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章
鏡花水月

倫敦,一個灰暗的“大蕭條”時期的早晨,在南安普敦大街穿過羅素廣場的地方,位于百花里區(Bloomsbury)的大英博物館的街對面,利奧·西拉德焦急地等待紅燈變成綠燈。昨晚下過雨,地上水跡斑斑。1933年9月12日,星期二,那個早晨寒冷、陰暗而又潮濕。剛過中午又下起了毛毛細雨。西拉德后來講起那天的情形,從沒提過那天早晨他想去哪兒。他可能沒有任何目的地,他常常一邊走一邊思考,另一個目的地隨時都可能冒出來。紅燈轉綠燈,西拉德跨出街沿。就在他橫穿大街時,時間在他面前裂開了一道口子,他看到了一條通往未來的路,看到死神將走進這個世界,看到我們的所有悲哀、種種事物的幽靈將至。

西拉德,匈牙利理論物理學家,1898年2月11日生于布達佩斯一個猶太家庭。1933年他35歲,身高5英尺6英寸[1],即使在那個年代個頭也不算高。他還沒成為日后法國生物學家雅克·莫諾遇到他時所描繪的那個圓臉大肚子的“矮胖男人”,“眼里閃耀著智慧的光芒”,“像一名毛利酋長對待自己的妻妾一樣慷慨地與眾人分享他的思想”。此時的西拉德正處于朝氣蓬勃的青年和逐漸發福的中年之間的某個階段,有著濃密而卷曲的深色頭發,富有生氣的面容,豐潤的雙唇,扁平的面頰和深褐色的眼睛,一張臉生氣勃勃的。在照片上,他仍然選擇擺出一副深沉的模樣,這是有原因的。他最大的雄心,甚至比他獻身科學還要深刻,就是以某種方式拯救世界。

小說家H.G. 威爾斯剛出版了小說《未來事物的面貌》(The Shape of Things to Come),9月1日的《泰晤士報》以長者般的熱情對之加以評論,指涉不詳地稱贊道:“威爾斯先生最新的‘未來之夢’是其自身的輝煌證明。”這位遠見卓識的英國科幻小說家是西拉德頗有影響力的熟人圈中的一員,這個關系網是西拉德靠著能說會道的聰明,再附上十足的厚臉皮建立起來的。

1928年,西拉德讀到了威爾斯的小說《陽謀》(The Open Conspiracy),那時的他是柏林大學的一名無薪大學教師(privatdozent)[2],也是阿爾伯特·愛因斯坦的密友,以及從事實際發明的搭檔。陽謀指的是一些有科學思想的企業家和金融家合謀建立一個世界共和國,從而拯救世界。西拉德很喜歡威爾斯小說里的這一用語,他在余生里一直在斷斷續續地使用這個詞。更為重要的是,他在1929年前往倫敦拜訪威爾斯,并購買了威爾斯著作在中歐的版權。考慮到西拉德的雄心,幾乎可以肯定,他與威爾斯探討的內容遠遠不止圖書版權。但會談沒有立即促成更進一步的聯系。在威爾斯諸多“狄更斯式”的小說里,西拉德沒有與那個最吸引人的“孤兒”相遇。

西拉德的過去為他在南安普敦大街受到的啟示做好了準備。他是土木工程師的兒子,他的母親富有愛心,他自幼生活在一個富足的環境里。“我懂多種語言,因為我們請過幾位女家庭教師,第一位教德語,第二位教法語。”在布達佩斯大學著名的“明他”高級文法中學(Gymnasium)[3],對同班同學來說,他有幾分像“吉祥物”。“在我年輕時,”他曾經告訴一位拜訪者,“我有兩大人生志趣,一個是物理學,另一個是政治。”他記得16歲時,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伊始。在如此早的時期,他就對各交戰國的政治實力做了比較和分析,之后告訴他心懷敬畏的同學,各國的命運將走向何方:

那時我告訴他們,我當然不知道誰會贏得戰爭,但我確切地知道戰爭會怎樣結束。它將以同盟國——奧匈帝國和德國——以及俄國的失敗告終。我說我也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因為它們是敵對的雙方,但我說確實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回顧往事,我發現很難理解自己怎么能夠做出這樣的陳述,我那時只有16歲,而且除了匈牙利,對其他國家也沒有任何直接的認知。

他的各種關鍵特征似乎在16歲時就已成形。他相信他的判斷力在那時達到了頂峰,以后再也沒有上升過,“甚至也許下降了”。

西拉德16歲那年,正是大戰爆發的頭一年,這場戰爭將粉碎一個時代的政治和法律協議。單憑那個預言與結果一致的巧合(也是一劑催化劑),就能使一個年輕人以救世主自居。直到生命終結,他都使愚笨的人感到不舒服,使自負的人瘋狂。

1916年西拉德從明他高級文法中學畢業,獲得厄缶獎(E?tv?s Prize,一項匈牙利的數學國家獎),并考慮深造。他對物理學有興趣,但“在匈牙利搞物理沒有前途”。如果他研習物理學,充其量也只是成為一名高中教師。他考慮過學習化學,認為這可能會對以后從事物理學有用,但似乎也不可能賴此謀生。他最終決定學電機工程。經濟上的原因可能無法說明一切。他在柏林時的一個學友直到1922年才注意到,盡管獲得了厄缶獎,西拉德卻“仍然覺得自己在數學運算方面的技能可能難比同儕”。除此之外,在日后那些在物理學領域成就斐然的匈牙利人中,他并不是唯一一個避開那個年代匈牙利大學死氣沉沉的科學教學的人。

他開始在布達佩斯的約瑟夫國王理工學院學工程學,后被征入奧匈帝國陸軍。因為受過高級文法中學的教育,他被直接送到軍官學校接受騎兵訓練。幾乎可以肯定,一次請假幸運地救了他的命。他請假的理由是當時他的一個兄弟要做大手術,他要給雙親以精神上的安慰。但事實上是他生了病。他原以為自己得了肺炎,想在布達佩斯的父母身邊,而不是在前線陸軍醫院治療。他站著等待指揮官接受他的請求,其時他已經高燒近39度。這位上尉不太愿意,但西拉德以他特有的方式堅持要休假,最終得到了批準。他在朋友的幫助下上了火車,到達維也納時體溫已經降下來了,但咳得厲害,一到布達佩斯就住進了一家不錯的醫院。他的病被診斷為西班牙流感,成為奧匈陣營首批病例中的一例。戰事漸冷。通過利用“家庭關系”,他被安排在幾周后退伍。“不久后,我聽說我所在的那個團”被送上了前線,“遭到了猛烈的攻擊,我的所有戰友都已然不在”。

1919年夏天,在奧匈帝國戰敗后的動蕩中,列寧的匈牙利追隨者庫恩·貝拉(Kun Bela)和他的共產主義及社會民主主義信徒在匈牙利建立了一個短命的蘇維埃共和國,西拉德認為這是出國學習的時候了。他當時21歲。正當8月初辦好護照時,庫恩政權垮臺了。他又在海軍上將尼古拉斯·霍爾蒂(Nicholas Horthy)的右翼政權那里成功地弄到了另一本護照,在圣誕節前后離開了匈牙利。

盡管仍然不愿意投身工程學,但西拉德還是進了柏林高等技術學院[4]。然而,一些在匈牙利必然的選擇在德國只是一種選擇而已。在德國,柏林大學的物理學教員中有多位諾貝爾獎得主,包括愛因斯坦[5]、馬克斯·普朗克(Max Planck)、馬克斯·馮·勞厄等一流理論家。德國還有弗里茨·哈伯(Fritz Haber),他從空氣中固定氮合成硝酸鹽——可以用來制造火藥——的方法[6]使德國免于在大戰中早早戰敗。高貴優雅的柏林郊區達勒姆有幾所由政府及企業資助的威廉皇帝研究所,那里有許多聲望顯赫的物理學家和化學家,哈伯只是其中一個。布達佩斯和柏林在科學機遇方面的這種差異使西拉德抽不出精力再去聽工程學的課程了。“最后,像往常一樣,潛意識占了上風,我無法再繼續學工程學了。我的自負最終讓步了,我離開高等技術學院,到柏林大學完成我的學業,這大約是在我21歲半的時候。”

那個時候,學物理的學生游學于歐洲,追尋大師,就像他們的先輩學者和手藝人自中世紀以來所做的那樣。在德國,大學是國家的公共機構,教授是拿薪的公務員,也可以選擇性地開幾門課從學生中直接收取酬金(與之相比,無薪大學教師是那些有教學資格、可以收取酬金但沒有薪水的訪問學者)。在當時,假如你想追隨某個人研習某個領域,如果他身在慕尼黑,那么你就要去慕尼黑;如果他定居哥廷根,那么你就得去哥廷根。任何科學都起源于工藝傳統,在20世紀的頭三分之一的時間里,科學界仍然保留著一種非正式的師父-學徒的關系體系——在一定程度上保留至今——并以此為基礎建立了更加晚近的歐洲研究生院體系。這種非正式的行業關系部分地解釋了西拉德那一代科學家的情感,他們是具有國際視野和價值,幾乎像行會一樣的專業群體的成員。

在西拉德的思想發生轉變時,西拉德的好友、同為匈牙利人的理論物理學家尤金·維格納正在柏林高等技術學院攻讀化學工程,看到他在柏林大學出盡了風頭。“一旦清楚地認識到物理學是自己的真正興趣,西拉德就立即以他特有的直率向愛因斯坦做了自我介紹。”愛因斯坦此時正與妻子分居,他喜歡獨創而不愿墨守成規,只講很少的幾門課。但維格納記得,西拉德說服愛因斯坦給他們講授研究班的統計力學課程。馬克斯·普朗克則是一個憔悴、謝頂、年長的科學領袖。通過研究均勻發熱表面(如窯的內部)的輻射,他發現了一個普適的自然常數。他遵循著一個在科學帶頭人中流傳的謹慎傳統:只接受最有前途的學生加以個別指導。西拉德贏得了他的注意。馬克斯·馮·勞厄——柏林大學理論物理研究所英俊的所長——是X射線晶體學的奠基人。應用這一學說,勞厄使晶體的原子晶格首次可見,從而在公眾中引起了轟動。他接受西拉德參加他富有見地的相對論課程,并且最終指導了西拉德的博士論文。

在戰后的德國,戰敗的絕望、玩世不恭和狂躁情緒如同熱病產生的幻覺一樣在柏林蔓延。柏林大學——位于市中心多蘿西大街和勃蘭登堡門以東的菩提樹下大街之間——是觀看這種稀奇古怪世相的極好位置。西拉德沒有趕上1918年11月的那場革命,這場革命始于基爾的水手暴動,迅速蔓延到柏林,迫使德皇逃亡到荷蘭。血腥的暴亂后,交火停止了,最后建立了一個危機四伏的魏瑪共和國。西拉德1919年底到達柏林時,超過8個月的戒嚴令已經撤銷。這個城市起初被饑寒籠罩,但很快就恢復了醉人的生活。

“地上積著雪,”一個英國人在回憶他對戰后午夜的柏林的第一印象時說,“雪、霓虹燈和龐大的建筑群混為一體,疑非人間。你會感到你身處一個十分陌生的地方。”而一名柏林戲劇界的德國人對20世紀20年代的印象則是“空氣總是清新的,仿佛撒了胡椒粉,就像紐約的深秋:你幾乎不需要睡眠,似乎永遠也不會疲倦。在任何其他地方,你都不可能以這么好的狀態面對失敗。在任何其他地方,你也不可能屢次被拳擊倒而又無須退場”。德國貴族從視野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知識分子、電影明星和新聞記者。在這個皇宮已經空蕩蕩的城市里,最重大的年度社會事件是由柏林媒體俱樂部主辦的新聞發布會(Press Ball),每年吸引的來賓超過6 000名。

路德維希·密斯·凡·德·羅(Ludwig Mies van der Rohe)[7]在戰后的柏林設計了第一座玻璃幕墻的摩天大樓。耶胡迪·梅紐因(Yehudi Menuhin)[8]小小年紀就登場首演,愛因斯坦在聽眾席上為他鼓掌喝彩。喬治·格羅茨(George Grosz)[9]從他多年來冷眼觀察柏林寬闊林蔭道的作品中挑選出版了著名畫作集《看哪!這人》。在柏林,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注意到“一個年老、面色紅潤、雙下肢高位截肢的女乞丐……像一尊被放在墻根下的半身像……在出售不太符合傳統的鞋帶”。費奧多·溫貝格(Fyodor Vinberg),一位前沙皇政府官員,在這里出版劣質的報紙,兜售《錫安長老會紀要》。是他將這本書從俄國引介到了德國。這是一本偽馬基雅弗利主義征服世界的欺世幻想之作,最新的德文版售出了超過100 000冊,公開鼓吹對猶太人的暴力毀滅。希特勒直到最后才出現在柏林,因為他在1924年出獄后被禁止進入德國北部地區,但他把“侏儒妖”(rumpelstiltskin)[10]約瑟夫·戈培爾派去了柏林,充當自己的代表。在這座開放、充滿活力、醉心于爵士樂的城市——戈培爾在日記中將其貶為“黑暗與神秘之謎”——戈培爾學會了使用暴力和欺騙性的宣傳來解決問題。

1922年夏天,德國的貨幣兌換率降到了400馬克兌換1美元。1923年更為可怕,1月上旬是7 000馬克兌換1美元,7月是16萬,8月是100萬。到1923年11月23日終于開始調整時,已經是4.2萬億兌換1美元。銀行在登廣告招聘能熟練應對多個零的簿記員,按重量支付現金提款。破產的中產階級典當的珠寶已經快要堆到古董店的天花板了。劇院一個座位的票價只值一個雞蛋的價錢。只有那些持硬通貨的人——多半是外國人——在花幾便士就可以乘坐列車頭等車廂橫跨德國時顯得神氣活現,但他們也賺來了饑餓的德國人的敵視。“不,沒人有負罪感,”一個來訪的英國人幸災樂禍地說,“人們覺得這非常正常,這是上帝的禮物。”

1923年,后來移居美國的德國物理學家瓦爾特·埃爾紹澤(Walter Elsasser)處在他學生時代的一個間隔期。這時的他在柏林工作,他的父親同意支付他的個人花銷。他雖不是外國人,但得到了來自國外的資助,這使他能像模像樣地生活:

為了使我不受到[通貨膨脹的]影響,我父親懇求他的好友、巴塞爾銀行家考夫曼[Kaufmann]給我在一家大銀行建了一個美元賬戶……我每周會花半天的時間離開學校,乘地鐵到市中心以德國馬克提取我的補貼,一次比一次多。回到我的租住房,我會立刻買足能用到下一周的食物一類的必需品,因為不出三天,所有物價都會明顯上漲,漲幅約為百分之十五,這樣我的補貼將變得短缺,使我無法在周末享受去波茨坦或者英格蘭北部的湖泊區旅游的快樂……我那時太年輕,太無情,太不知人間疾苦,不能理解這種飛速的通貨膨脹——實實在在的饑餓和困苦——對那些靠養老金或者其他固定收入生活的人,甚至工薪階層,尤其是家里有許多孩子而薪水的增長又落后于通貨膨脹的人而言意味著什么。

雖然沒有人回想起曾看到過西拉德自己做菜——他寧可買熟食或者上小餐館——但西拉德一定也過著這樣的生活。他應該明白極度的通貨膨脹意味著什么,明白它的一些原因。但盡管西拉德有著異常敏銳的觀察力——“作為一名科學家,在與其他科學家為伍的漫長一生中,”維格納曾寫道,“我還沒遇到過更有想象力和獨創性,更具思維和見解獨立性的人”——他的回憶和他的文章里對在柏林的這段日子里發生的事情都只字未提。處于戰后社會、政治和知識崛起高潮中的德國首都贏得了西拉德肯定的評價:“那時的柏林處于物理學的全盛期。”這意味著物理學——在20世紀20年代異乎尋常地誕生了現代綜合的物理學——對他來說是多么重要。

4年學習通常是一個德國學生論文工作的前期準備階段。之后,在得到一名教授的首肯后,學生會解決一個他自己構思的問題或者他的導師提供的一個問題。“為了能被接受”,西拉德說,它“必須是一項真正原創性的工作”。如果論文贏得了導師的認可,這個學生就會在某個下午接受答辯,如果答辯通過了,他就將被授予博士學位。

西拉德已經把人生中的一年花在了當兵上,兩年花在了工程學上。在研習物理學方面,他沒有再浪費一點時間。1921年夏天,他找勞厄要論文題目。勞厄顯然決定挑戰一下西拉德——這一挑戰可能是友好的,也可能是試圖使西拉德擺正自己的位置——給了他一個相對論方面的晦澀問題。“我無法在這一題目上取得任何進展。事實上,我甚至認為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西拉德在這個問題上努力了6個月,直至圣誕節,“我認為圣誕節是休閑時間,不是工作時間,因此我覺得想想那些腦子里自己冒出來的問題就行了。”

在那3個星期里,西拉德想的是怎樣解決熱力學方面一個難以理解的矛盾。熱力學是關于熱能和其他形式能量間聯系的物理學分支。在預言熱現象方面,有兩種熱力學理論都非常成功。一種是現象學理論,較為抽象和普適(因而更有用)。另一種是統計理論,基于的是原子模型,并且更對應于物理實在。統計理論將熱平衡描述為原子的一種隨機運動狀態。例如,在1905年的一篇重要論文中,愛因斯坦論證了布朗運動——像懸浮在液體上的花粉那樣的微小顆粒的隨機運動——便是這樣一種狀態。而更有用的現象學理論則將熱平衡當成靜態處理,靜態是沒有變化的狀態。這是一對矛盾。

西拉德會外出,長時間地散步——柏林有幾分寒冷和陰沉,這種陰沉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有所緩解——“如果我在散步途中有了點什么想法,回到家我就把它寫下來。次日早晨醒來時,我會有新的想法。我會又出去散步,這個新想法會在我的頭腦中成形,我會在晚上把它寫下來。”西拉德認為,那是他生命中最富創造性的時期。“在3個星期里,我寫成了一份有關一個問題的手稿,這個問題相當有原創性,但我不敢交給馮·勞厄,因為這不是他要求我做的。”

西拉德在一次討論課后將手稿交給了愛因斯坦,強攔住他,說自己想和他談一些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好吧,你都在做些什么?”西拉德回憶當時愛因斯坦這樣說。

西拉德匯報了他“相當有原創性”的想法。

“這不可能,”愛因斯坦說,“這是一些無法做成的事情。”

“嗯,是啊,但我做成了。”

“你怎么做成的?”

西拉德開始解釋。據西拉德說,“5分鐘或10分鐘”后,愛因斯坦聽懂了。在只學了一年大學物理的情況下,西拉德完成了一個嚴格的數學證明,得出的結論是熱平衡的隨機運動能夠以它原始、經典的形式在現象學理論框架中取得一致,與特定的原子模型無關,“[愛因斯坦]非常贊同”。

西拉德大受鼓舞,將他的論文——《論唯象熱力學向漲落現象的擴展》——交給了馮·勞厄。馮·勞厄帶著古怪的神情接受了它并將論文帶回家。“第二天一早,電話鈴響了,是馮·勞厄。他說:‘同意將你的手稿作為你的博士論文。’”

6個月后,西拉德寫出了又一篇熱力學論文——《論一個熱力學系統在智能生物干預下熵的減少》。這篇論文最終被認為是現代信息論的一份重要基礎文獻。到這時,西拉德已經有了高級學位,現在的他已經是利奧·西拉德博士了。在這之后直至1925年,他一直在達勒姆威廉皇帝化學研究所做晶體中X射線效應的實驗,這是馮·勞厄的領域。這一年,柏林大學接受了他有關熵的論文,作為大學授課資格論文,也就是他的就職論文。西拉德因此被任命為一名無薪大學教師,直至1933年離開柏林前往英國。

自那以后,西拉德的副業之一便是發明。1924年到1934年間,他一個人或者與他的搭檔阿爾伯特·愛因斯坦一起,向德國專利局申請了29項專利。他們的合作申請大多涉及家用冷藏。“一天早晨,一條讓人悲痛的報道……引起了愛因斯坦和西拉德的注意,”西拉德后來的一名美國學生寫道,“據柏林的一家報紙報道,一個家庭——包括幾個年幼的孩子——被發現在他們住的公寓里窒息而亡,原因是他們吸入了用作冰箱制冷劑的[化學]物質產生的有毒煙霧。煙霧是在夜間通過磨損的氣泵閥門泄漏出來的。”因此,這兩位物理學家設計了一種利用電磁性來抽運金屬化制冷劑的方法。除了制冷劑本身外,這種方法不需要任何其他運動機件(因而也就不可能發生閥門密封滲漏)。德國通用電氣公司(A. E. G.)在這之后與西拉德簽約,雇用他作為該公司的一名帶薪顧問,并實際制造了一臺愛因斯坦-西拉德冰箱。但這種磁抽運泵甚至比當時最吵的傳統壓縮機的噪聲還要大,因此從未離開過工程實驗室被投入實際應用。

另一項十分類似的發明也取得了專利,要是能在專利的基礎上進一步改進,西拉德會在這方面贏得國際聲譽。獨立于美國實驗物理學家歐內斯特·O. 勞倫斯的工作,而且還至少早了3個月,西拉德就給出了通常被視為勞倫斯發明的回旋加速器的基本原理和總體設計。這是一個在環形磁場中加速核子的裝置,一種核子泵。西拉德為他的裝置申請專利是在1929年1月5日。勞倫斯首次產生回旋加速器的想法大約是在1929年4月1日,并在一年后制造了一個小小的工作模型。勞倫斯因此獲得了1939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

西拉德的獨創性絕不止于此。在16歲作為國家命運的預言家到31歲與威爾斯談判版權時的陽謀者之間的某個時刻,他構想出了自己的“陽謀”,記錄下了從“德國20年代中期”起他的各種社會發明(social invention)[11]。這樣看來,他1929年去拜訪威爾斯,既是出于對這位英國人睿智的喜愛,也是出于對他遠見的欣賞。關于西拉德,英國物理學家、小說家C. P. 斯諾(C. P. Snow)的評價是,他“隨時隨地都有一種不尋常的氣質,在大科學家中這或許并不那么少見。他相當自負,有著不容辯駁的自我中心主義。但他會把這種個性的力量外放出來,以此與人為善。在這種意義上,他與愛因斯坦有著一定程度的家族相似性[12]”。在斯諾的這段話中,與人為善指的是一篇提議成立一個新組織的文獻。這個組織名為“志同道合者聯盟”(Der Bund),而Der Bund的意思是群體、同盟,或者更簡單地說,就是團體。

“志同道合者聯盟”,西拉德寫道,應該是“一個有著密切聯系的群體,把這些人聯系起來的是一種貫穿始終的宗教和科學精神”:

如果我們擁有一種魔法,用它可以在成長的一代人年幼時就識別出那些“最好”的個體……那么我們就能訓練他們獨立思考。通過一種緊密社團式的教育,我們能夠造就出一個精神領袖階層,這個階層的內部凝聚力足以使其不斷地自我更新。

這個階層的成員將不會獲得額外的財富或個人榮耀。相反,他們將被要求承擔一些特殊的責任,這些“負擔”可以“展現他們的獻身精神”。在西拉德看來,這樣一個群體即使沒有正式的組織結構或法律地位,也有很好的機會影響公共事務。但也有可能“作為政治體系中的一部分對公共事務產生更直接的影響,接近政府和議會的職能,或者取代政府和議會”。

“這個團體,”西拉德在另一時間寫道,“不應該是某種類似政黨的組織……而應該代表國家。”他認為在這些由三四十人組成的團體中,代議制民主將以某種方式自然而然地實現,形成“同盟”成熟的政治體制。“因為遴選[和教育]方法的原因……最高層做出的決策有很大的可能將會是公平且反映多數人意志的決策。”

西拉德一生都在追求他的“同盟”,版本多種多樣。遲至1961年,它還通過適當的偽裝出現在他的通俗故事《海豚之音》中:在一個叫“維也納學院”的地方,一群海豚通過它們的飼養員和譯員(這些人是美國和蘇聯的科學家)向世界傳授它們超凡的智慧。故事的講述者巧妙地暗示,這些飼養員可能才是這些智慧的真正來源,他們利用人類對超人類救世主的強烈迷戀來拯救世界。

一次樂觀主義——或者說機會主義——的狂熱爆發,使西拉德在1930年致力于召集起一群熟人(他們中有許多人是年輕的物理學家),著手組建“同盟”。在20世紀20年代中期,西拉德相信“議會民主體制在德國不會持續很久”,但他“認為它可能會存在一兩代人的時間”。不到5年后,他有了不同的看法。“我得出結論,德國將在1930年出現某些問題……”那一年,德國中央銀行行長亞爾馬·沙赫特(Hjalmar Schacht)在巴黎會見了一個經濟學家委員會。成立這個委員會是為了討論并裁定德國支付戰爭賠款的能力具體有多大。沙赫特宣布,除非將“一戰”后被割讓的前殖民地歸還給德國,否則德國一分錢也不會付。“這個驚人的聲明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得出結論,如果沙赫特相信他在這件事上能僥幸成功,那么情況一定已經很糟了。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于是寫了一封信給我的銀行,將我所有的錢一分不留地從德國轉到了瑞士。”

一個組織嚴密得多的同盟也正在德國發展壯大,試圖以另一種更為原始的方案拯救世界。這一狂妄自大的方案出自一本名為《我的奮斗》的自傳,將帶來漫長而血腥的劫難。而西拉德則將在未來的歲月里引領一場運動,召集起一個某種程度上的同盟。這個同盟不會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不是在追求一個烏托邦,而是在從事更為緊迫、更為立竿見影的工作。這個“聯系密切的群體”最終將對國際事務產生深遠的影響,比納粹主義的影響還要大。

20世紀20年代的某個時候,一個新的研究領域引起了西拉德的注意:核物理學。這個領域研究的是原子核。原子的大部分質量——以及大部分能量——都集中在原子核中。他熟悉德國化學家奧托·哈恩和奧地利物理學家莉澤·邁特納在放射性領域長期以來的卓絕研究工作,他們在威廉皇帝化學研究所有一個高產的研究小組。毫無疑問,他也一如既往地察覺到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緊張的氣氛,這表明這個領域可能會有新的發現。

偉大的英國實驗物理學家歐內斯特·盧瑟福通過大量實驗證明,一些輕原子的原子核能被原子微粒轟擊打碎。在他的實驗中,盧瑟福用一個核轟擊另一個核。但由于兩個核都帶有很強的正電,因此被轟擊的核會排斥走絕大多數飛來的轟擊核。因此,物理學家一直在尋找將粒子加速到極高速率的方法,使其能夠通過核的電勢壘。西拉德類似回旋加速器的設計就能被用于這一目的,這表明他早在1928年就在思考核物理的問題了。

直至1932年,西拉德都只是在思考。他有其他的工作,核物理也還沒有引起他足夠的興趣。但在1932年,核物理學變得足以引起他的高度關注。物理學的一項發現為這個領域開啟了新的可能,而西拉德在文學作品和烏托邦理想中的發現則啟發了他拯救世界的新方式。

在1932年2月27日給英國《自然》雜志的一封信中,劍橋大學卡文迪許實驗室(盧瑟福的實驗室)的物理學家詹姆斯·查德威克宣布,可能存在中子。(4個月后,在《英國皇家學會會刊》上發表的一篇更長的論文中,查德威克證實了中子的存在。但在查德威克首次謹慎宣布他的發現時,西拉德——與查德威克本人一樣——并不懷疑這一結論。和許多科學發現一樣,這個結論一旦被驗證過,那么就明白無誤了。只要西拉德愿意,他自己隨時都可以在柏林再驗證一遍。)中子——一種質量與帶正電的質子非常相近的粒子——不帶電荷,這意味著它能夠通過環繞原子核的電勢壘,進入原子核。在1932年以前,質子是科學界唯一確信存在的原子核的組分。如今,科學家可以用中子轟擊開原子核,對其進行研究,這種方法甚至可以迫使原子核釋放出它蘊含的巨大能量的一部分。

也是在這時,1932年,西拉德發現或者說獲得了威爾斯作品中那個吸引人的“孤兒”,他以往從未注意到的《獲得解放的世界》。盡管取了這樣的書名,但它不是像《陽謀》那樣的小冊子。這是一本預言小說,出版于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前。30年后,西拉德仍然能準確地講述《獲得解放的世界》中的細節。他說,威爾斯這樣寫道:

……為了工業目的大規模釋放原子能、研發原子彈,發生了一場世界大戰。這顯然是一場兩個同盟間的戰爭,一個由英國、法國,可能還有美國組成,另一個則由德國和奧地利這些位于歐洲中部的強國組成。他將這場戰爭設定在1956年,在這場戰爭中,全世界的大城市都被原子彈摧毀了。

從威爾斯這本具有遠見的小說中,西拉德獲得了很多個人的發現——那些預見到他的烏托邦計劃或者與之產生共鳴的種種想法,那些可能在未來的歲月里引導他的種種反應。例如,威爾斯寫道,他書中的科學家英雄“意識到他的發現可能產生嚴重的后果,這讓他感到壓抑,事實上,這讓他感到驚恐。那個晚上,他產生了一個模糊的想法:時機尚不成熟,他不應該發表他的成果,某些賢明人士的秘密協會應該照看好他的著作,使其世代相傳,直到它實際應用的時機在這個世界上變得更加成熟”。

然而,《獲得解放的世界》對西拉德的影響并不像這本書的主題提示的那么大。“這本書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但于我而言,它只是一本小說。它沒有讓我去想這些事情是否真的會發生。直到那時,我還沒有開始在核物理方面工作。”

根據西拉德自己的回憶,一次非同尋常卻又相當平靜的對話改變了他的研究方向。西拉德是通過一位朋友的介紹結識威爾斯的,這位朋友在1932年回到了歐洲大陸:

我在柏林再次遇到了他,我們有一場令人難忘的交談。奧托·曼德爾[Otto Mandl]說,他現在真的認為自己知道怎樣才能把人類從一系列不斷發生、可能毀滅全人類的戰爭中拯救出來。他說,男子漢有自己的英雄氣質,男子漢不會滿足于快樂的田園詩般的生活。他說他需要的是戰斗,是直面危險。他得出結論,要拯救自己,人類必須實施一項旨在離開地球的計劃。曼德爾認為,人類有能力匯聚起實現這一目標所需要的能量,也能夠展現出實現這一目標所必需的英雄主義。我很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的反應。我告訴他,這對我來說有些新奇,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同意他的見解。我唯一能說的是:如果我能得出結論,人類真的需要這么做,而我又想為拯救人類做一點貢獻,那么我大概會涉足核物理學,因為只有通過核能的釋放,我們才能獲得有效的手段,使人類不僅能離開地球,也能離開太陽系。

這一定就是西拉德的結論。那年,他搬進了威廉皇帝研究所的哈納克樓——為來訪的科學家提供的住所,由德國企業贊助,算是一種教工俱樂部——并且詢問莉澤·邁特納,是否可能與她一起從事核物理實驗研究,以此拯救全人類。

一直以來,西拉德租房而住,隨處安居,家當都在兩只手提箱里。在哈納克樓居住期間,他都隨身帶著這兩只手提箱的鑰匙,手提箱也已經整理停當。“一旦情況不妙,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轉一轉鑰匙,然后走人。”情況果然不妙,就連與邁特納一起工作的決定也需要推遲。據西拉德回憶,像那時其他許多生活在德國的人一樣,一位年長的匈牙利朋友——邁克爾·波拉尼,威廉皇帝研究所的一名化學家,拖家帶口住在這里——也樂觀地看待德國的政治局勢。“他們都認為,文明的德國絕不會容忍任何真正野蠻的事情發生。”西拉德并不持這樣的樂觀態度,因為他注意到德國人自己已經由于憤世嫉俗變得麻木了——這是在大戰中戰敗對道德產生的可怕影響之一。

1933年1月30日,阿道夫·希特勒被任命為德國總理。2月27日晚,一幫由希特勒的私人軍隊——柏林沖鋒隊——隊長直接指揮的納粹分子縱火焚燒了雄偉的國會大廈。這座大廈被徹底焚毀。希特勒以縱火罪誣陷共產黨人,并威逼驚魂未定的國會授予他緊急處置的權力。西拉德發現,波拉尼在縱火案后仍對他的判斷將信將疑:“他看著我說:‘你真的想說你認為赫爾曼·戈林的內政部與這事有關嗎?’我說:‘沒錯,這正是我要說的。’他只是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3月下旬,普魯士和巴伐利亞的猶太法官和律師都被停職解雇。4月1日那個周末,尤利烏斯·施特賴歇爾(Julius Streicher)導演了一場對猶太商店的全國聯合抵制,猶太人在大街上被毆打。“我在1933年4月1日的前一天從柏林乘火車到維也納,”西拉德寫道,“火車空空的。第二天,同一列火車擁擠不堪并在邊境上被攔下來,人們只得走出來,每個人都得接受納粹的盤查。這表明,如果你想在這個世界上成功,你不必比別人聰明多少,只需比別人早一天就行了。”

4月7日,《公務員職位恢復法》在全德國發布,德國各大學的大批猶太裔學者和科學家因此失業。西拉德在5月上旬到達英格蘭,在這里熱心奔走,幫助這些學者和科學家離開德國,并幫助他們在英國、美國、印度、中國以及遷移中途的落腳地找尋工作。如果說他還沒能拯救全世界的話,那么他至少拯救了世界的一部分。

9月,西拉德飛到倫敦。那時,他住在羅素廣場的帝國飯店,之前他已經從蘇黎世銀行將1 595英鎊轉賬到倫敦。其中一大半的錢——854英鎊——是他替他的兄弟貝洛(Béla)保管的,其余的足夠他用上一年。西拉德的收入來自他的專利收益以及擔任冰箱生產顧問和無薪大學教師的酬金。他忙于為別人尋找工作,卻不必操心為自己找一份,畢竟他的開銷很少。在一家不錯的倫敦飯店,一星期的住房和一日三餐大約要5.5英鎊。他在一生的大部分時間中都是單身漢,生活很簡樸。

“我大約是在英國協會[13][會議]時在倫敦安頓下來的,直到這時我才重新考慮[與奧托·曼德爾關于太空旅行的]談話以及威爾斯的書。”西拉德加重了語氣:至關緊要的是“直到這時”。他被各種事務和救援工作搞得焦頭爛額,以至于無法創造性地思考核物理。他甚至考慮轉到生物學,經歷一次研究領域上的根本改變——戰前和戰爭開始后,許多有才華的物理學家都轉行到了生物學。要做出這樣的改變在心理上絕非易事,西拉德1946年才真的這樣做。但英國科學促進協會1933年9月的一次年會使他暫時放棄了這個念頭。

9月1日,星期五,如果這一天西拉德閑躺在帝國飯店的大堂里閱讀《泰晤士報》上刊出的《未來事物的面貌》的書評,那么他會注意到匿名書評人的觀點:威爾斯“此前曾有過類似的嘗試——那本有些隨性的作品《獲得解放的世界》會浮現到讀者的腦海中——但從未在細節上寫得如此豐富和有說服力,事實上,從沒有如此有力地讓人們認識到某些更迫在眉睫、更具災難性的進展有可能帶來恐怖的后果”。要是讀到了這篇書評,西拉德也許會再次想到威爾斯早期著作中的原子彈,想到威爾斯和他自己的“陽謀”,想到納粹德國和德國那些有才華的物理學家,想到毀滅的城市和戰爭。

不過毫無疑問,西拉德讀到了9月12日的《泰晤士報》,報紙上有一連串引人注目的新聞標題:

英國協會

——

擊碎原子

——

元素的轉化

《泰晤士報》報道,歐內斯特·盧瑟福講述了“在最近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時間里在原子嬗變方面的發現”的歷史,包括:

中子,新奇的轉化

所有這些使西拉德心神不寧。大不列顛的一流科學家在開會,而他沒有出席。他現在安全了,他在銀行有錢,但他的身份只是又一個在倫敦落魄的無名猶太難民,在賓館大堂里慢慢喝著早茶,無業且默默無聞。

繼續往下讀,《泰晤士報》的第二個專欄是盧瑟福演講的摘要,西拉德讀到:

轉化任何原子的希望

盧瑟福勛爵在演講的結尾問道:未來二三十年的前景會怎樣?

作為加速轟擊粒子的方法,可能不再需要數兆伏這一數量級的高電壓。用30 000伏或者70 000伏,轉化就可以實現……他相信,我們最終將有能力轉化所有的元素。

我們可以在這些過程中獲得比質子提供的能量多得多的能量,但通常說來,我們不能指望用這種方法獲得能量。這是一種拙劣而又低效的產生能量的方法,所有尋找這種原子轉化能源的人都不過是在談論著“鏡花水月”[moonshine]。

西拉德知道“鏡花水月”的意思是“愚蠢或空幻的言論”嗎?在他扔下報紙,狂奔上街前,他會不會不得不先問問看門人這個詞的意思?“據報道,盧瑟福勛爵說,談論工業規模上的原子能釋放就是在談論‘鏡花水月’。專家們指出某些事情不可能實現的言論總是使我感到氣惱。”

“當我在倫敦街頭散步時,這件事使我陷入沉思。我記得在南安普敦大街的交叉路口等綠燈時……我在考慮盧瑟福勛爵會不會錯了。”

“我想到,和α粒子相比,中子不會使它所通過的物質電離[也就是與之發生電相互作用]。”

“因此,中子在轟擊原子核并與之反應前不會停下來。”

西拉德并不是認識到中子可以穿越原子核正電勢壘的第一人,其他物理學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他第一個設想出了一種機制,憑借這種機制,通過中子對原子核的轟擊,多于中子自身所帶的能量能被釋放出來。

化學中存在類似的過程,波拉尼研究過它。數量相對較少的活性粒子——比如氧原子——在被加入一個化學性質不穩定的系統后,能在比反應通常需要的溫度低得多的溫度下引起化學反應,其效應如同一點點酵母足以發酵整塊面團。這一過程被稱為鏈式反應。在化學反應中,一個反應中心會產生數千個產物分子。有時一個中心會與反應物產生特別有利的接觸,形成不是一個而是兩個或者兩個以上新的中心,每一個這樣的中心又能次第傳遞下去,形成鏈式反應。

化學鏈式反應通常是自限的。否則的話,它們將以幾何級數的方式發展下去:1,2,4,8,16,32,64,128,256,512,1 024,2 048,4 096,8 192,16 384,32 768,65 536,131 072,262 144,524 288,1 048 576,2 097 152,4 194 304,8 388 608,16 777 216,33 554 432,67 108 868,134 217 736……

“正當紅燈變成綠燈,我橫穿大街時,”西拉德后來回憶說,“一個想法……突然在我頭腦中出現。我們是否能夠找到一種元素,當中子穿越它時,它吸收一個中子,放出兩個中子。如果能積聚這樣一種元素到充分大的質量,就能夠維持一個核鏈式反應。”

“當時我不知道該如何尋找這樣一種元素,或者需要做什么樣的實驗,但這一想法總縈繞在我的心頭。在某些特定情況下,實現原子核鏈式反應、以工業規模釋放原子能、制造原子彈,都應該是可能的。”

利奧·西拉德走上了人行道。在他身后,綠燈變成了紅燈。

[1] 1英尺≈0.30米,1英寸 = 2.54厘米。——編者注

[2]日耳曼語國家中報酬直接來自學生學費的無薪大學講師。——校者注

[3] 又稱文理中學,是歐洲許多國家中一種中等教育的學校類型,相當于英國的文法學校和美國的預科學校。在德語國家,只有獲得文法中學的畢業證書才能進入大學深造。——校者注

[4] 又譯柏林高等工業學院,柏林工業大學的前身。——校者注

[5] 愛因斯坦1919年尚未獲得諾貝爾獎,他獲得的是1921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1922年頒獎。——譯者注

[6] 哈伯也因此獲得了1918年的諾貝爾化學獎。——編者注

[7] 德國著名建筑大師,包豪斯建筑學校最后一任校長。——編者注

[8] 猶太裔著名小提琴家。——編者注

[9] 德國表現主義畫家、諷刺漫畫家。——編者注

[10] 《格林童話》中的小矮人精靈。——編者注

[11] 社會發明是指能夠解決社會問題和挑戰的創造發明,可以有多種形式,如新的技術、新的法律和政策等。——編者注

[12] 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的概念出自維特根斯坦,可以理解為兩者具備某些相似的特征,有如家族成員間的關系一般。——編者注

[13] 英國科學促進協會的簡稱。——譯者注

主站蜘蛛池模板: 敖汉旗| 进贤县| 曲阜市| 天水市| 会泽县| 溧阳市| 马鞍山市| 岫岩| 铅山县| 卢氏县| 高淳县| 土默特右旗| 府谷县| 六安市| 涞源县| 光山县| 乡宁县| 犍为县| 昌平区| 崇仁县| 湘潭市| 克什克腾旗| 锡林浩特市| 万山特区| 利津县| 额尔古纳市| 大新县| 乐亭县| 娄底市| 阿巴嘎旗| 三台县| 东乌珠穆沁旗| 西乌| 陆河县| 车险| 砀山县| 衡水市| 大厂| 涟水县| 县级市| 陇西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