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一蓮換了新發型，竟是特別恐怖的大板寸。她以為只要自己積極改變內在外在，一切就能重頭再來。

一

蔣一蓮入學那一年，工業大學的塑膠操場正式投入使用。蔣一蓮吃過晚飯后，會在晚七點準時出現在操場上，穿著一身西瓜紅的緊身運動衣，襯得她的皮膚特別白。每一次，她都習慣于從側門進來，第一件事是大壓腿，然后下腰，顯得很有舞蹈功底的樣子，準備活動就緒，她就把耳機塞進耳朵，然后慢悠悠地繞著操場，跑了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

有人說，慢跑的時候聽音樂，能夠分散注意力，令人忽略疲勞。耳朵里插著白色耳機的蔣一蓮，全程面無表情，目視前方，腳步鏗鏘。她雖然穿著運動裝，不過好身材是蓋不住的，她的胸部會跟著她跑步的節奏一起運動，如此，加之膚白貌美，自然尤為引人注目。那些日子，為了準備系里的足球比賽，我們幾乎每天都要在操場集合訓練，綠茵場上我們揮汗如雨，和繞著操場規規矩矩跑圈兒的蔣一蓮相比，我們的運動姿態甚至有些缺少章法。有隊友連續幾天都注意到風雨無阻的蔣一蓮，就吹口哨想要吸引她的注意，還故意把足球踢過去，但她每次都能輕松躲過去，一點都不狼狽，也不會像其他女生那樣尖叫著罵我們“變態”，真的，特別高冷、特別淡定。

此時此刻，如果有航拍器在操場上空盤旋，一定會拍到這樣的畫面：一群躁動的心蠢蠢欲動，荷爾蒙在綠茵場上肆意燃燒，火焰向四周不停蔓延、蔓延，這時，突然有位來自冰山的使者口念咒語，在四周布下結界，并注明：到此為止，請勿侵犯。

那天，我把球踢到了她的身上，腳力很大，估計會很疼很疼，但我發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才沒那么猥瑣。

我慌忙跑過去，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蔣……蔣一蓮，我不是故意的?！?

全體男生都停下來，一起喊她“美女”。呵呵，這年頭，凡是五官都還在的姑娘都可稱為“美女”，而我心中的蔣一蓮，遠不止如此。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撣了撣身上的土，什么都沒說，一腳把足球踢回給我，然后繼續跑步。

我就是這樣認識蔣一蓮的。

在我們系，提起蔣一蓮，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十一長假后的某天，有人在女生九號宿舍樓下用蠟燭擺了一個大大的心形圖案求愛，結果招來保安大叔，“涉案”女主角就是蔣一蓮，那時她被大家親切地稱為“阿蓮”。那個始作俑者秦曉泰是校足球隊的風云人物，不止一次想要把球踢到蔣一蓮的身上，均未遂。但在某天中午，他在食堂打燒茄子的時候和阿蓮打了個照面，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便遭遇重擊，揚言自己的小心臟瞬間停止了跳動，于是一場冠之以“全民最疼”的戀愛轟轟烈烈地開始了。

二

秦曉泰追蔣一蓮，追得蠻辛苦。但蔣一蓮越是拒絕，秦曉泰越是來勁。畢竟，已經很久沒有姑娘有能力把他“吊住”。秦曉泰喜歡造聲勢，帶著全宿舍兄弟去蔣一蓮上課的地方圍追堵截是常事，還經常在課堂上闖入教室，上演跪地鮮花的戲碼。

男生私底下說：“這下，秦曉泰可能是動了真情了?！?

女生私底下說：“蔣一蓮真傲嬌，都到這地步還端著，好作?。　?

然后，他們終于在一起了。學校里，處處可見秦曉泰摟著蔣一蓮的脖子，大喇喇地說：“這是我女朋友蔣一蓮！”

說完就在蔣一蓮的臉上嘬一口，初時蔣一蓮會特別扭地轉頭回避，后來她就習慣了。

響動太大的愛情多舛途。

2003年寒假，他們分手了。蔣一蓮脾氣倔強，談了戀愛以后恨不得在腦門上刻上“此花有主，松土者格殺勿論”；而秦曉泰呢，為人油滑，又因為長得帥氣、會來事兒，深受廣大女同胞歡迎。如此，矛盾顯而易見。蔣一蓮那時候不和任何男生有來往，而秦曉泰卻頻頻成為女生生日宴上的座上賓。導致她們分手的那次，就是秦曉泰在同班女生的生日宴上玩真心話、大冒險，結果被罰和一個暗戀過他的女生喝交杯酒。

然后，好死不死的，這場面被蔣一蓮撞上了。這種玩笑于剛烈的蔣一蓮來說，無異于劈腿和背叛。

然而，也不知寒假期間，秦曉泰動用了什么招數，再開學時，兩人又和好了。和好的結果是，秦曉泰似乎摸透了蔣一蓮的命脈和軟肋，他沒有學會珍惜，而是就此擁有了作下去的底氣。

一個月后，秦曉泰被發現與某學妹曖昧不清，兩人再次鬧分手，蔣一蓮為此還抽了那個學妹一個耳光，學妹跑去找秦曉泰哭訴，兩人因此而正式分手，當時說了很多狠話，打算老死不相往來，我親耳聽見蔣一蓮站在操場上，對著秦曉泰撕心裂肺地喊了句：“你給我滾！”又過了一個月，秦曉泰勾勾手指，蔣一蓮便又重新和他在一起，但給予彼此的折磨，多過關愛。那時，蔣一蓮經常莫名其妙地出現在男生宿舍門口，攥著拳頭，鬼魅且凄厲地等著秦曉泰，好像要和他決一死戰一般。我一直都搞不懂，在一起就好好相愛，不然就果斷分開，你打我一拳，我給你一刀，這算什么套路。

最終，頻頻沾花惹草的秦曉泰沒有死，忠貞不渝的蔣一蓮也沒有亡。秦曉泰偷偷申請了我校和澳大利亞某學校的交流生名額，名單下來后，舉座震驚，誰也沒有想到那個看起來混不吝的秦曉泰，對自己的人生有如此清晰的規劃。

秦曉泰需要出國學習兩年。在機場，蔣一蓮與他道別，兩人深吻，總算有點情侶的樣子。秦曉泰走后的一個月，在微博上炫耀和某外國美女的大頭合影；一個星期后，兩人終于在越洋電話里分手了。其中所謂的細枝末節，不過就是那些我們常見的可以被拿來當作理由的理由，是那些怎么解釋都是借口的借口。

這次，是真的分手了。距離，讓他們難以做最后的撕扯和掙扎。沒有了蔣一蓮的秦曉泰，和沒有了秦曉泰的蔣一蓮，都將擁有一個全新的世界。

那一顆為愛情的心，早已支離破碎。這是蔣一蓮對我說過的話。那時候，失去愛情的蔣一蓮一狠心剪短了自己的一頭長發。在學校九號樓的噴泉旁邊，我看著她的板寸造型，怎么也感覺不到一絲喜劇效果，反倒在她的周圍，感受到了一股在愛情的戰場上拼死搏殺、勇而無謀的悲愴。

你怎么可以那么死心眼兒，和一個男生糾糾纏纏那么多回合？給他一次又一次踐踏自己的機會呢？旁觀者個個捶胸頓足，都想使勁搖著接近瘋癲的蔣一蓮的肩膀問這句話。

蔣一蓮淡淡地說：“也許，這就是我們相愛的方式吧?！?

說完這話，她眉目低垂，因為沒有哭，看起來更悲情。

在愛情的世界里，人人都不能幸免于難。眼睜睜地看著蔣一蓮從長發及腰到板寸凌厲，時光是怎樣把她劃傷，我最清楚。

失戀后的蔣一蓮為了轉移注意力，在系里成立了登山協會，板寸竟成了她的招牌，因為體格健壯，面目姣好，她成了學校里著名的登山西施，人人提起便笑而不語的芭比金剛，每天過得風風火火、忙忙慌慌。

你知道什么是滄桑嗎？滄桑就是一個年輕姑娘的身上沒有了脂粉味和香水味，只剩汗水味兒；滄桑就是別的姑娘衣著光鮮出入奶茶店和身邊的護花使者矯情地說著“我是不是你的優樂美”，而她則穿著灰撲撲的沖鋒衣活像一個男人一樣，揮手高呼說“驢子們，加油啦，馬上就到補給站了”。

蔣一蓮準備在長假的時候搞一個大規模的登山比賽，雖然他們要征服的不過是郊區的一座小山，不過雜事蠻多。周末，我去登山協會幫她打雜。晚上，我們一起去喝啤酒。我的褲兜里揣著我用在肯德基賺的所有錢買來的指環，如果她愿意，我希望她能戴上。

這些年，目睹蔣一蓮的感情起起落落，不知不覺我早已陷入其中。有很多次，我恨不得揪住蔣一蓮的衣領子狠狠地戳疼她。告訴她：秦曉泰壓根兒就沒愛過你。

因為他曾不止一次在眾多男生面前拿她當談資甚至當笑話。

他說蔣一蓮欠調教，他說蔣一蓮溫柔起來也很嚇人。

每到此處，一群人嘻嘻哈哈，葷段子滿天飛，蔣一蓮被貼上了新的標簽。

我不忍心摧毀蔣一蓮那些關于愛的信仰和秉持，我害怕她探究的眼神飄過來，我怕她問我：“他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最終，我什么都沒說。兩個人因為距離不能在一起，是天底下最善意的分手理由。

我把指環拿出來，趁著蔣一蓮不注意的時候給她戴上了。

蔣一蓮哭了，但她并沒有摘下來。

三

秦曉泰近期要回國探親，準備弄個聚會，電子請柬是群發的，我看到收件人一欄上有蔣一蓮的郵箱地址。

第二天，蔣一蓮給我打電話，她想要我陪她逛街。

從戴上指環的那天起，對于我和蔣一蓮的關系，我反倒更加迷茫，她沒有說要和我在一起，她也沒說我們之間不可能。她對我和過去一樣，把我當成她的男閨蜜。

朋友笑我當備胎，我笑別人看不穿，我把這種表白后再見面不會尷尬的表現稱為最體面的拒絕。因為，我們還想做朋友。

蔣一蓮要去參加秦曉泰的聚會，我以為她是希望我能陪著她去買一套像樣的衣服，把她打扮得更光鮮亮麗一些。但因為長期登山變得健壯且皮膚黝黑的蔣一蓮，著實沒了美女的底子。但她還是買了漂亮的白裙子，米色的高跟鞋，一大堆化妝品，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在她的購物清單中，竟然還有假發。

我問她：“買這個干嘛？打扮得酷酷的，也不錯啊?！?

她只是笑笑，不說話。

商場里有一個知名的假發品牌。蔣一蓮之前直接把新買的白裙子穿上了，原來就是為了買假發做準備。她把假發挨個摘下來套在腦袋上，總是不滿意。她試戴過卷發的，那是秦曉泰新女友的發型；她試戴過短發的，那是秦曉泰當年搞曖昧的學妹的發型；最終，她還是選擇了一頂黑色的長假發。

那年她長發及腰，眾生傾倒。我永遠都忘不了，她高高束起的馬尾跟著步伐的節奏左右擺動的樣子，跑動帶起的風掀起她的劉海兒，露出她那光潔的額頭，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一年的蔣一蓮，不諳世事，清純倔強，像初夏的清晨，沾著陽光雨露，微微一笑，沁人心脾；那一年的蔣一蓮，趕上了我情竇初開的好時候，所以盡管她在秦曉泰那里敗得體無完膚，但于我而言，她一如初見。

相比在情場上傷人無數的秦曉泰，還有被傷無數次的蔣一蓮，我才是最可憐的吧。

回去的路上，穿著連衣裙留著板寸的蔣一蓮回頭率驚人，我哀求：“師太麻煩您把假發戴上吧?！彼笮?，極可愛地從包里翻出假發，眾目睽睽之下，穿越而來的師太瞬間變身為初戀情人，小麥色的、健碩的初戀情人。

四

如果我是秦曉泰，我是不會邀請蔣一蓮的。經過這些年，最終不能和她在一起，又何必要帶著新人去給她這個舊人難堪？

在學校門口的烤肉店里，青春被狗吃掉的蔣一蓮安安靜靜地坐在我的旁邊，不遠處，變得有些油頭肥面的秦曉泰正在和他的室友們寒暄，也不過一年時間而已，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不再，歲月于蔣一蓮來說是把殺豬刀，于秦曉泰來說就是桶豬飼料，他變得有點西式的做派讓人感到很惡心，他聳肩的樣子像個小丑，他英漢參半的說話方式像個傻缺，還有那個過于性感的新女友，似乎都在告訴蔣一蓮，她今天為他重扮純真，有多么的不值、多么的愚蠢。

聚餐準時開始，秦曉泰攜新女友一桌一桌地介紹：“這是我的女朋友，我的HONEY，龔莉莉，大家可以叫她Lily。”

終于，他們來到了我和蔣一蓮的面前。

喜氣洋洋的聚會瞬時變得詭異無比。

雖然蔣一蓮如今的模樣讓秦曉泰無比吃驚，但他還是故作鎮定地敬了蔣一蓮一大杯扎啤，這是在全體同學中獨一無二的禮遇，我不知道蔣一蓮將作何反應。全體知情人員都眼巴巴地等待著好戲上演，氣氛總體來說是傷感的，充滿黑色幽默的。

但此時此景，蔣一蓮干了一件特別不合時宜的事。只見她，慢慢地，把頭套摘了下來。板寸不在，露出一個，如鹵蛋般的光頭！是的，是圓潤的光頭，與秦曉泰新女友妖媚的大卷發相映成輝。簡直快要閃瞎了我的眼睛！

為了這次聚會，她竟然去剃光了頭發！我的天啊！

眾人開始唏噓，一個小服務員端著一大盤醬料，不知所措地等在門口。

蔣一蓮豪氣地舉起那杯扎啤，特爽快地說：“這杯酒，我干了，你隨意?！?

說完，一仰脖子，咕咚咚，全喝了。末了還不忘向秦曉泰亮了亮杯底。

我招呼服務員過來送醬料，尷尬的氣氛被打破。秦曉泰的HONEY操著一口東北味兒的普通話說：“艾瑪，你同學真給面兒，好酒量?。　?

蔣一蓮在眾同學的注視下淡然落座，我有些心疼地看著她。過去愛過的清純美女如今徹底退出了美女的范疇，變成了強壯的凜冽的光頭，這大概將成為秦曉泰在新戀情中永遠揮之不去的陰影。

想想也是，我又何必繼續在你的記憶里美好呢。不毀掉最后一絲美好，我又將如何重新開始呢。

此時此刻，蔣一蓮的無名指上，還戴著我送她的指環。

秦曉泰此后的興致一直不高，大家吃吃喝喝幾個來回，很快就散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蔣一蓮默默地哭了。高跟鞋不合腳，裙子也很別扭，唯有光頭很刺激。有路人看過來，這個一直豁得出去的姑娘，大聲質問著：“你們看什么看?。俊?

人來人往中，我抱住她。她在我的懷抱里呆了一會兒，然后把戒指摘下來，還給我。

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五

參加完這場令人震撼的聚會后，暑假開始，再回來時，登山協會易主他人，蔣一蓮休學了，不知歸處。

過了很久，她給我發了封郵件。在信里，她解答了我一直想問卻始終沒有問出口的問題。

她同意，改變內在外在，人真的可以重頭再來。

她也明白，她和秦曉泰之間，大抵是沒有愛情的。她執著的，不是秦曉泰，而是自己以愛情之名耗在這個男生身上的光陰和情意。青春年華里，所有的分分合合都與他有關，他們說過最動人的情話，放過最徹骨的狠話，彼此如獸一般撕咬，竟然只是一個練習的過程，命運讓他們在一起，其實只是為了磨合，然后圓鈍地分開，各自尋找最適合的那個。

只是命運從來沒考慮過，對眾生施予同等折磨并不公平，因為人各有性格，體感并不一樣。

蔣一蓮從未想過破壞秦曉泰的新戀情，她也沒有想過報復。她之所以那樣做，是她不想在多年以后，當秦曉泰早一步墮入滾滾紅塵，還有美好的回憶可以給他安慰。她希望當全天下的男生都可以回想當年長發白裙的初戀美好時，秦曉泰的回憶里只剩長裙光頭的驚悚。

她說，她并不愛我，至少現在是這樣的，她不知道將以何種面目面對我，因為我見證了她所有的難堪和聲嘶力竭。

她說，她愛得太過任性，是秦曉泰及時給她上了一課，在愛情的世界里，飛蛾撲火的姿態特別難看。

她說，她希望自己能夠慢慢成熟，以后，能夠過得從容，愛得不痛。

她說，好的愛情，不該讓自己不快樂。她執拗地撞了南墻，本該換個方向，卻偏要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秦曉泰是她的一場修行。

她說，離開并不代表不再回來。她已準備好重生，只是需要時間、需要忍耐，那段漫長的牽扯，耗盡了她有關愛的信仰，她無比渴望復活。

她說，長發及腰之時，重逢便指日可待。但我不必刻意等她，因為等待的副作用，她感同身受。在分別的日子里，一切，Let It 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