙匡胤一個人說了算了。
可是,就在先鋒部隊出城不久,開封城內就開始到處流傳這樣的消息:“大軍出征的那天,都點檢要當天子!”城中居民聽到這樣的消息,都認為又要改朝換代了,于是紛紛準備外逃。五代時期,王朝更迭太頻繁,每次變更無不伴隨著殘酷的戰爭和血腥的殺戮。因此,京城百姓一聽說要換天子,立刻陷入恐慌。
然而,京城百姓的慌張,對趙匡胤沒有產生絲毫影響,在慕容延釗率先頭部隊出發之后的第二天,趙匡胤不慌不忙地率大軍出城北上。可是,當大部隊剛剛到達距離開封城四十多里的陳橋驛(今河南省封丘縣陳橋鎮)時,趙匡胤突然下令:大軍停止前進,就地宿營。此時,慕容延釗所率的先鋒部隊已經渡過黃河,繼續向北挺進。可是,趙匡胤率領的后續部隊卻在陳橋驛按兵不動,與先頭部隊拉開了距離,趙匡胤想干什么?
就在這天的傍晚,天空中出現了日暈現象,史書中描述為“圓虹”。軍中有一位名叫苗訓的人,自稱懂得觀天象,指著天上的“圓虹”說:“見日下復有一日,黑光相蕩。”1然后又對趙匡胤的一位親信說:“此天命也!”其實,這位苗訓不是軍人而是道士,師從發明《先天圖》的道教大師陳摶,善天文占候術,以謀略見長。在后世的小說戲曲中,苗訓被描寫成趙匡胤的軍師,與諸葛亮、徐茂公齊名。
“圓虹”本來是很普通的自然天象,苗訓卻利用這種天象編造讖緯,在軍營中煽動士兵:“底下那個大太陽,就要吞掉上面那個小太陽了!”這番話在軍營中迅速傳播開來,軍士們相信這就是上天的旨意,于是,聚在一起謀劃:當今皇帝年幼,沒有執政能力,肯定就是被吞沒的小太陽,根本不值得咱們為他賣命。他們決心擁立趙匡胤為天子,然后再北上抵御遼軍入侵。其中為首的就是趙普和趙匡義,這兩個人都是趙匡胤的親信,趙匡義是趙匡胤的親兄弟,但在趙匡胤登基稱帝之后,他為了避諱而改名為趙光義。
商定之后,第二天凌晨,眾人一起沖進趙匡胤休息的軍帳,不容分說,將一件事先準備好的黃袍披到趙匡胤身上,然后,跪在地上齊聲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趙匡胤似乎剛從酒醉中清醒,說什么也不穿手下披在他身上的黃袍。可是,面對跪成一片的軍官們,趙匡胤一時無法拒絕,只好說:“必須答應我的條件,否則我絕不當這個皇帝。”眾將士們齊聲回答:“請陛下吩咐。”趙匡胤說:“第一,不得凌辱太后、少帝;第二,要尊重所有公卿大臣;第三,不得搶劫市民和倉庫。服從命令者有賞,違反命令者族誅!”將士們齊聲高呼“諾!”,趙匡胤這才披上黃袍,一聲令下,大軍返回開封城。
進了開封城,趙匡胤立刻回到殿前司公署,脫下黃袍,命將士們將宰相范質等人帶到殿前司公署來。范質面對如狼似虎的士兵,毫無懼色地質問趙匡胤:“先帝對待你就像對自己的兒子一樣,如今先帝尸骨未寒,你怎么能做出這種事情?”趙匡胤突然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說:“先帝對我恩重如山啊,可是我被手下的將士們脅迫,我沒辦法啊!事已至此,我有愧于天地,這可如何是好呢?”
沒等趙匡胤的哭聲結束,他手下的一名軍官拔出佩刀威脅說:“我們這些人不能沒有主子,今天必須確認天子。”范質見大勢已去,只好要求趙匡胤必須舉行禪讓之禮,此后對待太后像侍奉自己的母親,對待少主要像對待自己的兒子,如此才不辜負先帝的舊恩。趙匡胤一一答應。
后周顯德七年(960年)正月初四,趙匡胤在崇元殿舉行禪讓儀式,正式登基稱帝。第二天,趙匡胤宣布改年號為“建隆”。由于趙匡胤此前擔任殿前都點檢兼歸德軍節度使,而歸德軍的駐地在宋州(今河南省商丘市),因此,新王朝的國號就定為“宋”,繼續以開封府為首都,史稱“北宋”。
一個新的王朝就這樣在一天之內誕生了。
不論是正史還是野史,對陳橋驛兵變的描述大致相同,讓人感覺像是在奇異天象刺激下的突發事件。趙匡胤是在部下的逼迫下,不得已當了皇帝。那么,事實果真如此嗎?如果這不是偶發事件,而是一場預謀,那背后的主謀又是誰呢?想要解開這個謎團,還得從后周世宗皇帝柴榮的臨終托孤說起。
世宗在彌留之際,對身邊的托孤大臣范質和趙匡胤說:“王著藩邸舊人,我若不諱,當命為相。”2意思是“我去世后,讓王著來當宰相”。
王著這個人非常能干,而且很有謀略。世宗一直想讓他當宰相,卻遲遲下不了決心,就因為擔心王著好酒的毛病,怕他酒后誤事。可是,到了彌留之際,卻交代兩位顧命大臣,在他死后讓王著當宰相,可見柴榮對王著能力的肯定和信任。
世宗駕崩之后,這兩位顧命大臣卻沒有執行皇帝的遺囑。這是為什么呢?
從范質的角度出發,當時已經有兩個宰相——他和王溥,雖然他是“顧命大臣”,地位不凡,卻依然懼怕王著接任宰相后會取代自己的位置。從趙匡胤的角度出發,不執行世宗皇帝的遺囑有雙重意義:第一,排除了自己邁向皇位的障礙;第二,與范質有了共同的秘密,等于將范質拉上了同一條船,在奪權的道路上結成同盟。即使將來范質不愿意合作,也已經騎虎難下了。
既然兩位顧命大臣已經結成同盟,趙匡胤為什么在世宗駕崩半年之后才上演“黃袍加身”這場鬧劇呢?原因很簡單,當時的軍權還沒有完全抓在自己人手里。如前所述,世宗早就為幼子籌謀一切,絕不讓任何一位將領有獨攬大權的機會。但是,在世宗去世后的半年里,禁軍高級將領的任命、安排情況,發生了對趙匡胤有利的變化。第一,世宗在世時,殿前副都點檢長期空缺,在他去世之后,慕容延釗獲得了這個重要職位;第二,禁軍中的高級將領如殿前都指揮使石守信、殿前都虞候王審琦,侍衛司都虞候韓令坤、侍衛司馬軍都指揮使高懷德、侍衛司步軍都指揮使張令鐸,都是趙匡胤的結拜兄弟。總之,后周禁軍的主要指揮官,基本換上了趙匡胤的人;搶班奪權的準備工作已經完成,就差侍衛司的最高指揮權沒有抓到手了。此時,北方傳來遼國大舉入侵的消息。趁著抵御遼國入侵的時機,趙匡胤終于將禁軍指揮權全部抓在自己手里。當然,這一切如果沒有宰相范質的支持,趙匡胤是不可能辦到的。
然而,歷史上的趙匡胤卻聲稱自己對陳橋驛兵變之事一無所知。但他有一個無法掩飾的破綻——時間。正月初一,北方傳來遼國入侵的消息;正月初二,慕容延釗率領的先鋒部隊出發北上;正月初三,趙匡胤親率主力出征,作為后援;正月初四,趙匡胤又帶著他的人馬掉頭回了開封城,并且在當天舉行禪讓儀式。以當時的通信與交通水平,這速度未免太快了吧?顯然,遼軍根本沒有南下入侵,完全是有人故意造謠,就是為了對朝廷施加壓力從而掌握兵權,并且將部隊帶出城,玩這出“黃袍加身”的把戲。
更令人感覺蹊蹺的是,按照常理,叛軍進攻首都奪取皇位,必然會發生攻城之戰,一定會血流成河,生靈涂炭。可是,趙匡胤率領的部隊卻兵不血刃地進了開封城,這是為什么呢?因為,趙匡胤率領大軍離開開封城之前,就安排自己的心腹將領石守信和王審琦,率領殿前司人馬把守開封城。當大軍在陳橋驛發動兵變時,趙光義連夜派心腹騎快馬返回京城,通知石守信、王審琦等人做好接應的準備。石守信和王審琦接到通知之后,立刻下達命令,所有將士不許睡覺,嚴密控制開封城,并且隨時接應兵變部隊進城。有這些親信將領做內應,趙匡胤率領的兵變部隊順利地進入開封城。
證明趙匡胤是“陳橋驛兵變”幕后策劃者最有力的證據,是南宋史學家王明清在《揮麈后錄》卷五中的一段記載:“太祖仕周,受命北伐,以杜太后而下寄于封禪寺。抵陳橋推戴,韓通聞亂,亟走寺中訪尋,欲加害焉。主僧守能者,以身蔽之,遂免。”3意思是,趙匡胤出兵北伐,將母親杜夫人及其家眷藏在封禪寺。陳橋驛兵變的消息傳到開封,韓通聽說之后,就來到寺院尋找趙匡胤的家眷,想殺害他們。幸虧寺院一位法號守能的住持用身體擋住,才得以幸免。
韓通當時是侍衛司副指揮使,趙匡胤的死對頭,在趙匡胤率兵進入開封城之后被殺。如果趙匡胤真沒打算搞政變,為什么預先要把家屬藏在寺廟里?有人辯解說,是趙匡胤的母親恰巧到廟里上香。這話根本站不住腳,有帶著全部家屬一起到廟里上香的嗎?
更令人玩味的是,趙匡胤在宰相范質的要求下,決定行禪讓禮,而且趙匡胤急不可待地要舉行禪位儀式。可是,當趙匡胤來崇元殿準備舉行禪位大典時,主持典禮的官員發現沒有禪讓詔書。這個時候,翰林學士陶谷突然從懷里掏出禪讓詔書。如果不是事先預謀,陶谷怎么會提前準備禪讓詔書呢?總之,禪位登基典禮順利完成。然后是改元“建隆”,改國號為“宋”。一天之內,建立新王朝的所有事情全部完成,如果不是預謀,這一切又怎么可能實現?
總之,陳橋驛兵變,絕對不是偶發事件,而是一件蓄謀已久的政變。其背后的主謀不是別人,正是趙匡胤自己。
然而,在整個奪權過程中,他都在假裝自己是一個不知情者。這讓宋朝誕生的過程,充滿了偶然、巧合與詭異。即便如此,我們必須承認,趙匡胤取代后周建立宋朝,這個過程謀劃得太完美了。由于每一步都做了周密的部署,整個過程沒有發生任何戰斗,趙匡胤率領大軍返回開封時也沒有遇到任何抵抗,除了殺死一個韓通之外,幾乎沒有流血事件。趙匡胤“兵不血刃,市不易肆”,以接受禪讓的形式和平奪取政權。這樣的改朝換代,在中國古代歷史中實屬罕見。
隨著宋朝的建立,自唐朝“安史之亂”(755年)爆發以來,已經在血腥戰亂中掙扎了兩百多年的百姓,終于重新看到了太平盛世的曙光,一個文明安定和空前繁榮的時代終于要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