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小巷的貍貓穿過六尺街，碧眼之中閃過一縷閑雜避讓的高冷，看得一群守候在街口饑腸雷動的野狗驚慌四散。

守候已久的野狗本想蹭頓殘羹裹腹，眼看期待即將化為現實，卻是沒想到小巷外突然出現一只貍貓。

野狗們似乎都知道貍貓的厲害，不敢在此處礙眼惹它不悅，縱然餓得小腹干癟，口涎垂地，依然不敢因功虧一簣而念念不舍。

這只貍貓毛色油亮，骨形優美線條勻稱，身上的褐色虎斑紋透著一股和貴婦無二的優雅，脖子上戴著一個系有紅繩的金鎖，與散發窮酸的烏衣巷有些格格不入。

貍貓足底雪白，走起貓步來很像腳踏祥云，身姿輕盈，所過之處留下彌久不散的淡淡檀木香氣。

只顧埋頭啃骨的大黃對貍貓的出現無動于衷，不僅沒拿正眼瞧它，還故意翹起尾巴，用屁股中間那朵恰如含苞的菊花對著正目露兇光的華貴貍貓。

被大黃直接無視的貍貓感覺受到了挑釁，它露出猙獰獠牙，發出一聲慍怒嘶鳴。

“喵～～～”

在說書先生那里受了一肚子窩囊氣的貍貓正愁沒處宣泄，這會兒又遭到臟兮兮的大黃無視，這將高高在上的貍貓徹底激怒。

貍貓拱起脊背毛發乍起，身上隱隱散發出不同于尋常家寵的充盈華靈。

感知到身后路過的貍貓爆發出無邊怒意，大黃岔開后腿，在貍貓怒目注視下，把尿撒在了一塊食之無味的光禿羊骨上。

大黃沒有理會貍貓因怒而躁的張狂表情，接著又尋另一塊骨頭，繼續吸髓剔肉，沒對身后那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貍貓高看哪怕一眼。

“喵嗷～～～”

貍貓的叫聲蘊含著警告，聽得眾人不由回眸，皆是一愣。

“哪里來的野貓？”

八借瞧著貍貓頗為靈氣，撿起一塊骨頭就扔了過去，怎料那只品相端莊的貍貓不屑一顧，根本不瞧嗟來之食，眼神也完全被怒火所占據。

“這不是野貓！”

許天看到貓脖子上的飾物乃是一把做工精細的金鎖，意識到此貓來歷不凡，想必又是哪處深闈待膩了，偷偷跑出來透氣的家寵。

獸工眸子混濁，眼力卻不遜這幫年輕牲口。

“野貓怎么會穿金戴銀，毛發如此干凈柔順，這是一只家貓，而且還是富貴人家的寵兒！”

看著夾尾巴四散而逃的野狗，豁牙忍不住打量起怒火難消的貍貓道：“這貓不僅不怕生人，還把一群野狗給嚇得遁走，有點意思！”

發現貍貓不知何故而遷怒于大黃，用手指甲剔牙的八借蹲下身子，質問起只顧著搜尋羊骨殘肉的大黃。

“大黃，你是狗啊，就算想開枝散葉，也應該找一只母狗，你怎么招惹上一只貓了呢？”

為求一飽的大黃無暇理他，也懶得理會那只有膽動怒，卻無膽向大黃發起進攻的好戰貍貓。

引得貍貓如臨大敵的大黃是獸工來到漠城時撿來的一條狗，至于大黃與不遠處的貍貓有何深仇大恨，也只有漠城的貓貓狗狗才清楚其中恩怨。

“叮鈴鈴……”

就在貍貓以對戰姿態準備靠近大黃時，遠處傳來一陣清脆悅耳的銅鈴聲。

鈴聲空靈，聽不出具體方位，只覺余音繞梁甚為動聽，悅耳到令人心曠神怡。

貍貓在聽到滌蕩心神的鈴聲后，心有不甘地收起難惹攻勢，后腿一蹬縱躍到墻頭，邁著貓步離開了烏衣巷，只留下一群不明所以的好奇牲口，目光呆滯地看著風卷殘云的大黃百思不解。

細看其貌不揚，卻在缺食少糧的情況下并不消瘦的大黃，竟也有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氣定品質。

遠處難以察覺的搖鈴喚貓之人看到這一幕，由衷暗贊了一句：“好狗！”

待貍貓來到近前，仙風道骨的長袍青年拍了拍自己寬肩，示意貍貓主動跳上來。

貍貓授意，輕而易舉地跳到長袍青年肩上，用腦袋諂媚地在他脖子上蹭了蹭，溫順得跟方才判若兩貓。

“那說書先生是大盤境魁首，再進一步就是儒家圣人，你貪他檐下那對送福家燕，他沒卸你九條命，已是手下留情。”

拍了拍蹭癢自己的撒嬌貍貓腦袋，長袍青年帶著這只總喜歡在外惹事生非的貍貓悄然消失在小巷周圍。

……

麻子被大魁攆得全城逃命，嗚呼哀哉如當街殺豬，吵鬧慘叫持續整整一夜，惹得漠城上下暗罵一片，狗嫌人厭，讓陸長青好不容易在漠城百姓心里樹立起的微薄好感，一夜就碎了一地。

待到第二天天明，整夜未做一個完整好夢的陸長青實在忍無可忍，手中藤條抽得噼里啪啦，讓兩頭本該千刀萬剮的磨人牲口頂著兩道黑眼圈，一個在城外挖坑制造陷阱，一個往陷阱里澆糞，布置出一道防止西戎人舉兵再犯的特殊防御。

這二人經陸長青一頓教訓，再也沒有使不完的鬧騰精力將漠城擾得雞犬不寧。

嘗了一頓藤條炒肉后，皮開肉綻的二人只得對陸長青唯命是從，在城外罵罵咧咧地干著臟活與苦活，欲哭無淚。

由于二人全身上下沾滿糞水，與之擦肩之人無不捏著鼻子避而遠之，如此境遇也算是替一夜未眠的無辜全城百姓出了一口惡氣。

一分為六的士卒隊伍在陸長青的安排下，一支由豁牙領銜前往郊外砍伐拓木，另一支則由八借組織臨時造弓，頗有些趕鴨上架的無奈感。

不過士卒們吃飽飯，有的是甩膀子干活的力氣，他們沒有怨言地按照參將大人的指示賣力出工，在郊外干得熱火朝天，動力十足。

略懂醫術的獸工被陸長青安排的是一些看似很輕，卻十分考驗人忍耐力的苦差事。

陸長青要求他們在一天之內撈完弱水河支流的水藻，并且要將水藻中的鹽漬煉化出來，說是守城時另有重用。

充滿特殊鹽漬的水藻與肌膚一經接觸奇癢無比，一旦用手去抓就有種火辣辣的燒灼感，為減少鹽漬折磨，獸工領銜的一眾士卒在下水前涂滿了羊油，渾身上下彌漫著刺鼻的羊膻味。

即便做好充足的準備，他們還是遇到不少挑戰，等到他們撈完弱水河支流里的水藻，渾身上下早已火紅一片，如烈火焚身，有苦難言。

差事最輕最容易的當屬娘娘腔，他帶著上百號人在戈壁灘上砍黃蓼草編稻草人，每個稻草人都扎得與人等高，扎好的草人全部運到城樓之上，整整齊齊排成一列，看起來頗為壯觀。

最不愿意動彈的飯桶領著一幫人在城門口旁邊開了一個狗洞，狗洞高約半米，動口狹小，只能容一個人彎腰勉強通過，為讓人明白這不是漠城獨有的側門，而是真真切切的狗洞，陸長青特委派許天在洞口一邊赫然寫下“狗洞”兩個醒目大字，然后在洞口的另一邊用木炭寫下“西戎軍之門”的侮辱性字眼。

這一找死行為也只有陸長青敢做，其目的就是故意用來激怒來犯之敵，至于西戎人看了會引發什么樣的可怕后果，許天實在不敢想象。

此次守城的潰兵們最缺的莫過于兵器，礙于當下困境實難從根本上改變這一切，讓上千人快速脫胎換骨，三只手被賦予的使命便是砍光漠城所有皂角樹上黑針，盡可能籌備一些簡易箭矢。

沒有校準的箭矢未必能夠精準御敵，但這種箭一旦數量夠多，也能瞎貓碰上死耗子，以數量換質量，給敵人制造一些實質性困擾。

將有限的力量發揮到極致，陸長青有把握將稱不上固若金湯的漠城堅守住，并且還能挫一挫不可一世的西戎軍的銳氣。

遭受冷落的獨眼和祁得勝二人率四百麾下士卒在鳳鳴山腳下開鑿石頭，干著最耗體力的重活。

這兩天他們的伙食被陸長青以糧食不足，得節衣縮食為由一扣再扣，麾下士卒才喝了兩頓摻沙的稀粥和面糊，就已經怨聲載道，滿腹情緒消極怠工。

為整治滿嘴仁義道德，實則忘恩負義的無恥之徒，陸長青向漠城郡守征用了馬車和牛車用來拉運石頭，變相地讓郡守手底下的衙役當了一回監工，把一群本想敷衍了事的二人氣得有苦難言，率領四百之眾白白給陸長青當了苦力。

領教了參將大人的菩薩心腸，又結結實實嘗了一頓雷霆手段，獨眼與祁得勝累得沒有力氣發牢騷，只得默默領著眾人揮錘鑿山。

無論斗智還是斗勇都占據上風的陸長青并未對自己的手段感到得意，他為將郡守大人與自己綁在一根繩上，將郡衙武庫中的兵器全部分發，為的就是能夠守住漠城，挽回被西戎人戰馬踏得稀碎的大周軍威。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郡守大人不敢拿自己的烏紗帽和腦袋開玩笑，他這個時候若還敢玩官場那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小把戲，以陸長青難以捉摸的狠辣脾氣，他絕對敢拿郡守大人的腦殼給上千士卒祭旗。

戰時文官在武夫面前就是土雞瓦狗，以武立國的大周王朝歷來不缺殺伐果決的粗鄙匹夫，此例歷來有之，前年靠捐錢混個一城主官的漠城郡守惜命得緊，只要能保住小命和烏紗，對個武夫唯命是從未嘗不可，有道是大丈夫能屈能伸，要是陸長青抗敵有功，他這一眼就能望到頭的青袍小吏，這輩子說不定也能披一回刺繡錦袍，從此在官場上更進一步，有望看一眼州府錦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