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銘

［宋］蘇洵

題解

人稟天地正氣，原為萬物之靈。家齊而后國治，正己始可修身。

圣賢千言萬語，無非綱紀人倫。竭力孝養父母，劬勞恩似海深。

晨昏省候安否，凡事體順顏情。當效返哺之義，尋思跪乳之恩。

追想父母愛我，愛子之心愛親。為子出入必告，倘如有事可尋。

有病不離左右，湯藥扶持辛勤。不幸百年歸世，厚治棺槨衣衾。

兄弟同胞一體，弟敬兄愛殷勤。須要同心竭力，毋分爾我才真。

后世因聽妻語，爭論視若仇人。假使乖傷骨肉，悠悠四海誰親？

若是分居各爨，財產務要公平。父在遵依父命，父歿聽憑宗親。

肥瘦相兼品搭，高低估值均勻。備寫分書鬮定，免得日后相爭。

莫因些小事務，有傷手足恩情。弟兄或有亡故，教養子侄成人。

男女惟選賢德，門當戶對為姻。訪其家教可否，不須愛富嫌貧。

富家子女驕傲，輕慢姑舅尊親。娶嫁須過二十，庶免夭折傷身。

夫莫嫌婦貌丑，丑婦乃是家珍。婦以敬夫為主，理宜嚴肅閨門。

女眷戒其長舌，牝雞不可司晨。盛衰患難相守，不以存亡易心。

金玉休愁不富，兒孫但愿成人。衣食酌量時度，調養不飽不溫。

休餐生冷甜辣，莫佩珠寶金銀。能食教用右手，能言戒使嬌音。

一有知識訓讀，不訓玷辱家門。作揖要他端正，行步戒其忙奔。

寫字筆畫真楷，讀書字句分明。幼時習學易記，老來記不入心。

事若不知就問，舜因好問成人。入則孝順父母，出則和睦鄉鄰。

長上有問必答，在座定要抬身。不可虛言戲謔，不可斜側驕矜。

莫呼長上表號，開口就要尊稱。飲食先讓長者，行路當隨后行。

年過十五六歲，戒近游蕩閑人。莫學吹彈唱和，莫學雙陸棋枰。

諒其資才授業，事成安享終身。試看荒疏無賴，多因失教無成。

不但六親可敬，須知九族當尊。本源同是一體，各要謙和為心。

親近有德君子，遠離無益小人。善人久可處約，惡人反面無情。

君子小人易別，聽其言語知音。君子所言道德，小人開口浮輕。

或言飲食好歹，或認衣服舊新。或評女色美丑，或談勢利欺凌。

見人富貴即重，見人貧賤就輕。結識皆系狂悖，相與歃血連盟。

百千計較何用？怎如積德行仁？為善終須迪吉，作惡果報兒孫。

仰不愧于天理，俯不怍于人情。勿以善小不為，勿以惡小可行。

人有患難危急，就思濟弱扶傾。恤憐鰥寡孤獨，救護鳥獸蟲鱗。

成人一切好事，解人一切紛爭。戒食耕牛守犬，休傷走獸飛禽。

雖仇不可排陷，落火不可添薪。寧可人來負我，不可我去負人。

五谷須當珍重，顆粒來自艱辛。敬惜遺棄字紙，須知一字千金，

行藏存乎天理，動靜存其良心。莫道鬼神無報，半點不肯饒人。

明中懼怕王法，暗里懼怕鬼神。試看官事罪犯，枷鎖夾打牢刑。

饑寒殘缺水火，疾病痛楚呻吟。曾見前人失跌，后人把穩行程。

只須回心學好，方免災禍來臨。惟以德行為主，上天何有疏親？

貧富俱當早起，一日之計在寅。莫分朝夕勞苦，作事務要專心。

凡事莫推明日，明日最是誤人。一年幾個明日，三百六十有零。

還有寒暑風雨，往來喜慶迎賓。疾病災橫時遇，算來皆是日辰。

曾見幾個拙漢，平生懶惰因循。本是今日之事，卻推明日早晨。

明日偶然陰雨，又說待到天晴。天晴復有別務，前事擔擱無成。

卻自怨天恨地，無故罵鬼詈神。只因明日耽誤，疊做一起難清。

試看天上日月，晝夜環轉如輪。君王五更發殿，文武百宰朝臨。

在外大小官職，夜眠晨起操心。武將頂盔貫甲，刀槍劍戟為能。

群臣文武賓客，尚且個個辛勤。我等庶民子弟，豈可自在安身？

朱門多生餓殍，白屋倒出公卿。頑石琢成美器，鐵杵磨為繡針。

趁著年青才壯，不可虛度光陰。莫待老來衰敗，吁嗟怨悔傷情。

文士用心勤讀，達則為相為卿。鄉農春耕夏種，及時灌溉收成。

受得苦中之苦，方為人上之人。世上豈有難事？都緣人不專心。

家中有銀千兩，每日只用三星。倘若終朝安享，不消十載無存。

坐吃山崩壁倒，口是無底之坑。一朝產業破散、饑寒襤縷羞人。

縱有良田萬頃，不敵日進分文。成人不得自在，自在不得成人。

雖然大富由天，其實小富由勤。如肯著實努力，做事何患無成？

治家須要清白，男女不可亂倫。大體不宜皆昧，細事不必逼明。

早起焚香禮拜，敬謝天地君親。灑掃廳堂前后，拂拭桌凳灰塵。

吩咐廚中女眷，碗碟擦凈洗新。客到熱茶相待，自然光壯門庭。

興家創業大智，不用奸佞邪人。家長分事人眾，人眾務各為成。

屋宇墻垣損壞，急宜修補堅新。多備開門七事，外邊體面衣巾。

不拘銀錢到手，也要聚積三分。有日常思無日，天晴防備天陰。

家中莫斷鹽米，廚下休缺柴薪。往來喜慶禮物，當行也要施行。

晝夜謹防火盜，三姑六婆休親。園內多栽菜蔬，籠中莫養飛禽。

門戶向晚早閉，空處防賊存身。夜或響動喝起，莫言貓鼠無驚。

有賊只宜嚇退，不可追逼傷人。若是擒拿殺戮，賊黨怨結仇深。

須知謙虛有益，卻嫌氣岸相爭。欲要上人一步，要辭下己為能。

不可倚財仗勢，十年消長虛盈。多少先貧后富，許多先富后貧。

才能搦管稍解，滿臉文學聰明。不知仲尼大圣，何曾夸耀于人？

客到用心恭敬，大小坐次分明。切莫打犬罵仆，勸酒致意殷勤。

若赴大會筵席，牢系帽帶衣襟。打點大小二便，禮節從容徐行。

撞到筵中器皿，打破席上鐘瓶。自己面上惶恐，東君心內生嗔。

務要瞻前顧后，輕快穩便起身。坐次憑東安席，謙遜在己虛心。

與人同席共坐，闊窄兩讓均平。飲酒只敘談話，自然細語低聲。

東君請行酒令，先須稟告席尊。尊者說過委托，要觀人物施行。

務使人人曉得，須教個個歡欣。若是單行孤令，蠻人必定生嗔。

演戲須揀端的，內恐忌諱傷人。倘有舞酒之輩，早離免生禍因。

處世最宜謹慎，溫良恭儉和平。切莫喝大罵小，不可暴怒橫行。

到處隱惡揚善，何須妒富欺貧？責人之心責己，恕己之心恕人。

凡百待人接物，和顏下氣低聲。若或自尊自大，誰人來往規箴？

過失還當歸己，是非莫去尤人。責己己能無過，尤人人不相親。

不要與人急競，有理不在高聲。十分他來欺我，傍人路見不平。

吩咐家人婦女，不可沖撞鄉鄰。開門日日相會，也須留些人情。

惡事雖有千萬，第一首數奸淫。我不淫人妻女，妻女亦不淫人。

若戀煙花嫖蕩，費錢惹病亡身。產業因而消散，真同陷人之坑。

最嫌賭博牌骰，費時失事勞神。不到破家不止，且為賊訟之根。

好訟甘刑求勝，懷仇斗力為能。縱然幸免夾打，奴顏屈膝公庭。

只要哄錢過手，任你自取輸贏。個個如狼似虎，家財立見消傾。

壁如一件磁器，原日多少工程。打破只消一下，何能補整如新？

曾聞唾面自拭，須知百忍家興。忍字刀從心刺，不忍終不安寧。

十分機關用五，一半留與兒孫。試看奸巧詭譎，到后涂敗無成。

除了性理本業，余外不習為精。若是多學紛擾，徒勞枉費精神。

無益之事休做，巖墻之下少停。一物不敢妄費，一事不敢胡行。

莫學打拳斗智，燈頭戲首逞能。若是妄為妄作，難免災禍來臨。

但凡與人說話，腹中先要思忖。不干己事休說，不當言處莫論。

不可信口亂道，不可說謊無誠。不可揚人之惡，不可夸己之能。

不可訴貧訴苦，不可笑丑笑貧。不可奪人言語，不可當面破人。

言語不可輕發，不會演文莫文。說得有頭無尾，被他識破胸襟。

古言要有出處，時語要有來因。略說大概情節，言煩人則厭聞。

衣食婚喪等事，酌量家計而行。切莫扮窮做富，切莫奢華逞英。

未富先富不富，未貧先貧不貧。省使儉用過世，粗衣淡飯為主。

親朋往來攀謁，只宜淡味陶情。眼前小羞宜過，后來債大難伸。

若有當為之事，合用勿得慳吝。十分鄙猥太過，卻又倒了門庭。

切莫疊借冷債，債疊不由不貧。年債年還不覺，一總算取難禁。

幸遇清平盛世，荷適有道明君。況生中華福地，又兼須發男身。

粗衣淡飯飽暖，身強耳聰目明。切勿心懷戚戚，時常喜笑欣欣。

世界從來缺陷，全福能有幾人？但將下等比較，自然心和氣平。

遇飲酒時飲酒，得開心處開心。就事論事行樂，莫辜美景良辰。

萬古此身難再，百年展眼光明。縱不同流天地，也休污了乾坤。

書內語言粗俗，要勸愚者通明。必須熟讀謹守，福壽綿遠家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