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紀(jì)990年，燁王朝景天五年。

這是被歷史永遠(yuǎn)銘記的一年，“大爭之世”開始的前夕。

此時的天下已是風(fēng)雨欲來。坐鎮(zhèn)帝都擁掌萬民的燁天子——后世史稱“崇皇帝”的陳仲景依然端坐在太耀宮絕高的帝位上俯瞰他的天下，但這太平盛世不過是一時表象罷了。至此歷經(jīng)二百年國祚的燁王朝已不復(fù)“開陽”皇帝當(dāng)年開國之威，難以彈壓各地野心昭然若揭的諸侯。群雄并起，卻大都忍而不發(fā)，皇室的威儀僅存于帝都附近直轄的“直隸”范圍之內(nèi)，而普天之下，已非盡為王土。強(qiáng)盛的諸侯國可以自立小朝廷，或三公九卿、或權(quán)置六部，國都官制齊全，幾乎與朝廷相同，禮制也已漸趨皇家規(guī)格。

但暗潮洶涌的世事無法波及廣陵江的奔騰，它自西向東劃過帝國的南部，曲折地穿過了三個諸侯國，在下游將祁越國的都城江寧一分為二。

多雨的秋季到來，霧濕江寧城。夏天盛長過的葉子泛出斑黃，帶著濕答的氣息撲落。江寧多雨多水，城中河湖交縱，水陸并行。河流劃出十九道縱橫，時常有文士才子長袖寬袍，乘船在水道中漂流，不遠(yuǎn)的兩岸上漫步著女人們。筆墨迎風(fēng)展開，文士們即興作成一首雅詞俗調(diào)，遞給岸上心儀的女子。女人若也有意，便會隨著新詞彈奏出這首詞調(diào)。這等風(fēng)俗在江寧極其有名，每年的秋末都會舉行，獲稱“詠水節(jié)”。祁越國崇文輕武，文風(fēng)開放，時有文壇名家也參與其中，應(yīng)歌作詞唱和起落，管弦齊鳴十里聲隨，竟也有不少名篇于此中問世。

“呼！”破風(fēng)的聲音切開了江寧寂靜的夜晚，高挑的身形如燕影切月般劃過古橋，殘影直把月光切開。冷白的月下，輝落肩上。

少頃，馬蹄聲夾雜著腳步聲尾隨而至，撕破了如畫的寧靜。一隊如龍的火把追著此人沖上了古橋，火光在夜里的水上燒出一道道不斷擴(kuò)散的烈紅波紋。

那高挑的身影緊身束衣，疾行下橋，轉(zhuǎn)入了一條狹窄的巷子。

月光沿著兩壁延伸進(jìn)巷道，勾勒出一襲修身長衫立于巷中，他靜得化在了月色里，無聲地等待著。潛逃者沖進(jìn)巷子，正與這長衫人迎面相遇。束衣人頓了一步，隨即飛身搶上，如燕掠平地直沖而去，長衫人卻只緩步邁向巷口，迎接對方的沖刺。

兩個身影飛速靠近，在轉(zhuǎn)瞬之間交在了一起！二人相一錯身，極其精巧地在最后時刻避開了相撞。

一柄極利的細(xì)刃從緊身衣中滑出，寒光直刺長衫人的腰間，束衣人幾乎是纏著長衫之人的軀體劃過，刺出這一刀也只在翻手之間。纖細(xì)，狠厲，動作卻優(yōu)雅如蝴蝶翻飛。

就在束衣人從貼身衣物中露出冷刃的同時，長衫人似乎預(yù)料了這一步動作，腰間長劍提起，劍鞘精準(zhǔn)地?fù)蹰_了細(xì)刃。與此同時，長劍躍動著蔽天的白色月光出鞘，桂華流刃，劍鋒忽而抹向束衣人的脖子！

束衣人隨著他的拔劍擰身轉(zhuǎn)頭，身形俯低，堪堪避開這切喉的一劍。兩人在不經(jīng)意之間，與死神跳了一場貼面舞。

劍芒掃過，束衣人束發(fā)的帶子被割裂，長發(fā)迎著月華撒開，有如天河落水。

是個女人。

“算你狠。”女人貼著長衫人擦過，拋下一句，飛速隱入了巷子深處。

長衫男人并沒有追，只是低低嗅嗅，一股濃烈的玫瑰香就在他鼻尖前三寸處暈開，隨著濕氣擴(kuò)散著將他包圍。男人無聲地笑笑，收劍回鞘，他竟然還保持著原先的姿勢，彷佛不曾拔劍一樣，不停步地走到巷口。月光投射到了他的側(cè)臉上——一個很安靜的年輕人，安靜得要融入月光一樣。

縱馬的喊聲忽而傳來，一隊火龍沖到了巷口，火光侵入了整條巷道。江寧的城防衛(wèi)隊和宮中的禁軍混雜在列，火把里騰著灼燙的殺氣。沖殺的勢頭忽然止住——因為白衣男人揮了揮手，沖在最前面的人就被頓挫回去。

俯瞰下來，這條火龍被一襲白衣孤身釘死在了巷口。

城防軍的領(lǐng)頭人踏前一步，用火把指著男人：“軍務(wù)緊急，閑雜人等立刻閃開！”

“哦？”火光在男人的臉上忽明忽暗地?fù)u曳，人們難以看清他的表情。

白衣男人提起佩劍，猛然間拔劍出鞘！劍鋒初出一寸，月光便如泄洪般涌出，像一輪月亮在地上綻放。長劍輕易地裂開青磚，在城防軍面前劃出一條界限。

光照亮了城防軍領(lǐng)頭人的茫然，以及他身后一位禁軍軍官的臉色。

“名劍‘月虹’，白衣青帶……”身材高大的禁軍將領(lǐng)俯下身：

“祁越國禁軍第十營士兵陳清……參見大司馬！”

祁越國文強(qiáng)武弱，軍隊稱不上雄師勁旅。但軍界公認(rèn)的，他們?nèi)杂幸晃豢晌涣刑煜旅麑⒅鵁o愧色的將軍，他獨力撐起了祁越的軍武，曾進(jìn)京接受皇帝冊封。整個祁越國能佩名劍“月虹”、被高傲的禁軍校尉尊稱大司馬之人，便只此一位。

祁越禁軍都指揮使、大司馬、“白袍青玉帶”溫廷蘭。

這位祁越軍中第一人按了按手：

“你們追不到她，追到了也沒用。”

留不住，留住也應(yīng)無益。

“你們抓不住她的，收隊吧，剩下的我來處理。”看著拜伏下去的城防軍，祁越的大司馬并未動怒，他話是說給軍士們聽的，目光卻投向了巷子深處：“她是那種……不世出的人啊……”

男人低語著，看向玫瑰花香消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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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

積忍了數(shù)天的陰沉終于落下雨來，不過對于江寧的人而言，秋天就是沁在水里的。錦織般綿密的雨輕敲江寧的青石板街面，處處珠玉碎。涓流在石縫中匯聚，淌過江寧的每一寸土地，像是城市的血脈，隨之搏跳。

江寧人大多是喜雨的，不然也難以在這里住下來。這個雨天不過是雨季開始的標(biāo)志，各家酒店都聚滿了借雨舒心的人，在忙碌中偷尋片刻休息。有經(jīng)驗的店家早已備好了熟食和熱酒，等候著老主顧和新客人們在此談天說地。其實說是避雨，只是懂得享受生活的江寧人們一起找個借口痛飲罷了。

街邊一家不大的酒家，懸著一面“清水軒”的旗子。店中人數(shù)不少，卻也不算擁擠，各位借此機(jī)會聚在一起喝酒，無論熟識與否，偷閑而已。

柳絲般纖勁的手指輕敲木桌，桌上的酒杯隨著節(jié)奏微顫。這是一個高挑的女人，頭后散漫地挽了個髻，只束住了部分頭發(fā)，額前幾許長發(fā)籠垂，遮住了她的半邊眉眼。左腿翹在右腿上，輕慢地晃蕩。女人拔出簪子，撒開了一頭烏發(fā)，末梢柔和地勾起一個卷曲弧度。長發(fā)披散到肩上，像是雅麗的屏風(fēng)。她簡單利落地把后面的頭發(fā)扎起一個辮子，面前依舊籠著碎發(fā)。

酒店的門被推開，一股濕氣涌進(jìn)店里，女人原本籠在黑幕之間看不甚清的眼睛陡然亮起，目光透過碎發(fā)直射出去。

一身白袍的男子收傘進(jìn)門，身材好似手邊的傘骨。他一進(jìn)門，酒肆的大半人都看向他。

男子穿過人群徑直走向女人這桌，視其余人的目光如無物地坐在了她的對面：

“額前散發(fā)，坐姿輕放，你可不像是宮中之人吶沈婕妤。”男人說著，面色不改，卻一把按住了桌下女人握刀的手——那把刀直直刺來，本應(yīng)直接切開他的膝蓋。

“長袍寬帶，不佩刀劍，溫將軍，你倒像是軍人嗎？”女人手腕軟的像是綢子，蝴蝶般一翻，就撤回了手，反唇相譏。

溫廷蘭也不在意，只是一笑，像是自嘲。他握住面前的酒杯，精致的白瓷入手，滲出一股涼意。溫廷蘭忽然手腕急抖，杯中的酒海潮似的涌動起來，貼著杯壁旋轉(zhuǎn)。

手止杯停，由動入靜。轉(zhuǎn)瞬之間的，清澈的酒液底部沉出一抹青黑的雜質(zhì)，隨即逐波消散。

溫廷蘭抬起頭，對上笑眼盈盈的女人，苦笑道：“沈璁，下毒這招還用呢？”

祁越國的婕妤笑起來，甩手把那杯酒灑到地上，從溫?zé)岬乃爸刑岢鼍茐兀匦陆o溫廷蘭斟滿燙酒。熱酒滾入冰涼的瓷海中，冷熱交加，別有風(fēng)味。

“怕你哪天放松警惕就被人弄死了，給你提提醒。那樣的話，就沒人能在雨天出來陪我喝喝酒了。雖然昨天晚上我們似乎還想殺了對方，但你也別太快死在別人那了。”女人眨眨眼，把瓷杯推到溫廷蘭面前：“‘清水軒’不大，這是招牌。酒用熱水燙著，瓷杯卻是從冷水中撈出來的，酒瀝進(jìn)杯子里，極致的享受。”

她盯著溫廷蘭，舉起杯，仰頭飲盡。筋肉分明的脖頸中，烈酒隨著喉結(jié)的滾動流下，冰與火在唇間胃里翻滾。

溫廷蘭也舉杯，共飲。酒液極烈地流進(jìn)喉嚨，有如炙熱的刀切過肌膚。

烈酒入喉，身上的潮氣都被蒸騰出去，溫廷蘭的臉色變了變，很快壓住了。沈璁卻皺緊了眉峰，宛長的眼睛瞇起，顯然是被辣到了。

“本來也不怎么能喝酒，偏要一口干這種烈酒。”溫廷蘭無奈地看著，沈璁吐吐舌頭，臉頰飛紅。

“哎呀，就是想喝一點嘛！”沈璁又斟一杯。

“最后一杯，不能再喝了。”

“雨季來啦，多喝酒，能暖身子。”沈璁挑挑眉，仰頭如鯨吸長川，烈酒吞下胃去。女人的臉頰上浮起如同墨暈紙上般的紅，原本冷冷的清麗氣質(zhì)中添了些嫵媚。

溫廷蘭猛地伸手去奪瓷杯，沈璁細(xì)若無骨的手腕翻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貼著溫廷蘭的手繞開了這一抓，瓷杯緊緊握在手中。溫廷蘭一抓落空，翻手再奪，沈璁隨之轉(zhuǎn)手，又一次貼著溫廷蘭的手腕轉(zhuǎn)到了他的手背上。男人再翻，女人再轉(zhuǎn)。無論溫廷蘭的動作如何迅猛如何撲擊如風(fēng)，沈璁握著瓷杯的手始終貼著他的手背轉(zhuǎn)動。

溫廷蘭無奈地收手，手上的功夫他遠(yuǎn)不及這個女人，世已失傳的“蝴蝶翻花”之術(shù)，在她的手上真如其名。當(dāng)初自己也是憑這手尋常宮女?dāng)嗖豢赡苷莆盏墓Ψ颍逼屏怂纳矸荨?

“祁越國宮中的熏香爐天下首屈一指，貴為婕妤，你大可不必靠強(qiáng)喝烈酒來驅(qū)寒。”溫廷蘭皺眉道：“沈大婕妤，您最近行事也太囂張了，這還有個諜子的樣嗎？昨天我問訊了值守軍人才知道，你膽敢進(jìn)內(nèi)宮主書房偷翻國君的私信，這是公然的挑釁！抓住了就要斬首的！”

“證據(jù)何在？誰能抓到那個賊然后證明她就是我呢？”沈璁聳肩。

“早知如此，十年前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你是皇室插入祁越的間諜時就該抓住你。”溫廷蘭低聲道。

“哎喲，現(xiàn)在說這些了么？聽著你倒像是個忠于祁越的將軍。可之前精誠合作，打掩護(hù)幫我偷信文出來，還要我拓印一份送到大司馬府的也是你吧。”沈璁笑了：“真是‘忠心耿耿’！想不到堂堂祁越大將軍也要靠皇室的諜子偷本國機(jī)要文件來看。”沈璁指尖轉(zhuǎn)著瓷杯，看向溫廷蘭。

溫廷蘭也笑笑，沒有否認(rèn)，雖然這些行為要是匯報上去，御史臺大概要判處他極刑。

“今天叫你出來，也是有事要和你說的。”沈璁停下手，白瓷清脆地敲落于桌上：“如果不是形勢已經(jīng)這樣緊張，昨天我本也不會鋌而走險。

你可能還不知道，東邊的那頭獅子，醒了。”

溫廷蘭臉色劇變。如今的天下暗流涌動，數(shù)位諸侯已有不臣之心，皇室更無力一一彈壓，這是有心人皆知的。但是公然造反，性質(zhì)將完全不同，勢必會招引群起而攻，是以幾年來始終沒有人愿意出頭當(dāng)先。

“囚龍、蟄鳳、冢虎、睡獅，還是獅子先忍不住了嗎？”溫廷蘭沉聲喃喃：“因為他是年紀(jì)最大的吧，他等不了了。”

沈璁輕點頭道：“十月十二前天上午，皇室宣稱齊國國君呂揚塵意欲反叛，證據(jù)確鑿，請各諸侯舉兵，助力皇室誅剿齊逆。下午申時，呂揚塵自封‘靖忠’大將軍，打出‘清君側(cè)’的旗號，宣稱要進(jìn)京為皇帝肅清反骨小人。實已等若公然宣戰(zhàn)。”

“肅清有反骨的小人？那如今天下有勢力的諸侯都要被肅清才對。”溫廷蘭微瞇雙眼冷笑：“竟然是皇室先發(fā)難了？帝都的高官老爺們一直忌憚諸侯，不敢輕舉妄動，怎么敢先探手摸獅子的頭？”

沈璁點頭：“是，所以問題就在那個所謂的證據(jù)上，必然是這個證據(jù)推動著皇室不得不這樣做。我得到消息，那證據(jù)其實是一份締盟書！幾天之前，呂揚塵私下致信了各路諸侯，邀請群雄在反書上署名，與他共覆燁朝。燁不敢等，也不敢賭，先下手拿下齊國，是威懾宵小的最好選擇。”

“呂公這是……大手筆啊！”

“我想，以祁越國力之盛，地理位置又與齊國呼應(yīng)，呂揚塵不可能不來信給南宮景。如果南宮景真的在反書上簽字，以他祁越國主的影響力，不說整個祁越，大陸東南的廣陵州必將瞬間脫離帝朝。祁越富足，多半仰仗于此州，南宮景勢必會把它從燁的板塊中搶出來。如此一來，半個東南都要為叛軍掌控，東南地區(qū)富足，廣陵更是賦稅重地，如果反叛，對整個局勢影響深遠(yuǎn)。所以我必須知曉南宮景的想法，哪怕冒險。”沈璁定了一瞬，然后說：“那樣的話，你和南宮景可就是一道人了。

這條路叫謀反。”

溫廷蘭輕輕道：“我和國主終究不是同路之人，不過你是京城來的密諜，如果他真的答應(yīng)了呂揚塵造反，那他們就是你的死敵了吧？”

沈璁沒有立刻回應(yīng)，只是看著窗外的雨天，大雨像是黑幕里劈空而來，急急墜下清珠。

她忽地輕聲一笑，肩膀縮緊，摩挲起手中的杯子來：“那也未必。就像祁越的將軍不會甘心只做個將軍屈于祁越一樣，京城的密諜也不愿僅是一個諜子而囚于京城。”

這話說的很透，溫廷蘭沒有否認(rèn)。

流螢般的光點透過雨幕躍上二人臉龐，屋中畫屏上的重山巍然矗立在他們身后。

溫廷蘭長呼一氣：“如果各國真的共反大燁，那么如今盛傳那個預(yù)言中的‘大爭之世’就會到來，祁越不可能置身事外。”

他緩緩取出了一塊金邊的令牌，放在桌上：“禁軍十三營，襄龍營。他們都聽我的話，是可信的人。

沈璁端詳著令牌，金邊的中央有一條隱白的龍紋。“我一介宮中女流也知道，江寧的禁軍只有十二個營，分駐宮城的十二個方位。”

“是，但這是禁軍編外的秘密部隊，五年前我向國君申請建立的。募集是我自己做的，表面上的第十三營只是“襄龍營”很少的一部分。真正的“襄龍營”由我一手選拔訓(xùn)練，單方面管理。”

沈璁聽明白了。

“眷養(yǎng)私軍。”她揶揄道：“溫將軍除了弒君以外，真是什么死罪都犯過了。”

“如果有一天，你收到了這枚令牌，那代表情況已經(jīng)很危險了。不要猶豫，立刻出城向西北去三十里，找一家名叫‘襄野’的酒店，給掌柜的看這枚令牌，他們會送你離開江寧地界。”溫廷蘭舉起令牌，沖沈璁示意，然后收進(jìn)懷里：“那里是襄龍營在城外的經(jīng)營地，三分之一的士兵在那里工作，用以偽裝身份。”

沈璁看著這個平時散漫慣了的男人忽然鄭重起來，心知此事重要，點點頭。

你在祁越布置如此之多，所圖為何呢？她想。祁越對你來說也不過是跳板吧，亂世開始時你就會踩著祁越跳入天下這場亂局之中。

“你也不算驚訝啊？”溫廷蘭看看她，打斷了她的思緒：“如果沒有我的令牌，你打算怎么辦呢？”

“我有個朋友，屆時也許能幫上忙。”

“雖然是淡淡的語氣，不過這個朋友想來不是一般朋友吧？”溫廷蘭頓了頓，說出一句：

“你朋友真不少。”

“真的很少。”

“沒看出少在哪里，連生死攸關(guān)時刻都有好多人搶著來救你。”

“我說，真的很少。”沈璁重復(fù)了一遍。

溫廷蘭沒有明白，愣了片刻：“真的很少？”

沈璁看著他，看了很久。溫廷蘭有些尷尬，梗在原地沒動。

沈璁幾乎難以察覺地嘆了口氣，才終于開口：“是吏部右侍郎，趙寰。也算是炙手可熱的紅人，三十二歲就是實打?qū)嵉奈墓僬贰！彼挚戳艘谎蹨赝⑻m：“他是可以爭取的人……”

溫廷蘭微不可察地眉頭一抽，很快釋去。聽著沈璁悉數(shù)趙寰的事跡，溫廷蘭心里苦笑。

早該想到的吧，這樣的女人，怎么會缺朋友呢？也許自己遞上的令牌，不過是十中之一罷了。

雨水落得這么密啊，彼此之間好像這么近，不過細(xì)看上去，其實并沒有什么太深的交集，緊挨著卻不相遇，就直直落下來，砸碎了。溫廷蘭看著窗外的雨出神，直到很久以后沈璁停下了話語。

溫廷蘭回過神來，這個趙寰他當(dāng)然聽過，說是近十年祁越最富盛名的年輕文官也不過分。對于吏部侍郎這樣的官職，三十二歲實在太年輕了……雖然祁越的大司馬也只有二十八歲。

“是是，趙寰，早有耳聞。”

沈約歪歪頭，好像看出了他的狀態(tài)不對。

她忽然笑了，然后開口問：“送走我之后呢？”

“找個地方把你安頓下來，跟著你的那些‘襄龍營’士兵就歸你調(diào)配。”溫廷蘭凝神。

“然后呢？祁越的大司馬，不會就這點打算吧。”沈璁繼續(xù)道。

“然后我也想辦法離開江寧，帶著剩下的人和你匯合。”溫廷蘭眼瞳深處閃爍起刺目的光：“悠悠多少年，亂世終于要來了，這是歷史上多少人都等不到的機(jī)會。

襄龍營是我一手練起來的精銳，我們足可以憑此入局！沈璁，我知道你心里裝的不是一個江寧，天下偌大，應(yīng)有你我一席之地。”

沈璁看著他，出人意料地沒有說話。

窗外雨急，水滴打在檐上，更襯得屋里安靜，中堂的嘈雜無法侵入這個角落的寂靜，兩個人僅憑氣息在身周豎起了一圈隔絕的屏障。

溫廷蘭感覺有些尷尬，想抬眼看看沈璁。當(dāng)他看過去時，他驚詫地發(fā)現(xiàn)，這個平素精詭明媚的女人竟忽然如此虛弱，那股始終纏繞著她的玫瑰香氣似乎都減了幾分，平時透過發(fā)絲閃著流光的雙瞳好像熄滅了一樣，就像她眼中那株原本活色生香的玫瑰忽然黯淡了下去。他從未見過這樣零碎的沈璁，簡直成了一個孤單的小女孩。她的頭深埋著，長發(fā)更籠住了她的面龐，溫廷蘭其實什么也看不清，但他又感受到了一種女孩不可能擁有的強(qiáng)烈倦意。稚嫩、飄零與滄桑的疲倦竟能在一個人身上如此明晰地共存。

“我要監(jiān)視祁越動向，防止南宮景造反，為了這個任務(wù)，我十八歲，就被送來了江寧。如今十年了，我也很想出去走走的。”沈璁的每一個短句都是吐著氣說出：“可我已經(jīng)二十又八了，當(dāng)一個諜子，是很累的。要跟所有人都處好關(guān)系，要面對不同的人拿出不同的狀態(tài)。”

她試圖梳理額前的頭發(fā)，卻沒能撥開幾縷：“這場戲，演了十年，演戲的人早累啦。我的的確確想國主在那份看盟書上簽字，但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并不希望借此入局。我只是愿他簽字后我就可以回京匯報他的不臣之心，這樣我的任務(wù)就完成了。然后我就能到處去走走，不是一個燁密諜，只是個無所事事的女人游山玩水。”她的眼睛里短暫地亮出了小女孩那樣充滿希冀的光：“我聽說，潯淮的秋天有萬葉齊舞，冬天雪下到潯淮江上會蒸成霧氣；西北山地上林立如千軍；西南的夏天細(xì)雨連綿，百花登巖。都很想去看看啊。”

身旁的窗外有一朵花探過來，在雨里亮得刺眼，但也低垂著頭。

她笑了笑：“要是二十歲時的我聽到你說這些，會毫不猶豫地加入吧。那時候我野心勃勃，絕不甘被皇室掌用。可剛才那個瞬間，我意識到我累了，累了對那么多人偽裝，累了向外人展示的樣子個個美好卻沒有一個是真正的我……”

女人半張著嘴，卻始終沒再說話。

溫廷蘭坐在她對面，陪她保持著沉默，他看不見沈璁的眼睛。每當(dāng)這種時候，只要沈璁不愿讓他看到，溫廷蘭就總是無法直視那雙平時略帶點嫵媚的靈動眸子。似乎是被長發(fā)遮籠，又似乎是它們本身就蒙上了一層霧。

是么沈璁？原來你的明媚已經(jīng)支付了如此累的代價么？原來你也不是天生像你給人們展示的那樣完美。沈璁，你的心真是太深了啊。

從未有過的，他覺得自己其實離沈璁那么遠(yuǎn)。遠(yuǎn)到只有一桌之隔，伸手卻抓不到她。

溫廷蘭不忍再看，轉(zhuǎn)向窗外。

風(fēng)雨凄凄，窗楣咿咿。

“讓你失望了。”沈璁低低地說。

“沒有。”溫廷蘭轉(zhuǎn)過頭來：“談不上失望，只是覺得可惜。這樣的女人，本可以名徹天下的。”他遲疑了一下：“不過，真的能走嗎？”

他不明白，以沈璁這樣精明的人，怎么會想不到自己把祁越反叛的消息帶回帝都之后的結(jié)果？不說殺人滅口，至少也會禁足，總不會允許她一走了之。

沈璁幽幽道：“不是不清楚就算交差也未必自由，只是我已經(jīng)在江寧十年了啊，十年間我一步不曾踏出江寧。”她透過窗縫遙望出去，喃喃：“真是座圍城啊。”

她沒再說下去，因為她知道溫廷蘭能懂。

十年了，一步不曾離開，所以就算知道危險也還是想逃出去。

溫廷蘭跟著沉默。他想起這座自己鎮(zhèn)守的城市四周，那些他曾無數(shù)次登上巡邏的青石城墻，江寧不過方幾十里，卻囚住了這么多人的靈魂。

“很煩啊，真的很煩。”沈璁忽然道：“溫大將軍貴為大司馬，是國之重臣，私會宮女顯然也不是明智之舉。速速回府吧，雨天人很煩的。”女人撐起身體，只手把傘提起，轉(zhuǎn)身便走。

溫廷蘭沒料到她的情緒波動如此之大，他下意識向著沈璁微微伸手：“煩的話跟我說啊，也許能幫你……”

“沒用的，否則這十年我早就逃了。”沈璁迎進(jìn)雨中：“我演了十年，戲散之日，或是我死之時。”

溫廷蘭最后嘆了口氣，伸出的手收了回來，聲音緩緩：“沈璁，我會忍讓你，可那人不會。祁幻山坐鎮(zhèn)祁越十余年，資歷比我老的多，死在他手上的密諜殺手早有百數(shù)。在南宮景心里，他才是祁越最后的武力支柱，而絕不是我。沒有他，軍防孱弱的江寧不會如此安定，現(xiàn)今天下想殺南宮景的人何其多，那么多輪刺殺之下，沒有他也許南宮景早就死了。”

沈璁頓了頓：“他知道了么？”

“還沒有，我在盡力。”溫廷蘭嘆道：“但我想怕是快了，你如此頻繁的活動，祁幻山不是庸輩……若是我猜的不錯，能一力坐鎮(zhèn)天寧宮十?dāng)?shù)年，保南宮景無恙，他恐怕已經(jīng)踏入了大宗師之列，天下可敵者寥寥之?dāng)?shù)。”

“知道了。”沈璁說。

“你要小心。”溫廷蘭道。他頓了頓，最后的聲音低不可聞：“但也別太小心了……”

那樣我就還能幫到你。

可她沒有再轉(zhuǎn)頭去看溫廷蘭，不停步地離開了“清水軒”。因為她急著走進(jìn)雨里，讓淚水和雨混在一起，似乎這樣就沒人知道她的痛哭。

“我其實……也想要那一席之地啊。”雨中有人輕輕說，只是聲音很快就被雨滴打碎了，無法傳到酒館中，那個只剩一人的角落。

溫廷蘭看著那一身淡紅陷入潑墨似的雨中，漸漸黑隱。

他倚著窗戶坐下來，深深地望了一眼，然后才緩緩提出那壺已經(jīng)涼了的酒，獨自斟酌，一杯緊接著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