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郭定邊所料,一個長相硬朗的年輕人,出現在了城墻上。
他身披一件深色扎甲,眉毛濃密,臉形寬闊,依稀能看出突厥人的影子。
想必他就是閻英達口中的薛懷劭了。
“沙州踏白將?我怎么沒聽說過?閣下與我素昧平生,何來‘一會’之說?”
薛懷劭非常警覺。
“閻英達閻使君,閣下相熟否?”
郭定邊掏出那封絲絹信。
“那閣下且將信送上來。”
薛懷劭嘴上如是說,可一臉將信將疑,絲毫沒有開門迎他進來的意思,也沒有派人下來取信。
郭定邊見狀,從馬上取下弓,又從胡祿中取出一支羽箭。
他將絲絹綁在了箭上。
眾人還沒有明白他要做什么。
只見他穩穩地將那張弓拉滿,然后一箭射出。
從郭定邊的位置到城墻,約有一百三十步。
他的射術,與仆固亮這樣的神射手相比,自是算不上精準。
但是他力大!
那箭直沖著城門樓而來。
只聽得“哆”得一聲,穩穩地扎在了距離薛懷劭三步遠的木頭柱子上。
箭頭沒入木材。
有兩個士兵上前,嘗試著想把箭拔下來。
可箭斷了,箭頭還在柱子里。
這個行為看起來似乎并不友善。
薛懷劭身邊的士兵,紛紛彎弓搭箭,直指城外的郭定邊。
可薛懷劭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將弓放下來。
對面這個胡子拉碴的將領能將箭射上門樓,這并不代表他的士兵的箭能夠飛過同樣的路程射到對面的臉上。
他從士兵的手下接過絲絹信,仔細看了看上面的內容,表情有些微妙。
不一會兒,城門開了,一個士兵從門中鉆了出來。
“薛將軍請郭校尉進城一敘。”
“不過,只能你帶幾個人進去,你的部隊必須駐扎在外面。”
士兵看了眼郭定邊身后的一百多號人,說道。
“不可!”楊不平提著槍上前,“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
可是郭定邊卻答應了。
他沖著身后的十三娘招了招手。
然后走到了楊不平的身邊:
“楊叔,放心好了,十三娘的本事你知道,有她在,我們倆想留便留,想走便走。”
“就你們兩個人嗎?”小兵看著眼前騎著馬的兩個人。
“還有我。”
突然又有一匹馬出列。
郭定邊回頭一看,正是高進達。
這廝還真是拼。
難怪張議譚挺喜歡他。
他想什么,郭定邊清楚。
不過有些事情,看破不說破。
既然愿意跟過來,那就跟過來吧。
三人在士兵的帶領下,入了陽關小城。
自從沙州出了事兒,所以陽關城只出不進。
好些個西來的客商被堵在西門口,除了罵街還是罵街。
但當城墻上的士兵亮出手中的弓箭之后,他們便閉了嘴,老老實實地改道。
薛懷劭見郭定邊的地方,就在城樓之上。
屋子里什么家具都沒有,只有角落用稻草和獸皮墊了一張厚厚的“床”。
除此之外,在這春暖花開的季節,火盆尚在,仍未熄滅。
突厥人崇尚拜火教,認為木中含火,使用木頭家具,多有大不敬之嫌。
鐵勒部的這些人從樣貌上,已經漢化了不少,可依然保留著一些原有的習俗。
薛懷劭正盤腿坐在地上。
他的面前鋪了一張毯子。
攤子上放著一套墨綠色的酒具。
郭定邊有點猜到,閻英達書信中可能寫的是什么了。
“坐!”
薛懷劭見郭定邊三人也不起身,指了指毯子周圍的位置,招呼著他們坐下。
“把我的美酒抬上來!”
不一會兒,士兵們抱著十來個個陶罐走了進來。
陶罐的封口被揭開,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味飄散在空氣中。
“西州的葡萄酒。”
郭定邊嗅了嗅鼻子。
他端起眼前的酒杯,對著大門照進來的陽光觀察了一下。
墨綠色的酒杯在陽光的照射下晶瑩剔透。
“夜光杯。”
“行家。”
薛懷劭面露欣賞之色。
郭定邊搖了搖頭:
“如此小杯不盡興,當換大盞。”
“好!”
小杯被撤了下,換了幾個玉碗上來。
薛懷劭揮了下手,讓手下斟酒。
“閣下既受閻使君所托,前來會我,便飲了這一碗。”
他舉起手中酒碗,目不轉睛地盯著郭定邊。
郭定邊一飲而盡。
十三娘也跟在后面一仰脖子喝完。
高進達目瞪口呆。
不是來勸降的嗎?怎么喝上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碗中的酒,喉頭動了下,最終還是選擇一口喝了下去。
然后,他們連著喝了三碗。
是的,菜都沒上,干喝了三碗。
“好!郭君果然如閻使君信中所說,是個爽快人。”
薛懷劭放下酒碗。
這時候,士兵們方才端著裝著大塊羊肉的盆子走了進來。
郭定邊一邊吃肉,一邊喝酒,和薛懷劭開始聊起了沙州的風土人情來。
高進達在一旁聽著兩人東拉西扯。
他本不是一個話多的人,喝了剛開始的三碗之后,便不再動。
可聽著他們聊的沒一句在重點上,心中有點著急了。
“薛君,今日我們前來,乃是為了沙州舉義的事情,閣下.......”
他趁著兩人都干完碗中酒的空隙,開口說道。
可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郭定邊打斷了。
“今日來拜訪薛君,薛君又邀我們上來,不談公事。”
薛懷劭裝作沒聽見,喝了碗中酒,撿了盆中一塊羊肉,塞進嘴里。
高進達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薛懷劭舉起手中酒碗:
“來,我敬高君一碗。”
“郭君,我平日里不怎么喝酒,不勝酒力......”
可他的話還沒說完,郭定邊已經抱起酒壇替他斟滿。
“高君,如此美酒,不喝,太可惜了。”
高進達推辭不過,只得喝了。
四個人就這么你一碗我一碗喝了起來。
鐵勒部人好酒,
薛懷劭更是個中翹楚。
他從小跟著爺娘,早也喝,晚也喝,酒量超出常人許多。
薛懷劭原本的打算,是將郭定邊灌多了之后,探探他的底。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
對面的酒量也是深不見底。
郭定邊一臉笑容,面頰微紅。
他旁邊那個青年護衛卻是越喝越精神。
這人一句話都不說,光是喝酒。
薛懷劭逐漸覺得不太對勁。
他招呼站在門外兩個鐵勒親兵,坐下來一同陪酒。
但是,他的努力被一個人化解了。
高進達舉碗的頻率變得高了起來。
他的話也多了起來。
從風土人情,到武藝劍法,再到排兵布陣。
到后面,他眼前的兩壇子酒都不夠他一個人喝。
而薛懷劭所喊來的那兩位親兵,也和高進達勾肩搭背,相談甚歡。
高進達逐漸成為了主角。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高進達拿著酒碗站了起了身,開始搖搖晃晃地唱起了歌。
兩個親兵更是卸下身甲,跟著跳起了舞。
薛懷劭覺得自己眼前的地面,也開始起伏起來。
郭定邊仍舊一個勁地在替他倒酒。
很快,那十來壇酒都紛紛變成了空罐。
正當高進達和那兩個親兵還在展示自己的歌喉的時候。
突然。
一聲嚎哭打破了他們的歌聲。
薛懷劭雙眼通紅,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