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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一 聲音與時代

我的音樂生涯

王安憶

音樂于我,總是和實際的生存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的。最初的習琴,是在“文革”初期,母親生怕我們姐妹在家寂寞,又生怕我們出去闖禍,就從舊貨店里買了一架手風琴,找了個朋友教琴。在學琴的過程中,姐姐的態(tài)度一直比我實事求是,一步一趨,從不好高騖遠,已掌握的技巧則很勝任。而我總是性急,超前地去攻克難度高的技巧,效果倒不如她好。有一次,姐姐問我:當你練琴的時候,你想的是什么?我說,我想的是,很多朋友在欣賞我演奏的情景。姐姐卻說她僅僅是想聽自己悅耳的琴聲。從這時候看,她是比我更適合搞演奏的。因演奏是一條很現(xiàn)實的道路,必須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從藝術(shù)的目的來看,她也比我更接近藝術(shù)的初衷。后來她之所以沒有繼續(xù)學琴而我卻繼續(xù)了,原因只是她插隊后不久便被招到城里工作,而輪到我時,招工卻凍結(jié)了,被推薦上大學的可能又極小,于是,手風琴便成為我離開農(nóng)村的唯一出路了。

使我想到這條出路的,是有一次,在縣積代會上,我大出了一記風頭之后,就傳來縣文工團要招收我的消息。這文工團原是個泗州戲的班底,這時又演一些樣板戲的片段,自有上海知青插隊此地之后,就一直在物色知青中的人才。已被招收的幾名上海學生,穿扮整潔、面色白皙、姿態(tài)高傲地從縣城的石板路上走過,總會引來許多欣賞和忌羨的目光,比分在商業(yè)局、手管局、工業(yè)局以及更大批的尚在農(nóng)村的同學相比,他們無疑是這縣城里最幸運的人了。而我從下鄉(xiāng)的第一天起,就在苦悶著如何離開農(nóng)村。這消息便使我非常沖動。無奈家里極力阻攔,因這縣文工團是集體的性質(zhì)。從集體單位轉(zhuǎn)向全民單位,是比從農(nóng)村到城市更不容易,其間的溝壑比城鄉(xiāng)差別還要不可逾越。這縣文工團是萬萬去不得的,是要貽誤我一生的。但這卻提醒了我和我的家長們,對我的前途便多了一種設想。從此以后,我就開始過著一種到處投考又到處碰壁的生活,練琴則成為我的日常的功課,而且是一份極嚴肅的功課,它關(guān)系到我的生計和前程。

那時候,全國無論是軍隊還是地方的文藝團體,都在學習樣板戲,于是都面臨著擴大樂隊和演員隊編制。似乎百業(yè)蕭條,唯有文藝團體一枝獨放。由于上海是一個較早接受西方文明的城市,不少孩子從小就接受了音樂教育。因此,這時節(jié),上海就涌滿了各路招兵買馬的文藝團體,以及回城謀考文工團的知識青年,同時也出現(xiàn)了一種頗似于經(jīng)紀人的人物,他們一方面了解和掌握了許多文藝人才,另一方面也和許多文藝團體有聯(lián)系,從中起著牽線的作用。不過,充當這些角色大多是出于興趣,并無實利可圖。當時,我就是經(jīng)常地奔跑于各個考場之間,其余的時間則用來練琴。手風琴的需求量是極少的,一個團體往往只需一個,不像管弦樂,是多多益善,而我的技術(shù)又只居中流,因此,碰壁的事情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一個炎熱的夏天,我到蘇州去考文工團,當著一整個排練廳的老師以及看熱鬧的花枝招展的男女演員的面,又熱,又累,又窘迫,又緊張,再加上不熟悉琴,竟連一個曲子也沒湊合下來。乘在夜間的回滬的火車上,心中的沮喪是無法言說和忘懷的。幾經(jīng)曲折,后來終于考上了江蘇省徐州地區(qū)文工團。于是,我也成為令知青伙伴們羨慕的人了。由于樣板戲的背景,文藝團體在當時地位極高,待遇唯優(yōu)。因此,在城市里,許多孩子從小就開始習琴,為了避免日后的插隊和失業(yè)。于是,樂隊里幾乎每個人,都帶有一群學生,他們恭恭敬敬地喊我們老師,逢到年節(jié)假日,便紛紛拉我們?nèi)コ燥垺6覀儎t把從自己老師處得來的一套,原封不動地塞給他們便完事了。然而,無論如何,這確是一次管弦樂的大普及運動,在那些偏僻的小城里,幾乎一夜之間響起了小提琴、大提琴、黑管、長笛的聲音。

我們的文工團也正在草創(chuàng)時期,管弦樂隊編制不齊,所以不久,我便被安排去“速成”大提琴,進入了樂隊的低聲部。真正被音樂所激動,而非吃飯問題的激動,是在我坐進樂隊的時候。當各聲部攜起手來,樂器奏出奇妙的音響,心確實被震顫了。這幾乎是每一個演奏員都經(jīng)歷過的感覺。無論多么調(diào)皮、多么不負責任的演奏員,在這一刻里,都不會開溜的,誰都不會愿意在這美好的聲響中缺席,都希望在其中擔負一份勞動,這猶如一種極大的享受,誰能夠放棄呢?尤其是演奏好的作品的時候。壞的作品總是激起演奏員不講情面的嘲罵,會遭到怠工。演奏員憑了經(jīng)驗與演奏的本能,總是能基本正確地鑒別出作品的優(yōu)劣。好的曲子會使演奏那樣愉快,那樣興奮。有時候,沒來由地,指揮或者隊長會突然地召集樂隊演奏一遍《采藥歌》或者《雪山上的好門巴》或者其他一些什么,這絕不會遭到反對。樂隊排練不僅使樂隊自己快樂,也使演員們以及別的無關(guān)的人快樂。當我們演奏時,排練場外常常圍了人,靜靜地聆聽著。合唱隊或舞蹈隊逢到與樂隊合樂的日子,也都歡欣鼓舞,如過節(jié)一般。而在我想家或苦悶的時候,樂隊的排練或演出也或多或少替我排遣了許多。當樂聲奏起的時候,當你的那一小點聲音融入整個巨大而美妙的交響,成為其中不可分離的一部分的時候,你好像參加了另一個世界,那世界比較的抽象,因而也比較的純凈,比較的沒有憂慮,比較的快樂。

人心總是不足,離開農(nóng)村不久,我又計劃向上海接近。接近的手段還是音樂,但比當年多了一件大提琴。于是就又開始了漂泊的、投考文工團的生涯。我瞞了自己的團,沿了京滬鐵路線,往南逼近。回上海已成妄想,向上海靠近一步也是勝利。我非常固執(zhí)而又錯誤地,將時代與社會的不幸,以及個人青春時期的許多苦悶,都推委在了與上海的距離上,以為回上海便可解決一切似的。實際上并非如此,這是多年之后才覺悟過來的。在有一年的春節(jié)里,我趁了假期,抱了琴坐船去南通考試。坐在黑壓壓的五等艙里,困頓又無聊,且前景茫茫。幸好邊上是一個投親南通插隊的青年,一路聒噪,念許多謎語給我猜,打發(fā)了一個夜晚。天亮時分,船抵碼頭。我到南通文工團時,才知他們也值假期,一周以后才上班。那幾天,我晚上住在父母的老戰(zhàn)友家,白天就在空蕩蕩的歌舞團練琴。歌舞團在一座天主教堂內(nèi),有高高的鐘樓。一日,碰巧遇到一個拉小提琴的女孩來團里拿東西,我們曾在省調(diào)演中見過面,彼此雖叫不出名字,卻還面熟。她很熱情地讓我用她的在鐘樓上的琴房。第二天,我去她琴房時,見她留給我字條,說水瓶里有熱水,琴盒里有松香,任何東西我都可以使用,千萬不要客氣。經(jīng)歷了那幾日的孤寂,這溫暖的情義使我流下了眼淚。后來,我終于也沒有被任何南方的文工團接納。到了1978年,隨了大回城的潮流,我終于回到上海,憑的是父母身邊無成年子女照顧的理由,回來后也沒去文藝團體,而是憑了那兩年在報刊上發(fā)表的一些小文,進了《兒童時代》雜志社。我的音樂生涯就此結(jié)束了。

回到上海的日子里,我再沒有拉琴,甚至家中也沒有保留任何一架琴。我不常聽音樂,尤其受不了現(xiàn)代高級音響里的管弦樂,我覺得高級音響是和爵士、搖滾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是一種機械和電子的產(chǎn)物,而音樂當是和人、人性、人的勞動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我家也沒有高級音響。而我更不喜歡餐廳、酒吧,或者客廳里的背景音樂,我覺得這聲音假惺惺的,有一種偽善和矯情的氣息。偶爾我還去去音樂廳,熟悉的曲目,我覺得聽和不聽都一樣,不熟悉的作品,第一遍則難以進到心里,于是,音樂會也不熱心了。弄到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是不喜歡音樂的,之所以會和音樂打那么多年的交道,實是出于生存的需要。這些年過去,對音樂逐漸淡了,只是有一樣東西是聽不得的,那就是演奏前樂隊的定音,那一聲雙簧管的A音具有極強的穿透力,然后,各色樂器從四面八方向它靠攏集合,這使我想起了我一整個少女時代的快樂和苦悶。

(原載1990年第5期《音樂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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