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村莊植物記
- 太陽花:阿紫文學沙龍文選
- 王玉蘭主編
- 2403字
- 2023-12-20 20:07:36
李明官
一
小河西斗折處,臨水人家門前一排木槿,自成藩籬,碧葉粉蕊,亦頗雅致。
木槿記于《詩經》,謂之舜,“顏如舜華”即此。所謂槿舜者,以形聲推衍,猶僅榮一瞬之義,極言花期短促,不可與久。李時珍以為此花朝開暮落,故名日及。此說或為臆測,多年之前,我曾于一枚木槿花瓣尾端,以朱紅印泥點涂,復二日往視,猶自開張搖曳于小南風中,薄粉輕敷,朱顏未易。
《周禮》載:“夏至到,鹿角解,蟬始鳴,半夏生,木槿榮。”仲夏物候豐繁如此,于植物而言,最佳注腳乃是夏花絢爛。經典如《周禮》者,于群芳中獨對木槿青眼相加,足見其自有異于他卉之神奇。
北宋寇宗奭《本草衍義》云:“木槿如小葵,花淡紅色,五葉成一花,朝開暮斂,與枝兩用。湖南北人家,多種植為籬障。”細葉繁密,五枚單瓣,色若淺霞,所述與桑梓如出一轍。印記里,里巷栽植木槿并不刻意為之,其所對應者,以蓬門蓽戶,冷僻角落處居多,街巷鬧市嘈雜處難覓其蹤。曩年,斜對門的麻老隊長家豬圈后,有木槿數叢,動蕩于小滿的晴光之中,嬌妍可喜。然,只是作為一種植栽,并無籬護功效。倒是東鄰人家,三間草屋,西廂傍之,四圍木槿成籬,翠葉鋪排,纖枝夭夭,其花灼灼,燦若列星。風拂籬漾,蟲吟不絕,極其可觀。木槿極潑皮,可扦插。俟二三月間新芽初發,段截,長一二尺,橫陳豎倒皆可。《群芳譜》以為,倘欲插籬,須一連插去,若少住手,便不相接。未知昔日東鄰,插槿編籬是否一氣呵成。
作為一種落葉灌木,木槿初載于《爾雅》,列于草屬。東漢樊光釋為,木槿花朝生暮落,與草同氣,故入草中。其木類身份之轉換,自三國陸璣疏始得匡更。此本從木槿花色進行分類,潔白者謂“椴”,粉色者謂“櫬”。前者清澹雅致,后者粉妝嫣然,俱為仲夏之飾。
西晉潘尼察槿花尤細:“凌晨結蕾,天明綻開,中午盛放,日暮隕落”,木槿花凝露蓄蕾,于熹微中展瓣,至午盛開,紅葩紫蒂,含暉吐曜,其質絲滑若綢。夜幕低垂,卻也未必脫蒂落地,只是花色由明艷而黯淡,胭脂色漸褪,翻轉為絳紫,仿佛沾染上暮色,旋收斂,如一聲輕微的嘆息,孤懸于枝頭。“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海棠可得詩人之惜,槿花如之奈何。
魏晉年代,木槿極一時之盛。文人騷客寄情于木槿,已遠遠超過了植物之本義。“東方記乎夕死,郭璞贊以朝榮,潘文體其夏盛,嵇賦憫其秋零”,明璨的槿花,一瞬而生的玄遠意味,漫溢在那個時代的朝野。
大紅大紫之后的謝幕,是規律、自然、周期,甚至宿命,任誰也難以跳脫。繁華如槿,至此亦不免落寞。村莊已鮮見木槿,曾經的槿籬遮掩,幽巷深深,綠影繁密,粉瓣招搖業已成為熏風中一道遠逝的風景。
河西人家的這叢槿籬,遂成絕響。為編籬的木槿護持,這家人本分而內斂。男人不茍言笑,每日扛著農具進進出出,往來門庭田疇;女人低眉順眼,圍著兜裙,拾掇家務。他們家狹長的天井,泥土被笤帚掃刷得白白凈凈,不著一星半點草屑落葉。
這戶人家的次子,于一年的夏季橫遭不測。那時節,他們家殘缺的院墻處,木槿正榮,花開寂寂。
二
榆錢簌簌飄落,于空中劃過一道道靜美弧線,綠影青淺。甫別枝頭,猶在晴光里翩翩裊裊;觸地,如一息輕微惋嘆,就此依附。這些疊地青錢,運數亦迥異。陷困風雨泥淖最為尋常,為雞鴨啄食亦算得歸其所。倘為細心廚娘,纖手撿拾,回得家中,精心拾掇一番,蒸飯漲蛋,成其美食,那更是身價陡增了。東漢崔寔《四民月令》:“二月榆莢成,及青收,干以為旨蓄。”《詩經》所云:“我有旨蓄,亦以御冬”當即有所指也。
榆錢簇攢,望之如淺碧花絮。實則,其非花,乃榆樹籽也。昔年,村莊田野遍植桑榆,聯產承包后,農民惜地,悉毀岸埂圩堤之灌木喬木,致有平野荒禿,水土流失,鳥雀無歸。猶記得村東九頃三的那片大田,沿北河一溜,溝渠之南,俱有榆樹頎長身姿。植樹于田尾,由來久矣。賈思勰《齊民要術》:“榆性扇地,其陰下五谷不植。隨其高下廣狹,東西北三方所扇,各與樹等。種者,宜于園地北畔。”擇地而種,并非盡毀,樹木無言,世人有愧。一以貫之的脈承,不知還能延續多久。
而在村莊,隨著人家房屋翻建,爭占地盤,對樹木更是大肆伐斫。累月經年,鱗鱗屋瓦袒露于朔氣寒露,熏風烈日之下,再無蔭蔽。曾經綠蔭拱圍,清流環侍的村莊,于光天化日之下,顯得那樣黯淡無助。
屋后水碼頭畔的這兩棵榆樹,粗若盆口,枝干舉天,冠蓋挽云。大熱暑心,近鄰們每常三三兩兩,聚于濃蔭之下,浣汏洗涮,話舊述新。飄散的榆錢,流逝的歲月,一如水波渺渺,貫穿著我們凡庸的日常。
三
土潤溽暑,令人猝不及防。伏天來得疾速,榴花初謝,商陸始果,暑氣便與熏風一輦而至。
獨存于王家尖西壩之側的石榴樹,因植者正堯已逝經年,致如敝屣之棄,不為人所待見。既無肥水之施,更兼病虐蟲噬,愈見瘦弱伶仃。仿佛鄉間饑寒交迫的纖弱女子,菜色而亂絲,令人不忍卒視。而物之本性使然,逢春則發,至夏則榮,經秋則凋,歷冬則匿。此株孤寂石榴亦然,于入伏時令,卸蕊彰實,順應物候,以羸弱之軀啟季節之標識,不免讓人從心底高看一眼。
商陸的身世似乎不至于如此凄惻。這一叢開春時節綠影搖漾的草本,由立地而齊膝而過頂而及檐,花色春白夏粉,結扁實有棱,狀若豌豆,生綠熟紫,變化神奇。整座村莊,幽巷空庭,廢圃荒園,十邊隙地,河沿渠畔,商陸遍及,而生于后鄰正祥家圮缺豬圈里的這一片,莖粗葉碩,漿果累累,蓬勃蔭蔽了一檐晴空,似不多見。不過,也可以理解,正祥長期住于集鎮,偶或回村,對此一隅空閑之地疏于打理,致使多種草本木本植物瘋長。這些商陸,早些年我即得見,春秋衰榮,至今當為宿根無疑。而其業已高挺的木質硬莖,寬泛的枝葉覆蓋,也無言地佐證著自己的陳年履歷。
商陸別名尤多,《爾雅》謂之蓫薚、馬尾,《詩經》“言采其蓫”或有所指。
《荊楚歲時記》寫:三月三日,杜鵑初鳴,田家候之。此鳥鳴晝夜,口赤,上天乞恩,至章陸子熟乃止。以章陸子未熟前,乃鵑鳴之候,故商陸亦有夜呼之稱。商陸味辛酸,古方謂有療水貼腫之功效,足證其性之峻厲。而村人皆不識,可見,物類何其博奧,而人力一何淺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