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是管家親自送過來的。

方圓他們一行住在莊子的西廂，這邊安靜，沒有東廂房那邊客人嘈雜的喧鬧。

這邊的送嫁風俗與小鎮差不多，方圓在小鎮上偶然遇到過送嫁的情景，算是略知一二。

但凡女兒家出閣，都會在前一天邀來親友，但非得過了子夜才會連夜披紅掛彩，以備第二日女婿來接親，算是圖個萬象更新的好兆頭。

出閣嘛，女兒從此就是別家人了。

當晚自然熱鬧些。

管家送完飯后沒有走，而是與陳青商量，明日能否觀禮過后再走，畢竟他們是喜日子來的外客，可以說是意外之喜。

莊子的老主人確實古道熱腸，陳青是見過的，況且接親送嫁都在清晨，觀禮也用不了多少時間，陳青便應了下來。

方圓今晚沒有練劍。

武陵郡這邊辦喜事最忌諱遇刀兵，尋常人家連菜刀之類的東西都會收起來，就是怕利器的煞氣沖走了喜氣。因此，西廂雖沒人來，但方圓還是沒有取出少年游。

借宿著人家的房子還要犯人家的忌諱，天下間沒有這樣的道理。

這個道理先生沒有講過，但方圓覺得該這么辦。

于是方圓便只能和陳青她們姐妹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起來。

三姐妹里老大陳青最是穩重，很有大家閨秀的風范。老二陳紫則更像個書香人家的閨女，看上去頗有些弱質纖纖，一身書卷氣。至于最小的陳紅嘛，她練劍，大大咧咧。

三姐妹中以陳紅對方圓最好奇，她始終還掛念著看看少年游的廬山真面目。

“方圓弟弟，白天大姐不讓看，現在可以看看你的劍了吧。”

方圓還是搖頭。

陳紅氣得鼓起粉嫩的雪腮，道：“你們怎么回事嘛，白天你給看大姐不讓看，現在大姐不管你反倒是不給看了！”

方圓不好意思的道：“陳紅姐姐，武陵這邊喜事是不能見兇煞之器的，剛才不知道也就算了，這會兒還是不能犯人家的忌諱才對，明日離開莊子后再給你看。”

陳紅不死心的道：“咱們在廂房里，又沒給別人看到，不妨事的。”

方圓堅定地看著她，道：“不行的，天知地知。”

陳紅郁悶得回臥房被子蒙著頭難受去了。

其實這個道理她又何嘗不知道，但是少年游這種寶劍在眼前卻不能看，對性子急躁的她而言委實是一種莫大的折磨，她的心地并不壞。

陳青啞然失笑，道：“在家里除了我可沒人治得住陳紅，沒想到今天讓弟弟駁得啞口無言。”

旁邊的紫裙女子輕輕點頭，面含笑意。

方圓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西廂房外有人來。

“客人在嗎？”

陳青上前打開了房門，道：“主人家有什么事嗎？”

門外是個老頭兒，看上去清清瘦瘦，隱隱有愁容。

“陳姑娘，小女明晨出閣，莊里請了幾個妝娘，但總是不合她心意，這會兒鬧得厲害，老朽見各位都是見過世面的人物，能不能請三位姑娘為小女梳洗打扮一番，老朽感激不盡啦！”

陳青欣然應下了，梳妝打扮這種事不過舉手之勞。

“此時天寒地凍，老莊主快回去歇著，我們姐妹一會兒就去為小姐梳洗。”

老莊主沒口子的道謝。

他雖是富戶，但卻也是個苦命人。老來得女，但夫人在生下女兒后便撒手人寰了，十幾年來一直沒有續弦，眼見著自己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便想著為女兒找個好人家托付過去。老莊主實在，本來按照當地風俗，這種富戶一般都會招個上門女婿，但他卻不愿意為難別人，因此還是將女兒外嫁，甚至陪嫁了大半個莊子，就是為了女兒終生有靠。

說到底，老人雖是富戶，但更像個樸實的農家老人。

“多謝陳姑娘，老朽稍后叫人來領路。”

陳青微笑目送拄著拐杖的老人離去。

回到房間。

“陳紫，陳紅，走吧，我們去幫忙，弟弟就在房里等著。”

方圓乖巧的點頭，這種女兒家的事情他是一點兒也不懂的，還是在屋子里念書為好。

兩個妹妹很快便隨著姐姐出了門。

過了一會兒，方圓覺著有些內急，于是便背起劍囊出了房門。

不過將西廂房轉了個遍也沒有見到茅廁。

方圓只能捂著肚子苦著臉出了西院。

大院里忙忙碌碌，一大幫人正在籌備著張燈結彩，只待子夜一過，馬上就要將喜氣展露出來。

方圓隨手找了一個丫鬟打扮的少女，問道：“姑娘，貴莊解手的地方在何處？”

這少女看上去天真可愛，雖然做丫鬟打扮，但卻攏著袖子倚在一角笑吟吟的看著眾人忙活，也不見她上去幫手。

少女皺了皺細細的眉頭，道：“你是哪里來的，怎么沒見過？”

方圓苦笑道：“我是今日來借宿的。”

少女拉長了聲音“哦”了一聲，忽然低聲壞笑道：“原來是這樣……嗯……你求我我就告訴你。”

人在屋檐下，哪兒能不低頭。

此時的方圓已經到了最緊要的關頭了。

“求你了姑娘，快些告訴我吧，不然貴莊喜日子可就不好看了。”

少女被他的樣子逗得咯咯直笑，道：“跟我來吧，看你打扮還是個讀書人，怎么沒個正形？”

方圓哪里還管得了這些。

到了地方后，少女捂著鼻子扮了個鬼臉，另一只手在面前作勢扇了好幾下，道：“你快點啊，作為報答，你得跟我說說外面的事情。”

方圓如蒙大赦的點頭，一股腦沖了進去。

解決完個人問題的方圓站起身時，這才覺得這個地方好像不太對勁。

這哪兒是茅廁，分明是恭房嘛！

四面墻上都掛著熏香，將恭房的異味兒去除得干干凈凈，甚至還掛著流蘇。

大戶人家！

方圓神清氣爽的出來之后，少女正蹲在在角落把玩自己的指甲，看上去頗為無聊。

“姑娘，多謝了，不過這里好像不太對，真是你們莊子的茅廁嗎？”

少女一下蹦了起來，道：“當然啦，不然是吃飯的地方嗎？對了，你答應給我講外面的事情，可不要食言哦，我爹說讀書人不能講假話的。”

方圓這才想起，剛才情急之下自己還答應了這么個事兒。

有點兒尷尬。

自己哪里去過什么外面，這回到桃映山莊就已經是他平生到過最遠的地方了。

少女看著他的躊躇，氣急道：“喂，你不會是想要反悔吧？”

方圓苦著臉，拱手道：“姑娘，對不住啊，我方才太急了，沒有聽明白，不是不愿意給你講，實在是我也是第一次走江湖，才剛到你們這里……”

少女氣急敗壞的露出一口銀牙，狠狠地咬在方圓的手上，過了一會兒后才蹲在地上干嘔起來，這家伙剛解完手！

“呸呸呸！”

最后，竟然委屈的抽噎起來。

方圓疼得齜牙咧嘴，但畢竟理虧，只能受著。

眼下卻是麻了爪子。

這可咋整呢？

他手指輕輕地點了點少女的肩頭，試探道：“要不然我給你講講我們那里的事兒？”

少女抬起梨花帶雨的臉，道：“有什么好聽的嗎？”

方圓道：“有的有的，我們那里有一個穿著破爛皮裘子的老頭頭兒，平日里不顯山不漏水的，但是你猜怎么著，是個了不得的青衫劍仙，好家伙！年輕時長得可俊俏了，能飛！”

少女抓著他的白衣大袖擦了把臉，一臉不信。

“你騙人！都說是老頭兒了，你怎么知道他年輕時長得好看，再說了，人哪里會飛？”

方圓想起了夢里的青衣，忍不住緊了緊背后的劍囊，溫暖的笑道：“沒騙人的，那個老頭頭啊，老厲害了。”

不知為何，看著黒瘦白衣的表情，少女竟然鬼使神差的信了他的話。

“那你說說，那個老頭是個什么樣的人？”

方圓蹲下身，撿起旁邊的枯枝在雪地上畫了起來。

寥寥幾筆，老人的形象躍然于雪上。

“你看，就是這樣子的，他腿腳不靈便，總是拄著一根棗木做的拐杖，彎著腰，走路可慢了，誰能想得到他是個大劍仙呢？”

“后來他死了，我是在夢里看到他的，穿著青衫，就在我家對面的山頭上舞劍，然后變成了一片酒做的天河，飛到北方去了，我還喝了一口。”

少女看著這個讀書人臉上被燈火照耀出的點點晶瑩，忍不住跟著有些沉悶。

方圓站起身，大笑道：“你猜怎么著，他給我留了一把劍，先生說叫做少年游，漂亮極了！”

少女站了起來，本來想損他兩句，但話到嘴邊，善良的她還是沒有說出口。

這個讀書人雖然在笑，但少女卻感覺他看上去更傷心了。

方圓拭去臉上的淚水，心頭暢快了不少。

這一番話不知道在心底埋藏了多久。

連先生都沒有說，因為怕在先生面前再流淚。

少女小臉嫌惡的遞了一張手絹過去，道：“你這人怎么不愛干凈，白白的衣服就用來擦臉。”

方圓怔在原地。

這怎么說的？剛剛不是你才用過另一只袖子嘛！

少女目光流轉，而后落到他背后的劍囊上。

“這是不是就是你說的劍仙送你的那把劍，我能看看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