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呼嘯山莊
- (英)艾米莉·勃朗特
- 9256字
- 2023-12-01 19:05:48
第三章
她帶我上樓時,建議我把燭光遮住,不要發出聲響,因為她家主人對她將要領我去住的這個房間心存芥蒂,他從不輕易讓任何人在那兒過夜。
我問是什么原因。
她回答說不知道。她才在這里住了一兩年,這家人有這么多古怪的事情,她也沒有多去過問。
我昏昏沉沉的,也不想打聽什么,于是便關上門,四處張望著找床。整個房間家具只有一把椅子、一個衣櫥和一個大橡木壁櫥,壁櫥靠近頂部的地方有幾個方洞,像是馬車的窗子。
我走近這個東西,朝里面一看,發現它是一種獨特的老式長榻,設計得非常方便,省去每個家庭成員都占一個房間的必要。事實上,它就是一個小小的套間,并且那個被圍起來的窗臺,正好可以當作桌子用。
我把嵌板的兩邊推開,端著蠟燭進去,又把嵌板合在一起,覺得安全了,也不怕希斯克利夫和其他人的監視了。
我把蠟燭放在窗臺上,發現窗臺的角落里堆著幾本發霉的書;涂過油漆的窗臺上也滿是字跡。然而,這些各種各樣的字體,只不過是重復寫著一個名字——凱瑟琳·恩肖,有些地方變成了凱瑟琳·希斯克利夫,然后又是凱瑟琳·林頓。
我無精打采地把頭靠在窗戶上,不斷地念著凱瑟琳·恩肖、希斯克利夫、林頓,直到我閉上了眼睛;可是閉眼不到五分鐘,黑暗中就涌現出一道耀眼的白色字母,像幽靈一樣逼真——整個空中充斥著“凱瑟琳”;我驚跳起來,想驅散這個驟然出現的名字,卻發現我的蠟燭芯斜靠在一本古書上了,發出了一股烤牛皮的氣味。
我剪掉燭芯,感覺又冰冷又惡心,非常不舒服,便坐了起來,把烤壞的書攤開,放在我的膝蓋上。這是一本《圣經》,字體細長,散發著難聞的霉味,扉頁上寫著——“凱瑟琳·恩肖,藏書”,日期約莫是二十五年前。
我合上它,拿起一本又一本,直到把所有的書都翻了一遍。凱瑟琳的藏書都是精心挑選過的,一副破舊不堪的樣子,明顯是被人翻過很多遍了,盡管讀的時候沒有好好愛惜;幾乎每一章都有鋼筆寫的批注——至少看樣子像是批注——書中的每一塊空白,都寫得滿滿的。
有些是獨立的句子,還有一些看樣子像是普通日記的形式,出于一只稚嫩的、孩子般的小手,寫得潦潦草草。在另外一張空白頁的頂部(也許剛開始發現它時,還會如獲至寶)有一幅絕妙的漫畫,畫的是我的朋友約瑟夫,這讓我非常高興,雖然畫得線條粗糙,卻有力地勾勒了出來。
那一刻,我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凱瑟琳產生了興趣,接著我便開始辨認起她那些褪色的、模糊不清的文字。
一個可怕的禮拜天!
繼續下文。
真希望我父親還能回來。辛德雷是一個可惡的替代者——他對希斯克利夫太殘暴——我和希注9準備反抗了——今天晚上,我們邁出了第一步。
一整天都在下大雨;我們沒法去教堂,所以約瑟夫讓大家必須在閣樓上聚會;這時候,辛德雷和他的妻子在樓下的壁爐前,舒舒服服地烤著火——我敢說,他們隨便做什么也不會去讀《圣經》的,我照做了——希斯克利夫、我,還有那個可憐的小牧童,被命令拿著我們的祈禱書,上樓去了。我們排成一排,站在一袋谷子上,哼唧著,顫抖著,希望約瑟夫也會顫抖,這樣,他即使是為了自己,也可以少給我們講道了。但這也果真只是妄想!禮拜整整持續了三個小時;然而,當我的哥哥看到我們下樓的時候,他居然還有臉驚叫著說:
“什么,這就做完了?”
以前,在禮拜天晚上,還能允許我們玩一會兒,只要別大吵大鬧;可如今,連我們只是偷偷笑一笑,也會被罰去站墻角。
“你沒把主人放在眼里,”那個暴君說,“誰先惹我發脾氣,我就毀了他!我堅決要求保持絕對的肅靜。哦,孩子!是你嗎?弗朗西絲,親愛的,你走過來時,去揪他的頭發;我聽到他在打響指呢?!?/p>
弗朗西絲使勁地揪他的頭發,然后走過去,坐在她丈夫的膝上;他們倆就像兩個小孩子一樣,一小時接一小時地接吻和閑聊——全是愚蠢的廢話,連我們都感到丟人。
我們躲在碗櫥的拱門里,盡可能讓自己舒適些。我剛剛把我們的圍裙系在一起,掛起來當窗簾,這時約瑟夫正好有事從馬廄進來了。他扯下我做的簾子,打了我耳光,然后扯著嗓子說:
“主人剛入土,安息日還沒過完呢,福音還在耳朵里傳著,而你們竟然玩起來了!你們真可恥!給我坐下,壞孩子!如果你愿意讀的話,有的是好書。坐下吧,想想你們的靈魂吧!”
說這話的時候,他強迫我們坐得端端正正,這樣,我們就可以借著遠處爐火照過來的那一束微弱的光線,讀他塞到我們手里的爛書。
我受不了這個差事。我抓起手里那本臟兮兮的書的封底,一把扔到了狗窩里,賭咒說我討厭這些個好書。
希斯克利夫也把他的書踢到了同一個地方。
接著是一片混亂!
“辛德雷少爺!”我們的那位牧師喊道,“少爺,快來!凱茜小姐把《救世之盔》的書皮子都扯下來了,希斯克利夫用腳踢開了《毀滅之路》的第一卷。你讓他們這樣下去可不得了!唉!換了老主人的話,可要好好地抽他們一頓——可是他不在了!”
辛德雷從他那天堂般的壁爐邊趕了過來,抓住我們其中一個人的衣領,還有另一個人的胳膊,把我們兩個都扔進了后廚房。約瑟夫斷言,“噢,老尼克注10”一定會把我們活捉的。聽到了這番安慰,我們便各自找一個單獨的角落,等待著老尼克來臨。
我從書架上摸到了這本書和一瓶墨水,推開一點門縫,借著光,就這樣寫了二十分鐘;但是我的同伴不耐煩了,提議我們應該偷走擠奶工的斗篷,披在身上,到荒原上來一場狂奔。真是令人愉快的提議——而且,若是那個暴脾氣老頭進來,或許還會以為他的預言應驗了——反正我們在這里待著,比在大雨里還要陰冷。
* * *
我想凱瑟琳實現了她的計劃,因為下一句話寫的是另一個話題,她流淚了。
我做夢也沒想到辛德雷會讓我哭成這樣!
她寫道:
我頭痛,痛得無法安睡,可我還是止不住地哭。可憐的希斯克利夫!辛德雷罵他是叫花子,再也不讓他和我們坐在一起,也不讓他和我們一起吃飯了;而且他說,他和我不許再待在一起玩了,還威脅說,如果我們違背他的命令,就立刻把他趕出家門。
他曾經抱怨我們的父親(他怎敢怪父親?)對希斯克利夫太好;還發誓說,以后就讓他滾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
* * *
對著這些模糊不清的書頁,我開始打起盹來;隨后我的目光從手寫字轉移到印刷字體上。我看到一個紅色的花字標題——“七十個七次,第七十一個七次的第一次。杰貝斯·布蘭德漢姆牧師在吉默登·蘇教堂的一次虔誠布道。”注11當我迷迷糊糊地絞盡腦汁去猜想杰貝斯·布蘭德漢姆將會如何來發揮這個題目時,我卻倒在床上睡著了。
唉,都怪這糟糕的茶,還有這壞情緒!還有什么能讓我度過如此可怕的夜晚?自從我學會了吃苦,我記不得還有哪一次能和今晚相比。
我開始做夢,幾乎是在還沒忘記自己身在何時何處的時候就開始做起夢了。我以為此刻是早晨,我已動身回家,約瑟夫在給我領路。路上的積雪有好幾碼注12厚;我們艱難地掙扎著前行,這位同伴不斷地怪我沒有帶一根朝圣的手杖,還說要是沒人幫我,我一輩子也回不了家。他還得意揚揚地揮舞著一根大頭棒,我知道這就是他所謂的手杖。
有那么一會兒,我覺得還得帶這么一個武器才能回到自己家,那可真是荒唐。但緊接著一個新的念頭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我這并不是回家啊,我們這趟正是為了聽大名鼎鼎的杰貝斯·布蘭德漢姆牧師布道——講《七十個七次》;而無論是約瑟夫、這位牧師還是我犯了“第七十一個七次的第一次”這種不可饒恕之罪,都要被當眾揭發,逐出教會。
我們來到教堂——我平日散步時,真的在那里走過兩三回:它位于兩座小山之間——一個山谷中——一個靠近沼澤的較高的山谷,那里有幾具尸體,據說沼澤中的濕氣可以起到防腐的作用。屋頂至今還完好無損,但是,因為牧師的所有津貼也不過每年二十英鎊,加上一處有兩個房間的房子,而且眼下只怕很快決定只給一間了,所以沒有一個神職人員愿意來這兒擔任牧師,尤其當下還有小道消息傳來,說他的信徒寧愿他餓死,也不愿從自己口袋里多掏一便士來提高他的俸金。然而,在我的夢里,我看到杰貝斯有著一群全神貫注的會眾:他講道了——上帝啊——多么好的一篇講道??!分為四百九十節,每一節都相當于一篇普通的講道,每一節都在討論一種罪惡!他在哪里找來這么多罪,我不知道。他對這些經文有一套自己獨特的講解,似乎會眾弟兄們時時刻刻都會在每個場合犯下一種不同的罪來。
這些罪全部都很奇特——都是我之前從未想象過的離奇古怪的罪。
啊,我累壞了。我是怎樣地扭動身子,打哈欠,打盹,又醒過來的!又是怎樣地掐自己,扎自己,揉眼睛,站起來,又坐下的,還用胳膊肘推了推約瑟夫,想問他牧師的布道什么時候才能結束!
我注定要聽到結束——最后,他講到了“第七十一個七次的第一次”。在這要緊關頭,我突然有了靈感;我不自覺地站起來,譴責杰貝斯·布蘭德漢姆是一個罪人,犯下了任何基督徒都不能寬恕的罪行。
“先生,”我大聲叫道,“我坐在這四堵墻中間,憋著氣,忍了你那四百九十個題目,也不計較了。有七十個七次,我都想摘下帽子準備走人——而有七十個七次,你卻荒謬地逼我重新坐下。這第四百九十一個實在讓我忍無可忍了。受苦受難的弟兄們,給我上!把他拖下去,把他碾碎,讓這個熟悉他的地方人人都認不出他!”
“你就是那個罪人!”在一陣嚴肅的停頓之后,杰貝斯從他的坐墊上探出身子大叫,“七十個七次,你張著大嘴打哈欠,一臉怪相——七十個七次,我與我的靈魂商議——瞧,這是人類的弱點;這也是可以赦免的!現在第七十一個七次的第一次來了。弟兄們,在他身上施行所記錄的審判吧!每個圣徒都有這份榮耀!”
話音剛落,全體會眾便高舉他們朝圣者的手杖,沖著我圍了過來。我沒有武器自衛,開始與約瑟夫搏斗,去搶他的手杖,他離我最近,也打我最兇。在混亂的人群中,幾根棍棒交叉在一起了;本來沖著我來的棍子,卻落在了別人的頭上。不一會兒,整個教堂都回蕩著乒乒乓乓的聲響。每個人都與身邊的人打成一團;布蘭德漢姆不愿意袖手旁觀,他用力敲打著講壇上的木板,情緒激昂,聲音震天,直接把我驚醒了,頓時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輕松。
是什么引發我夢到這樣劇烈的混亂,在這場騷亂中,誰扮演了杰貝斯的角色?原來,當狂風呼嘯而過時,冷杉樹上的一根樹枝碰到了我的格子窗,它那干枯的球果擦在窗玻璃上,發出嘎嘎的響聲!
我疑神疑鬼地聽了一會兒,弄清了是什么把我吵醒的之后便翻身繼續睡了,又做了一個夢;如果真是夢的話,那這個夢比上一個還要不爽。
這一次,我記得是躺在橡木壁櫥里,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外面風雪交加的聲音;還聽到了冷杉樹的樹枝又碰到玻璃的聲音,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這讓我非常惱火,所以我決定,如有可能,就得想辦法讓它停止發出聲音;我想了想,便起床試圖去打開窗戶。鉤子被焊到了鉤環上,這一點我醒著的時候注意到了,但這會兒又忘記了。
“不管怎樣,我非止住它不可!”我咕噥著,用拳頭打穿了玻璃,伸出一只胳臂抓住那根糾纏不清的樹枝:誰料,樹枝沒抓住,卻抓住了一只冰冷小手的手指頭!
夢魘的強烈恐懼籠罩了我,我試圖抽回我的手臂,但那只小手緊緊抓住我不放,有一個憂郁的聲音抽泣著:
“讓我進去——讓我進去!”
“你是誰?”我問道,一邊拼命想掙脫開。
“凱瑟琳·林頓,”那聲音顫抖著回答道(為什么我會想到林頓?我有二十遍把林頓念成了恩肖),“我回家來了,我在荒原上迷了路!”
聽到這話時,我隱隱約約看到一張孩子的臉正在朝窗戶里望著——我嚇死了,索性狠下心來;我發現試圖甩開這東西是沒有用的,于是我把這孩子的手腕拽到破碎的玻璃上,來回劃著,直到鮮血直流,浸透了床單,可她還在苦苦哀求著說:“讓我進去吧!”而且一直緊緊抓住我不放,簡直把我嚇瘋了。
“我怎么可以?”我終于開了口,“如果你想讓我放你進來,你先放開我!”
手指松開了,我把自己的手從洞里抽回,匆忙把書堆成一堆,堵住了窗口,又捂住耳朵,讓我不再聽到那可憐的祈求。
捂了大約一刻鐘,可等我再聽的時候,那凄慘的哭聲還在嗚咽著!
“走開!”我喊道,“就算你求我二十年,我也永遠不會讓你進來!”
“已經二十年了,”那聲音哭著說,“二十年了,我已經漂泊了二十年!”
外面傳來一陣輕微的刮擦聲,那堆書好像被誰往前推開了。
我想跳起來,但四肢僵住了,于是我在極度恐懼中大聲呼喊起來。
令我感到混亂的是,我發現自己的大喊大叫并非虛幻。一陣急促的腳步走近了我的房門口:有人用力推開了門,一束光線從床頂的方洞照射過來。我還坐在那里,瑟瑟發抖,擦著額頭上的冷汗;闖進來的人似乎躊躇了一下,喃喃自語在說著什么。
最后,他低聲說,顯然是在自言自語:“有人在嗎?”
我覺得最好承認是我在,因為我聽出這是希斯克利夫的聲音,要是我一直不吭聲,他可能還會繼續尋找。
懷著這種想法,我轉過身推開嵌板——這之后發生的事,讓我久久難以忘懷。
希斯克利夫站在門口,穿著襯衣襯褲,手拿一支蠟燭,燭油滴在他的手指上,他的臉蒼白得像身后的那面墻。那橡木嵌板猛地嘎吱一聲響,他嚇得如同遭了電擊,把手里的蠟燭拋到了幾英尺遠,他情緒激動,幾乎連蠟燭也撿不起來了。
“只是你的客人,先生,”我喊道,希望他別再因為露出膽小的樣子而覺得自己丟人,“我剛才經歷了一場可怕的噩夢,不幸在睡夢中尖叫了起來。真抱歉,我把你吵醒了?!?/p>
“啊,上帝會懲罰你的,洛克伍德先生!但愿你在——”我的房東開口說道,并把蠟燭放在椅子上,因為他發現自己甚至無法把它拿穩。
“誰帶你來這個房間的?”他接著說道,攥緊了拳頭,牙咬得咯吱響,克制住下頦的抽搐,“是誰?我真想這會兒就把他們趕出家門!”
“是你家仆人,齊拉。”我回答著,從床上跳了下來,迅速穿好衣服,“我不在乎你是否這樣做,希斯克利夫先生,她活該。我想她是想利用我,為了再一次證明這個地方鬧鬼——好吧,是的——這里到處都是鬼和妖精!我敢肯定,你有理由把它們關起來。沒有一個人會因為在這樣的窩里睡過覺而感謝你!”
“你這是什么意思?”希斯克利夫問道,“你在做什么?既然你已經在這了,就躺下過夜吧;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再發出那奇怪的聲音了——除非有人正要割斷你的喉嚨,再鬧就沒法叫人原諒了!”
“如果那個小妖精從窗戶鉆進來了,她可能會掐死我!”我回答道,“我不會再忍受你那些好客的祖先的折磨了——杰貝斯·布蘭德漢姆牧師不是你母親那邊的親戚嗎?還有那個小妖精,凱瑟琳·林頓,或者恩肖,或者不管她叫什么——她一定是個被人偷換過的孩子注13——邪惡的小鬼!她告訴我,這二十年來她一直在世間流浪:我毫不懷疑,這是報應,她是罪有應得!”
這些話剛一出口,我就想起了那本書里,有關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這兩個名字的關系,我完全忘了這些,直到這會兒才想起來。我為自己的魯莽而臉紅,但是裝作沒有故意冒犯的意思,我急忙補充道:“先生,事情是這樣的,上半夜我在——”說到這里,我急忙住口——我本要說“翻看了那些舊書”,但這樣一來,就會暴露出我已經看過了這些印刷和手寫的內容,所以,我又改口接著說道:“我看見窗臺上劃刻著一些名字,就反復念來念去,想借助這些單調的東西給自己催眠,像數數一樣,或者——”
“你跟我說這些到底什么意思!”希斯克利夫憤怒地咆哮著,“你怎么——你怎么敢,在我的屋檐下——上帝!他這樣說話真是瘋了!”他憤怒地敲打著自己的額頭。
我不知道此刻是該生氣,還是該做進一步解釋;不過他似乎受到了嚴重刺激,我開始同情他,便繼續給他講我做的噩夢,還聲明我以前從未聽過“凱瑟琳·林頓”這個名字,然而在我念了很多遍之后,就產生了幻想,幻想印進了腦子,當它開始失控,就幻化成了一個人。
我說話的時候,希斯克利夫漸漸地往床的那頭退縮,最后坐了下來,幾乎躲在床后面了。然而,通過他急促不均、斷斷續續的呼吸,我猜他在努力克制著一種洶涌起伏的情緒。
我不想讓他看出我覺察到了他的這種掙扎,于是我繼續梳洗,故意發出很大的聲響,看了看表,自言自語聊起了這漫漫長夜:
“還不到三點!我本想發誓說已經六點鐘了——時間停滯了——我們肯定在八點鐘就睡了!”
“在冬天,總是九點睡覺,四點起床?!狈繓|抑制著哽咽說。借著他胳膊動作的影子輪廓,我可以猜到他在抹眼淚。
“洛克伍德先生,”他補充道,“你可以到我的房間去;這么早下樓,你只會礙事:你那孩子氣的喊叫,把我的好夢喊得連鬼影都沒有了?!?/p>
“我也沒睡好,”我回答說,“我會在院子里轉轉,然后等天亮了我就走了;你不必害怕我會再次打擾你。不管是在鄉下,還是在城里,我這熱愛交際的毛病已經治好了。一個明智的人,應該想辦法學會與自己獨處?!?/p>
“愉快的伙伴!”希斯克利夫嘟囔道,“拿著蠟燭,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我馬上就去找你。不過,不要到院子里去,狗沒被拴??;還有正屋——朱諾在那里站崗——還有——不,你只能在臺階和過道里溜達——但是,你去吧!我過兩分鐘就來?!?/p>
聽了他的話,我便退出了房間??晌也⒉恢廓M窄的走道通向哪里,只好站著不動,不料,那時我卻目睹房東干了一件迷信的事。真奇怪,他表面看上去并不是這種不理智的人。
他爬上床去,用力擰開格子窗,推開窗欞的那一刻,只見他早已滿臉淚水。
“進來吧!進來!”他哽咽著,“凱茜,一定要來。啊,來——再來這兒一回吧!啊!我的心肝寶貝,聽我的——凱瑟琳,快!”
那幽靈本來就是飄忽不定的,它沒有要現身的意思。但是狂風混著大雪呼嘯而來,直接撲到我站著的地方,吹滅了蠟燭。
這段瘋瘋癲癲的話語里涌出的綿延不斷的悲慟,使我只覺得同情,也就忽略了其中的愚昧;于是我走開了,既為自己偷聽到這一番話而對自己生氣,又怪自己為何要講述那些荒唐的噩夢,憑空招致他人這么大的痛苦,盡管我不知曉,也無法理解其原因何在。
我小心翼翼地下了樓,來到了后廚房,看到那里還有些星星點點的火苗攏在一起,我剛好可以把蠟燭點著了。
沒有一點動靜,除了一只帶斑紋的灰貓從灰燼中爬了出來,沒好氣地沖我叫了幾聲。
兩把長椅擺在一起,圍成了一個半圓,幾乎把壁爐圍起來了;我在其中一把長椅上躺了下來,老母貓跳上了另外一把。這里沒有其他人進來,我們兩個都昏昏欲睡,直到約瑟夫從天花板的活動門里放下來一個木梯。木梯通過活動門連著屋頂,我猜那上面就是他住的閣樓。
他朝我在爐柵注14里撥弄起的火苗惡狠狠地瞥了一眼,把貓從它的那個位置上趕下來,自己坐上去,拿煙草裝進他那三英寸長的煙斗;我顯然是占了他的地盤,他覺得這非??蓯u,不屑再提。他默默地把煙斗塞進嘴里,雙臂交叉,吞云吐霧了起來。
我讓他自得其樂,不去打擾;吸完最后一口煙,他長長地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像來時一樣一本正經地走了。
接著,傳來一陣更輕快的腳步聲,我本來想開口說一句“早上好”,但終究沒有吭聲,放棄了打招呼;因為哈里頓·恩肖正在低聲祈禱,他無論碰到什么東西都會開始一連串的咒罵——這就是他的禱告,這時他正在一個角落里找一把鐵鏟或者鐵鍬,準備去鏟門外的積雪。他朝椅背瞥了我一眼,鼻孔張得好大,認為就像對待我的同伴那只貓一樣,用不著和我打招呼。
從他所做的準備工作看,我猜這會兒我可以出去了,便離開了我的硬榻,準備跟著他走。他注意到了,便用鏟尖朝一扇門上戳了一下,嘴里嘟囔了一聲,意思是如果我要挪地方,就只能走這里。
這扇門通向正屋,女人們已經起床忙活了。齊拉正用一個巨大的風箱鼓風使火焰直往煙囪里躥;希斯克利夫太太跪在壁爐邊,借著火光看書。
她伸出一只手遮住了眼睛,擋住了爐火的熱氣,似乎在全神貫注地看書:只有在責備仆人讓火星落了她一身,或者推開一只時不時用鼻子去蹭她臉的狗時,她才會分一下神。
我驚訝地發現,希斯克利夫也在那里。他站在爐火邊,背對著我,剛剛對可憐的齊拉大罵了一頓,只見齊拉不時停下手中的活,扯起圍裙的一角,臉上氣鼓鼓的。
“還有你,你這個沒出息的——”我進去的時候,他突然轉向了他的兒媳婦發作,還用上了像鴨子、綿羊這種無傷大雅的稱呼,但這里籠統地用破折號來表示。注15
“你又在玩你的無聊把戲了!其余的人都是靠自己謀生的——你靠我的施舍!把你的破爛收起來,找點兒事做。天天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不能這么便宜你了——你聽見了嗎,該死的賤貨?”
“我會把我的破爛收起來的,因為要是我拒絕的話,你照樣會強迫我收起來的,”這位年輕太太回答道,合上她的書,丟到一個椅子上,“不過你罵爛了舌頭也沒有用,除了我愿意干的事之外,別的我什么也不干!”
希斯克利夫抬起了手,對方趕緊跳開了,躥到了一個更安全的距離,顯然她很熟悉那只手掌的分量。
我無心觀看一場貓貓狗狗的戰斗,只管快步走上前去,佯裝出急著去壁爐邊烤火的樣子,表示對眼前剛才中斷的爭吵一無所知。這兩個人還算顧及體面,暫時沒有繼續吵下去。希斯克利夫忍住了,把拳頭放在口袋里;希斯克利夫太太噘著嘴,遠遠地走到一個座位旁,而且果然遵守了諾言,在我停留的那段時間里,她始終巋然不動,如同一尊雕像。
我沒有過多逗留,并謝絕了同他們一起用早餐的邀請,黎明的曙光才初露,我就抓住機會逃到戶外自由的空氣里。此時空氣清澈而平靜,冷冽得像一塊無形的冰。
還沒走到花園盡頭,房東就把我叫住了,說愿意陪我穿過荒原。幸虧他來了,因為整個山后是一片波浪起伏的白色海洋;眼前的高低起伏并不表示地面上隆起與凹陷——至少有許多坑被大雪填平了。昨天我在此地經過時,已經在腦海中描繪出了一幅地圖,而眼前這整個山的脈絡、采石場的殘石廢料,全部從我腦海的地圖中抹掉了。
我注意到,在路的一邊,每隔六七碼就有一排豎立的石碑,連續不斷地貫穿著整個荒原:石碑都豎立著,涂著石灰,可以當作黑夜行路的向導;或是,每逢像現在一樣的暴風雪天氣,當兩邊的沼澤和路面難以分辨的時候,石碑可以當作一個醒目的標志。但是,眼前除了這里那里露出的黑點外,這些石碑全都無影無蹤了;當我自以為——沿著彎道走就是正確的路時,我的同伴卻需要時不時地提醒我向左或向右走。
一路上,我們兩人都靜默不語,他在畫眉山莊的園林門口停了下來,聲稱到了這里我就不會再迷路了。我們匆忙鞠躬,算是告別,之后我便只能靠自己繼續向前趕路,因為那看守園林的門房到現在都沒有人住。
從大門口到山莊是兩英里的路,我確信我走成了四英里;有時在樹林中迷了路,有時又陷在了埋到脖子的雪坑里,這種困境只有身臨其境的人才能體會。無論如何,不管我怎么游蕩,在我進屋時,鐘敲了十二下;按照通常從呼嘯山莊出發到這兒的路程計算,我每走一英里都足足花了一個鐘頭。
我的那位已經對接好的管家和她的手下沖出來迎接我;他們大叫著,嚷嚷著,本來他們對我已經完全不抱希望了:人人都猜我昨晚已經死了,他們正想著該如何找到我的尸體。
如今大家都看到我回來了,我就讓他們安靜些。我連心臟都快凍僵了,拖著沉重的身體爬上樓,換上了干爽的衣服,又來回踱步三四十分鐘來恢復正常體溫。我被人挪到了書房,虛弱得像一只小貓,就連仆人為了讓我恢復元氣而準備的暖烘烘的爐火,還有那熱騰騰的咖啡,我都幾乎無力享受了。
注9 此處指希斯克利夫。
注10 對魔鬼的一種俗稱。
注11 見《圣經·新約·馬太福音》第 章第、 節。那時彼得近前來,對耶穌說:“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當饒恕他幾次呢。到七次可以嗎?”耶穌說:“我對你說: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個七次?!?/p>
注12 英制長度單位, 碼約等于 . 米。
注13 西方民間傳說,仙女會常用又丑又笨的孩子偷換走聰明俊秀的孩子。
注14 壁爐的爐柵,又稱爐排,是煤層和灰層之間裝置的鐵架。它使空氣通過鐵架的縫隙進入壁爐助燃,一部分灰渣也通過縫隙落入灰坑。
注15 這句指粗話的省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