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街頭巷底的流言蜚語搬弄太多寡婦門前的是非,自李屠戶意外去世,守寡的李氏就很少出門。
除了添置柴米油鹽這些生活所需免不了要與人接觸,李氏絕大部分時間守在屋內(nèi)做繡工維持生計,與外界就像近乎平行的兩條直線,幾無交集。
偶爾碰到街坊鄰居,李氏雖然也會出于禮貌與人寒暄幾句,與外界的那點來往卻僅限于這片巷子的住戶。
一如往常將屋內(nèi)收拾整潔,李氏來到庵堂內(nèi)凈手焚香,給父親和丈夫的靈位點上三炷香。
將長香插進爐里,李氏伏跪在靈位下的蒲團上,雙手虔誠合十,嘴里低聲沉吟。
“保佑龍喜平平安安!”
“保佑龍喜平平安安!”
“保佑龍喜平平安安”
“……”
這一句祈禱樸實無華,在李氏嘴里來回念叨有上百遍,不停地重復重復,再重復……
雙眸緊閉的李氏虔誠伏跪于蒲團之上,嘴中祈語始終未停,心中似有解不開的彌天之憂。
近幾日華發(fā)生白不少的李氏憂色漸濃,面色如同山雨欲來時逐漸陰翳的天空,散溢出狂風驟雨頃刻來臨的灰暗。
待爐香焚燒完畢,緩緩起身的李氏眼圈不由泛紅,淚水沒來由的流出眼眶,止不住的順著臉頰滾落。
“兒大不由娘,他肯定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李氏對著靈位嘴里碎碎地念叨著,憂心忡忡。
以前巷子里有熱鬧,唯恐天下不亂的李龍喜總是第一個湊上去起哄,這幾日看不到兒子身影,每日早出晚歸,就像變了個人。
李龍喜還是個孩子,一個孩子心思深沉到她這個做母親的都難以揣測,說明頑劣不恭的鼻涕蟲已對某些事了然于胸,那個秘密也恐難再隱瞞下去。
“你們?nèi)掠兄?,得幫我多照應著點,保佑吾兒平平安安!”
槐木所制的靈位只是冰冷的一塊木牌,無法給予這位飽受風霜的婦人一絲慰藉和回應,她無助地傾訴著心中的擔憂,希望九泉之下的父親與丈夫能夠聽到,保佑鼻涕蟲能夠平平安安。
不多時,李氏擦去眼瞼下不爭氣的兩行眼淚,彎腰拍打發(fā)麻的膝蓋。
“為娘不求他有大出息,安安穩(wěn)穩(wěn)足矣。”
待雙腳恢復力氣,李氏動作遲緩地走到庵堂內(nèi)側(cè),打開一個塵封多年的大木箱。
大木箱里裝著一件鎧甲,由于年代久遠,鎧甲表面泛著金燦毫光,散發(fā)著有別于金屬甲片的奇異光澤。
這是常年養(yǎng)護下才有的包漿色澤,觸感溫潤如玉,其質(zhì)地在時間的沉淀中越發(fā)柔韌,同時也比金屬鎧甲穿起來更加輕便。
盡管鎧甲表面分布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刀劍劃痕,依然無法掩蓋此甲堅不可摧的防護力。
木箱中的鎧甲異于大周兵部制作的魚鱗甲,此甲上下未用一片金屬,由反復浸過松油的藤條曬干后編制而成,而后再經(jīng)過多道特殊且復雜的工藝處理,不但使藤甲柔韌性變強,防護力上也遠勝于笨重的魚鱗甲,可謂刀槍不入,水火難侵,堅不可摧。
李氏飽受風霜的粗糙手掌輕輕在藤甲上拂過,目光呆滯地看著這件藤甲,她想不通父親當年攜家?guī)Э诔鎏?,為何始終身披此甲,將這東西看得比命還重要?
工藝特殊的藤甲雖貴重,終究只是一件護身甲胄,其父卻無比看重這件藤甲,甚至看得比自己性命都重要,難道這甲中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李氏拿起藤甲反反復復,里里外外仔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可看來看去她還是沒能從藤甲上發(fā)現(xiàn)任何不同尋常之處。
父親臨死前告誡李氏務必收好這件使他們家破人亡的藤甲,然而李氏始終想不明白,一件藤甲而已,又非天下獨一無二的至寶,為何會上升到“茲事體大”這種高度?
縱然此物貴重,藤條所編制的藤甲還能比李龍喜脖子上佩戴的那枚燕刀古幣貴重?
就在李氏盯著鎧甲發(fā)呆時,庵堂外一個巴掌大的人影伏貼在窗戶紙上的窗花位置,正用小手不停嘗試從窗戶的縫隙中滲透進屋內(nèi)。
這是一張被人施了道門神通的紙片人,紙人的額頭位置有一點朱砂紅,雙臂之上撰有血色符箓,看著十分瘆人。
紙片人動作僵硬,全程沒有發(fā)出絲毫動靜,如同提線木偶一般被一道不易覺察的細微力量巧妙地控制著。
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紙片人終于在窗戶邊側(cè)縫隙中伸進去一只小手,無聲無息地順著縫隙將身體鉆了進去。
就在紙片人即將得逞時,小院上空毫無征兆地俯沖下來一只觀察已久的家燕。
家燕精準一啄,尖嘴銜住紙片人的小手用力向外一拽,將鉆進屋內(nèi)大半身體的紙片人又給啄了出來。
快速飛到屋檐之上,家燕用雙爪把拼命掙扎的紙片人按在房梁一角,嘴巴用力啄向紙片人額頭中間的紅點朱砂。
家燕尖喙輕輕一啄,戳破紙片人額中朱砂,也就在同一時刻,紙片人雙臂之上對稱的兩道血色符箓出現(xiàn)一團血霧,紙片瞬時化作一團火焰。
紅色火焰一瞬即逝,生起一縷焦?jié)夂跓煛?
黑煙裊裊,隨風而散,轉(zhuǎn)瞬間無聲無息。
完成守護使命的家燕發(fā)出一聲大功告成的清脆叫聲,在天空仔細盤旋幾圈后,于啼鳴中飛向說書先生的小院里。
……
紙片人斷聯(lián),巷外額間一陣吃痛的黃冠道人似噩夢初醒,全身驚出一身冷汗。
黃冠道人雙瞳凸脹,充滿驚恐的雙眸血絲如網(wǎng),身體險些踉蹌倒地。
恐懼彌漫之下,黃冠道人額頭青筋受莫名的痛苦折磨高高隆起,面色在同一時刻慘白似死魚肚皮,轉(zhuǎn)瞬失去生氣。
見黃冠道人氣色大變,兩個灰袍道士連忙上前扶住他,關(guān)切問:“師兄,你怎么了?”
黃冠道人大感不妙,快速扣指凝神,奈何身體遭受重創(chuàng),額頭血涌如泉根本無法壓制,只能強撐血線斷聯(lián)之苦,利用感知力調(diào)控體內(nèi)紊亂真靈。
額前血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外溢,任黃冠道人如何壓制也無法將其控制,待其使出渾身解數(shù)不斷采取補救,已是亡羊補牢,為時晚矣。
“噗……”
喉嚨難以自控地噴出一道血箭,黃冠道人渾身一癱,無力地倒在墻邊。
“師兄!”
“師兄!”
兩名灰袍道士見勢不妙,其中一人催動體內(nèi)真靈灌輸至黃冠道人體內(nèi),另一人取出丹藥塞進黃冠道人嘴里,搖動手中拂塵迅速予以警戒。
丹藥入腹,黃冠道人盤膝吐納,拼盡全力封住額間星門。
在丹藥的助力下,黃冠道人吐納出無數(shù)濁氣,待臉上氣色逐漸好轉(zhuǎn),他心有余悸道:“此方天地有高人坐鎮(zhèn)!”
以血供養(yǎng)紙片人是道門下九之術(shù),黃冠道人偷雞不成反蝕了把米,險些境界倒退。
“師兄乃入朝小天座修為,到底是何人能不動聲色破你的道術(shù)?”
高瘦道士手中拂塵搖動,憑借不俗的感知力在烏衣巷中認真探查,卻是未能覺察出任何情況。
“先前有高手折戟于此我還不信,看來烏衣巷真的有不入世的強者隱匿于此,我們得趕緊將此事上報給長老?!?
盤膝而坐的黃冠道人艱難起身,這時小巷屋檐上竄出一只貍貓。
“喵嗷……”
聽到這親昵且熟悉的貓叫聲,三人回首望去,發(fā)現(xiàn)貍貓走來時,身后跟來一位熟悉身影。
來者一身青色道袍,面如冠玉,遠觀如仙童下凡,仙風道骨。
“胤塵師兄!”
兩位灰袍道人低頭拱手,向青袍道人行了一禮。
胤塵輕甩拂塵于左腕,微微頷首。
“古師兄,情況如何?”
吃了大虧,險喪命于烏衣巷的黃冠道人面露不悅。
“明知故問!”
胤塵不想與黃冠道人爭執(zhí),輕輕撫了撫跳上肩膀的粘人貍貓,臉上始終面無表情。
頗有微詞的皇冠道人擦去額間朱砂與鮮血,斜眼怒瞪胤塵道:“這次長老指派我等七人來漠城,不是為了游山玩水,而你倒好,從始至終不見蹤影,帶著另外三位外門師弟在外鬼混,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內(nèi)門師兄?”
緊隨胤塵而來的三位道人剛飛身來到烏衣巷外就被劈頭蓋臉呵斥,只能自認倒霉地耷拉著腦袋。
三位與胤塵關(guān)系很近的青衫道士皆是外門弟子,此次來漠城不止是為了歷練,他們這回不遠千里來漠城是為了護黃四郎周全,為黃家排出某些隱患,順便監(jiān)察古井封印是否出現(xiàn)異常。
“咱們本屬同門,古師兄何必總把外門內(nèi)門掛在嘴邊,還分得如此之細?”
年輕的青衫道士卻是沒那忍氣吞聲的好脾氣,忍不住直視黃冠道人凄慘面容炮語連珠道:“胤塵師兄早提醒過你們,可你們偏偏不聽,非要在烏衣巷施展道術(shù),你們單獨行事前,可曾把我們外門弟子放在眼里?”
矮胖道人怒不可遏,手中拂塵直指青衫道士鼻梁:“一個外門弟子還敢公然頂嘴,我看你是皮肉作癢了!”
手持拂塵的矮胖道人正欲動手,胤塵當即擋在身前制止道:“就算我們四人有過錯,執(zhí)行門規(guī)也得由內(nèi)外兩院的長老定奪,同為弟子,你們不該,也沒有這個權(quán)力代為執(zhí)行門規(guī)……”
胤塵一把推開矮胖道人的拂塵:“何況我們并無過錯,是你們自己求功心切使用下作道術(shù),才引火燒身,這事要傳道長老們那里,不知門規(guī)是用在你們身上,而是我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