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哈代中短篇小說選(漢譯世界文學名著叢書)
- (英)托馬斯·哈代
- 5011字
- 2023-11-27 18:09:07
四 新月升起的時候
接著來的星期四天氣變化無常,潮濕而又陰暗;夜晚像是要刮風,而且讓人很不痛快的樣子。斯托克達早上去了諾西,參加那兒的紀念儀式,回來的時候在過道里遇見了楚楚動人的麗琪。不知是那一整天都在歡快的節期當中還是在野外驅車讓他受到影響,也不知是否出于既往不咎這種自然的天性,他讓自己又著了迷,忘了那樁大衣事件,總的說來,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這倒不是近在身邊聽到她的曼語輕聲,因為她一直坐在后客廳里和她母親說話,一直到她母親去睡覺。在這以后,她也很快回自己的屋子去了,于是斯托克達自己也準備上樓,但是在離開那間屋子之前,他在那就要完全熄滅的火燼前面站了一會兒,思考一些這樣那樣的事情;他的燭臺插孔里的蠟燭突然暗淡下來,閃了一下亮,然后熄滅了,這才驚動了他。他知道他臥室里有個火絨盒,還有火繩和另外一支蠟燭,于是沒有燭光摸著黑上了樓。他到了自己的屋子,用手盡量觸摸每一個壁架和角落尋找火絨盒,可是找了很久也沒找到。最后他總算找到了,打出一個火花,點燃硫黃石,這時他自己覺著聽到過道里有點動靜。他用力吹棉絨,火繩著了,門一直是開著的,他借了那點藍光,從門框里看見一個男人的身影,沿著樓梯口轉過去,就不見了,顯然是想不讓人看見。那個人穿的是麗琪刷過的那身衣服,輪廓和步態有點什么提示牧師,穿著那身衣服的就是麗琪本人。
不過他對這點并沒有把握,而且斯托克達還感到非常刺激,所以決心要把這樁秘密調查一番,而且要按自己的方式去干。他把火繩吹滅,沒點蠟燭,走進過道,踮著腳兒走向麗琪的屋子。等他走近一看,屋子里窗戶的方向有一個方形灰色的微弱亮光,這讓他知道門虛掩著,而且立刻提示他,住在里面的人不在。他掉轉身來,在樓梯的扶手上砸了一拳:“那就是她;穿著她死去丈夫的大衣,戴著他的禮帽!”
他多少松了一口氣,知道沒有其他人闖進這樁公案里來,但是他依然感到驚詫。于是牧師溜下樓梯,輕輕穿上靴子和大衣,戴上帽子,試了試前門。它像平常一樣鎖緊了;他走到后門,發現后門沒上鎖,于是走進花園。夜色柔和,沒有月亮,前一陣曾經下過雨,現在早已停了。每當有風吹過搖動樹枝的時候,大樹和灌木上時不時地突然落下一陣水珠。在這些水滴聲中,斯托克達聽見輕輕的腳步踏在外面的大路上,而且從腳步聲猜出那是麗琪。他循著這聲音走,風是朝著行人迎面吹過來的,所以他走得和她靠近了,而且還一直保持著這個距離,也沒有讓她聽見的危險。他就這樣跟著她走過那些分別稱做大街或者小巷卻都是兩邊房屋少而樹籬多的地方,一個人影從一所小農舍的門口向她走過來。麗琪站住了;牧師把腳踏在草地上也停了下來。
“是紐伯瑞太太嗎?”走出來的那個男人問,斯托克達從聲音認出來,他就是自己的所有教堂信徒里最虔誠的信徒當中的一個。
“是我。”麗琪回答。
“俺都準備好了——這一刻鐘俺一直在這兒。”
“喂,約翰,”她說,“我有個壞消息;今天夜里我們的生意有危險。”
“你也這么說呀!俺夢見了會有這種事兒。”
“是有,”她急匆匆地說道,“你馬上到伙計們等著的那些地方去跑一圈,告訴他們,今天不用他們,要等到明天夜里同一個時間。我去點著烽火讓帆船避避。”
“俺這就去。”他說著就立即穿過一座大門走了。麗琪繼續往前走。
她加快了腳步往前一直走到小巷拐彎上了稅卡路,橫穿過這條大路,跨上通往靈斯沃斯的小路。她從這里毫不耽擱地往山丘上爬,經過那座孤零零的小村子霍沃斯,然后下到對面的山溝。斯托克達從來沒有朝這個方向走過這么遠,但是他清楚,她要是沿著這條路再多走一段,就會靠近海岸了,那里距離內瑟–莫因頓總有兩三英里;他們動身的時候大約是十一點一刻,所以她好像是想在午夜時分到達海邊。
麗琪很快又上了一個小山丘,斯托克達在這同時則靈巧地繞到了左邊;于是一種沉悶單調的轟鳴闖進了他的耳朵。小丘離懸崖頂上大約有五十碼,白天里它顯然可以對這整個海灣一覽無遺。天空還有足夠的光亮,她爬到山丘頂上的時候,可以把她喬裝的身影襯托出來,她在山頂上停下,后來又坐下來。斯托克達無論如何也不愿意在這個時刻驚動她,然而又想和她靠近,所以就低下頭,雙膝跪下,向高處爬了一點,然后悄悄地待在那兒。
風很冷,地又潮,他不愿意保持這種姿勢時間太長。然而還沒等這個年輕人決定換個地方,他就聽見身后有說話的聲音。他們說的是什么意思,他并不知道;不過,他擔心麗琪處于危險當中,所以正準備跑上前去,警告她有人可能看見她了,這時候,她向一小叢無遮無攔地長在那個暴露無遺的地點的灌木叢爬過去藏了起來。她的形體摻和進那幽暗黢黑而又長勢不好的樹叢之中,仿佛她也變成了灌木叢的一部分。她顯然和他一樣也聽見了那幾個人的聲音。他們從她近旁走過去,高談闊論,滿不在乎,盡管海水拍岸的聲音不斷,談話還能聽得清楚,他們的談話說明,他們干的并不是對自己有任何風險的事情。事實也正是如此,他們有些話吹送到他的耳邊,讓他立刻忘掉了他當時處境的寒冷。
“船是啥樣的?”
“一條小帆船,載重約摸五十噸。”
“從瑟堡開來的吧,俺猜?”
“對,俺相信。”
“可它不全是奧利特的吧?”
“噢,不全是。他只有一股。另外還有一兩股——歸一個農場主還是個啥家伙,可姓名俺不知道。”
談話的聲音漸漸聽不見了,那幾個人的頭和肩膀越靠近懸崖就越小,最后看不出來了。
“我那位寶貝兒還一直受引誘,要經那個不信教的奧利特之手買一個股份呢,”牧師哼哼著,他對麗琪的純真高尚的感情,在她的人身和名譽面臨危險的時刻迅速達到了最高潮,“那就是她到這里來的原因,”他自言自語,“啊,這會毀了她的!”
他的焦慮不安給突然爆出的一道明亮的、而且越來越亮的火光打斷了,那是從麗琪藏身的地方升起來的。過了幾秒鐘,還沒等火光著到最旺,他聽到她從他身邊一直沖向凹地,像是扔出去的一塊石頭飛往家的那個方向。火光這時著得又高又大,清清楚楚照出了它的位置。她剛才點燃了一把常青棘,把它塞進了她曾經蹲在下面的那個灌木叢里;風扇起了火焰,劈劈啪啪地猛燒起來,像是要把灌木叢和樹枝全都燒光。斯托克達待在那兒的那個時間,剛好看到了這么多,隨后就順著那個年輕女人的路趕快追。他本想追上她,顯示出他是自己人;可是他跑了一會兒,卻沒有見到她的一點蹤影。于是他飛速跑過霍沃斯周圍的那片開闊地,還讓那些突兀的小溝和斜坡拐了腿和踝骨,一直跑到丘陵草原通向大道的柵欄門,才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在他前面和后面都聽不到什么動靜,這時他才斷定,她并沒有跑在他前面,而是聽見他在自己身后追趕,以為他是行動隊里的什么人,于是就在路上什么地方藏起來,讓他跑了過去。
他現在邁著一種比較輕松的步子向村子走去,快到那所房子的時候,他發現他的推測是對的,因為大門還是閂著,后門沒有鎖,正和他走的時候一樣,斯托克達隨身把門關上,悄悄地在過道里等著。大約過了十分鐘,他聽見了同樣輕輕的腳步聲,和他出去的時候聽見的一樣;腳步聲在大門口停下,門輕輕打開又關上了,然后屋門閂拉開,麗琪走了進來。
斯托克達走上前來,并且馬上說,“麗琪,別嚇著,我一直在等你。”
盡管已經聽出了他的聲音,她還是一驚,“是斯托克達先生,是不是?”她說。
“是我,”他回答,這時見她安然無恙回到家里而且并不驚懼,他生起氣來,“我還發現,今天夜里你出去耍了一個漂亮的花招,你穿著男人的衣服,我為你害羞!”
麗琪簡直找不出一句話來回答他這突如其來的責備。
“我不過穿了一部分男人的衣服,”她一邊支支吾吾地說,一邊縮回到墻邊,“我穿的不過是他的大衣和禮帽,還有馬褲,這有什么關系呢,他原先就是我自己的丈夫嘛。我這樣穿戴不過是因為大衣可以撐得很大,你總不能用胳臂撐吧。而且我還在里面照樣穿上了我自己的衣服——那也不過是套在外面!你走開到樓上去,讓我走過去好嗎?我不想讓你在這樣一種時候看見我這種樣子!”
“可是我有權利看你!你是怎么想的,難道現在我們之間還能隔著什么東西嗎?”麗琪沉默不語。“你是一個走私販。”他接著又傷心地說了一句。
“在這個買賣里面,我只有一股。”她說。
“那并沒有任何區別。你參加那樣一種行當究竟是為了什么,而且在整個這段時間都瞞著我?”
“我并不是總干這個。我只是到了冬天有新月的時候才干。”
“得了,我想那是因為在別的時候沒法干……你真讓我心煩,麗琪。”
“我為這件事很抱歉。”麗琪溫順地說。
“那么好了,”他比較溫和地說,“反正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什么損害。你愿意為了我的緣故,完全放棄這種該受譴責而且又很危險的生意嗎?”
“我得盡最大努力去挽救這筆生意,”她說話的時候嗓子里顯得有些干啞,“我不想放棄你——這你是知道的;但是我也不想丟下我的冒險買賣。我現在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我為什么一直對你隱瞞,是因為我怕你如果知道了會生氣。”
“我想是這樣的!我推測,如果我沒發現這件事就娶了你,你會照樣繼續干下去吧?”
“我不知道。我沒有往前想得那么遠。我今天夜晚只是去點起火,把那伙人燒跑,因為我們發現,緝私隊員知道了那些酒要在哪里靠岸。”
“這事兒整個都弄得一團糟,是不是?”這位神魂顛倒的年輕牧師說,“那么,你現在怎么辦?”
麗琪慢慢地悄悄說出了他們計劃的一些細節,其中主要的是他們打算第二天夜里在這沿海一帶另找一個什么地點去碰碰運氣;在打算干這趟生意之前,有三個靠岸的地點總是早就商量妥了;他們知道,第一個地點是靈沃斯,就是她今天夜里去的那個地方,要是那艘船在那里給“燒跑了”,就像今天夜晚讓她給弄的那樣,那船上的人就要在第二天夜晚設法去第二個地點,就是盧溫角;如果那里也有危險的跡象,他們在第三天夜晚就要去試第三個地點,那是再往西的一個地岬背后。
“假如那些稽查員也在那里讓他們靠不了岸呢?”他說,這時他的注意力已經是針對這個有趣的計劃,暫時頂替了他對她在其中還有一股的擔心。
“那么我們在這整個黑黢黢的時候——我們就是這樣稱呼從這次有月亮到下次有月亮的這整段時間——就不再找什么別的地方了,也許他們會把酒桶都吊在一根漂繩上,把它們都沉到離岸稍遠一點的地方,然后記好方位,等到有機會的時候,再用探海鉤去取。”
“那是怎么個辦法?”
“哦,他們劃條船出海,帶一根探海鉤——那就是一個四爪錨——沿著海底撈,一直到撈著那根漂繩。”
牧師站在那兒沉思,除了樓道上的大鐘滴答滴答地響,再加上麗琪半是因為走了那么多路,半是因為心情激動的喘息,屋子里沒有一點聲音。她當時不是處在一片黑暗之中,而是靠墻很近站著,牧師可以借著粉刷過的墻面的映襯,辨認出她披在身上的大衣和戴在頭上的寬邊帽。
“麗琪,所有這一切都是非常錯誤的,”他說,“難道你不記得上稅的錢15這個教訓嗎?‘該撒的物當歸給該撒’。肯定不錯,你長這么大,聽誦讀這段經文的次數一定夠多了吧?”
“他死了。”她噘著嘴說。
“但是經文的精神還是同樣有效的。”
“我父親干過這一行,我祖父也干過,內瑟–莫因頓差不多每個人都靠這個過活,而且要不是還有這個,生活就太枯燥了,那我也就根本不愿意活了。”
“當然,那樣我活著也就沒有什么意思了,”他滿懷辛酸地回答,“難道你就不想想,放棄這種瘋狂的營生,僅僅為我而活著,是值得的嗎?”
“我還從來沒有像那樣看待過這件事呢。”
“那么你不愿意答應一直等我安排好?”
“我今兒個夜晚沒法給你回話,”她心事重重,眼睛看著地上,一點點移動著腳步走開,進到緊鄰的那間屋子里,關上門,隔開了他倆。她摸黑待在那兒,一直到他等累了,上樓回到自己的臥室。
可憐的斯托克達整個第二天都是讓頭天夜晚發現的事情弄得垂頭喪氣,提不起一點精神。麗琪不折不扣是個讓人著迷的年輕女人,但是,要做牧師的妻子,卻很難對她加以考慮。“要是我僅僅守著父親的那個小小的雜貨生意,而不是努力要當個牧師,她對我就真是合適得完美無缺了!”他悲傷地說,后來才想起來,如果是那種情況,他就絕不會從自己家里大老遠跑到內瑟–莫因頓來,也就絕不會認識她了。
他們之間的生分還并不是絕路一條,但是卻足以讓他們避免常相伴隨了。那天他在花園的小路上遇見她,他一邊向她投去責備的目光,一邊說:“你應許嗎,麗琪?”但是她并未回答。黃昏快到了,他知道得很清楚,麗琪到了夜晚會再去遠行——她那多少像是給人得罪了的態度表明:她目前根本無意改變自己的計劃。他本不希望在這種冒險中再做自己的那一份;可是他要是這樣做,他那由她引起的焦急不安,就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不斷增加。試想一下,如果她遭到什么不幸的事故,那他就會因為自己沒在現場幫助她而永遠不會寬恕自己,正如他厭惡那種好像是支持這類逃稅行為的想法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