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風微涼，吹拂著陸長青兩腮青絲，不知是酒意又起，還是一時興致所致，唯見他手勢如出劍，將手中藤條豁然揮出，斬斷了路邊才冒出新芽的幾株無辜雜草。
心滿意足地收起劍勢，陸長青這才情緒稍顯激動，聲音憤慨地回應許天道：“你憂慮太過啦，太過啦……整個王朝上下也都憂慮太過啦，西戎人率軍攻城時有考慮所攻之城堅不堅？對陣勢眾還是勢寡？有考慮過三軍未動得糧草先行嗎？沒有！猛虎下山從不考慮山下有無獵物，他的目標在山下，便一往無前一直往山下走，從不回頭……也從不為未發生之事過分憂慮！西戎蠻兵出冥冥之北時不過十萬之眾，而我大周號稱百萬雄師，而今又待如何？大周之頹非兵不利戰不善，歸根結底弊在人心，西戎人出燕山也并非人人胯下有良駒，手中握樸刀，強大到戰無不勝，打到大周不得不一退再退都城東遷，不也是從最開始的赤手空拳開始？西戎人最初徒手攻堅，南下攻破未勒城，其難度與守漠城相比，孰高孰低，你可曾細想過？”
陸長青一串發問把憂心忡忡的許天問得啞口無言，不知如何作答。
大周以武立國，弓馬嫻熟能征善戰的將領也不在少數，王朝沉淪至今還真就如陸長青所言，非兵不利戰不善。
拍了拍許天的肩膀以示安慰，陸長青收斂心緒，聲音柔和地繼續吩咐道：“你將祁得勝與獨眼之外的這幫人分為六組，每組安排一個百戶，本將明日另有安排。”
許天輕聲應“諾”，沒有多嘴追問參將大人的另有安排具體是什么安排，而是轉身著手此事。
挑選百戶的權力交由許天，這種不流外人田的肥水差事自然就落在方井小院那幫牲口頭上。
沉浸在酒肉之歡中的眾牲口像沒吃過飯的餓死鬼，正狼吞虎咽在鍋里刨食，鼓鼓囊囊的嘴臉油光锃亮，恨不得把腦袋埋進燉鍋里舔鍋壁油水。
眾牲口之所以整出這副有損大周軍威的齷齪吃相，一來要在如狼似虎士卒中多爭幾口酒肉，細嚼慢咽那套有助消化的斯文吃法在軍營中并不適用，吃得慢了喝口肉湯都是奢望。
再者是為刺激被五花大綁的大魁，這廝此刻饑腸轆轆，可憐巴巴的張望著軍灶和大鍋，饞得和路邊只敢遠觀卻不敢靠近的野狗一樣，嘴角口涎快拖了一地。
大魁和路邊野狗的眼神如出一轍，望眼欲穿地看著撕咬骨肉的眾牲口，只能無助地咂嘴，吮吸著空氣中誘人發狂的香氣。
“各位義父爺爺好兄弟，給我來一口成嗎？”
類似的懇求豁牙已聽得耳朵生繭，他掏了掏耳朵，煩躁瞥眼。
“哼，義父很生氣，后果很嚴重！”
笑歪嘴角的八借舉著一根羊排，在大魁面前晃了晃，挑釁過后又學豁牙占他便宜道：“爺爺很生氣，后果也很嚴重！”
打碎牙只得往肚里咽的大魁只得忍著誘人香氣給眾人賠笑，臉上強行微笑擠出的深邃褶子，能把路過的蒼蠅當場夾扁。
砰砰啪啪砸個不停的麻子在成功敲開羊腿骨后，將汁水充盈的骨髓拿到眼饞的大魁面前一通炫耀。
“髓油膏肥，這是羊身上最美味的東西，想吃不？”
大魁咽了一肚子口水，嘴巴干得起了死皮，他張嘴神舌，無比渴望道：“想！”
麻子欺人嘴臉一凝：“想也沒你的份！”
捉弄完大魁，麻子將嘴對準羊骨一頭，正準備用力吮吸美味骨髓，忍無可忍的大魁趁機啐了一口滿含積怨的濃黃老痰。
這口痰吐得相當精準，志得意滿的麻子吸溜過猛，將骨髓與那口痰全都吞進了嘴里。
呼嚕嚕……
等到麻子反應過來，他已將嘴里的東西咽了下去。
娘娘腔不忍直視，臉上的復雜表情比吃了黃蓮還要抽象，胃里止不住地惡心翻涌。
獸工一巴掌捂住自己被污染的雙眼，對手里剛敲開的骨頭瞬間失去了吮吸的興趣。
“他們都說你最懂吃，剛開始我還不信，現在我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三只手毫不吝嗇地豎起大拇指，一臉幸災樂禍的嘲笑表情。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做干飯人的飯桶，此刻正抱著一口大鍋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灌湯，與麻子方才的吸髓場面相比，飯桶舉鍋喝湯的夸張吃相就顯得相形見絀。
呃啊～～～呃啊～～～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小人尋仇，只爭朝夕。
心情由喜轉悲的麻子連連作嘔，頓時將腹中七零八碎的食物全都吐在了大魁身上，將兩牲口相爭互相傷害演繹得淋漓盡致。
大魁與麻子兩敗俱傷的聲音驚擾到了正埋頭干飯的飯桶，他放下手中大鍋看向嘔若噴泉的麻子，油塌塌的大餅臉上寫滿了好奇。
為不影響麻子干飯的心情，使周圍變成災難現場，三只手對他連忙張口道：“你繼續……”
飯桶再次舉鍋，咕咚咕咚橫掃殘羹剩飯，胃口絲毫沒受到麻子的影響。
生不如死的大魁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他被麻子吐了一身，此等羞辱比殺了他還難受！
等到有大事相商的許天出現在眾牲口面前時，他被眼前的混亂景象看得目瞪口呆。
麻子是個惡心與無聊集一身，充滿低級趣味的人，嘔吐是他的拿手絕活，他吃進肚里的東西，可以像牛一樣隨時隨地反芻咀嚼，他在虎賁營時不止一次在大伙吃飽飯時表演這一獨門絕技，為此他沒少被眾人揍得抱頭鼠竄。
今天麻子不是故意惡心大伙，他是實實在在遭了一場現世報，差點沒把心肝脾肺腎全吐在大魁身上。
被吐一身穢物的大魁一臉求死之狀，失去光芒的慘淡眼眸充滿絕望與無奈。
許天嫌棄地捂著鼻子，上前阻止這場無休止的鬧劇道：“麻子，趁參將大人還沒發現，咱們最好收斂一點，免得他一動怒，讓你把吐出來的東西再舔干凈！”
許天這一張口，把眾牲口的胃都說得再次翻涌，一時更加惡心起來。
獸工實在難以忍受，舉起干枯老手：“打住！”
生死看淡的大魁這時看向許天，整個人如同被抽空了精氣。
“秀才，給個痛快吧！”
許天尷尬地看了看大伙，大伙也把目光投向許天，眾牲口一時實在找不出繼續折磨大魁的由頭。
“八借，趕緊給大魁解綁！”
許天下不去手，只得指揮八借替他動手。
八借和豁牙正欲上前，持反對意見的麻子這時向許天伸手：“秀才，且慢！”
許天疑惑地看向麻子，大伙也齊刷刷地看著他，眼神里滿是困惑。
只見麻子用衣袖擦了擦嘴，深吸了一口氣，待身體恢復到最佳狀態后，他在眾人費解的目光注視下，撒丫子朝九曲十八彎的烏衣巷跑去。
等到麻子消失得無影無蹤，眾人這才恍然他原來是在提前逃命。
仇恨的動力使大魁再次振作，滿腔怒火使他隨時能爆發出碎尸萬段的恐怖力量。
“快給我解開！”
豁牙動作遲鈍地割斷繩子，目光盯著麻子逃走時的方向，咬牙切齒到血脈噴張，額頭青筋隆起。
“我刀呢？”
擺脫束縛的大魁急忙尋找劈刀，心中積壓的萬丈怒火將其情緒完全點燃，今晚他勢必要將麻子抓住，將其大卸八塊方解心頭之恨。
望著大魁不殺麻子誓不為人的那股可怕兇悍表情，豁牙縮了縮脖子。
“今晚要死人囁！”
一心干飯的飯桶未受其擾，注意力還集中在那口大鍋上，滿足得無暇顧及其他。
與其不遑多讓的大黃正賣力撕咬羊骨上頑固的勁道筋肉，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望著這幫聚是一攤泥，散是一捧沙，只會窩里橫的造糞牲口，許天真想抬頭問問老天爺，他該拿什么拯救這幫酒囊飯袋？
仰面長嘆的許天有種虧空身體的無力感，他將目光從吃相夸張的飯桶身上移開，輕聲向眾人道：“參將大人安排了六個百戶的職位，我把這機會留給你們。”
百戶，又稱百夫長，是大周軍中可享俸祿的起步軍職。
與普通士卒相比，百戶雖不登記至兵部軍冊，家中三代卻能減賦稅免徭役，好處不可謂不多。
少了大魁和麻子，剩下的幾人剛好湊足六個百戶。
八借嫌棄百戶官微，有些不樂意道：“秀才，你跟參將大人說說，怎么也給我弄個千戶當當，那才威風嘛。”
許天一點不慣著他，陰沉著臉道：“你要嫌百戶官小，干脆在這龍興之地揭竿而起，稱帝如何？大周文王便是在此蟒化蛟龍，吞天地氣運，要不你也效仿一下先帝的壯舉？”
八借貴在還有些自知之明，他沒那造反的能耐和膽量，于是只得乖乖閉上那張不討喜的臭嘴，沒再挑肥揀瘦自找許天的尖銳言語擠兌。
身份即將搖身一變，獸工不由感慨：“沒想到我個獸醫也能當上百戶。”
豁牙給了自己一巴掌：“不是在做夢。”
“這好運要是早來兩年，我那苦命的兄弟就不會累死在徭役的路上。”
很少提及家人的三只手有些感傷，他將手里陶碗僅剩的一點酒全灑在地上，一臉憂傷沉重的告慰神情。
娘娘腔喜上眉梢，笑得花枝招展，大概是沒想到這種好事還會落到自己身上。
不知該如何感激的他當場向許天叩首，嘴里念念有詞道：“我爹娘要是知道，以后再也不用受人白眼！”
娘娘腔情之所至，潸然淚下，周圍的空氣也跟著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