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城,地處大周冥北,西接涼州。
此地四面環(huán)山,群山環(huán)抱的城池中有一道河。
名曰:弱水。
弱水河形似臂膀肌肉緊繃時凸起的粗壯經(jīng)絡(luò),橫亙在漠城中央,如一條細長的銀絲帶,滋潤著這片蕭瑟到連荒原狼群都懶得來狩獵伏擊黃羊的窮壤。
受河水常年沖刷,郡城中間形成一道綿延千里的鹽堿地,每有谷風(fēng)吹過,空氣里就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濃烈咸味。
咸味侵蝕著這里的空氣,風(fēng)起塵揚,整個漠城都飄蕩著咸魚難以翻身的慵懶、倦怠、絕望……
這氣氛不僅僅使人容易消沉頹喪,就連游蕩在荒漠周圍,消瘦得已然脫相的柴狼,也透著饑一頓飽一頓的賴活茍延之態(tài)。
這正巧貼合了漠城的景象。
城如龜甲,人如龜。
蜷縮在這里咀嚼著夾雜灰沙的西北風(fēng),雖說不能管飽,總歸餓不死不是?
每當(dāng)風(fēng)小時,灰白相間的鹽堿地上,稀稀落落的黃蓼就像謝頂?shù)闹心昴腥四X袋上屈指可數(shù)的幾株倔犟雜毛,無論大風(fēng)如何肆虐,始終堅韌不拔。
這是漠城僅剩的一絲倔強,勝過這座城池里茍延殘喘的人!
由鳳鳴山俯瞰漠城,城池看上去形似一只肉身腐敗后唯剩一道殘殼的巨龜,那斑駁軀殼似乎昭示著這方天地也曾有過不俗底蘊。
神龜雖壽,猶有盡時。
每當(dāng)夕陽映照,這座在偌大王朝中并不起眼,如沙礫般微不足道的偏隅小城,總交織著無人問津的蕭條和一絲老而不僵,形神不毀的些許不甘。
這座已經(jīng)快要被人遺忘的苦寒貧壤,常被北境的百姓稱之為龜城。
文王如龜,蜷于漠城。
蛇蟒吞靈,逐鹿天下。
有人說,這里曾是大周王朝的龍興之地,集天地氣運于山川。
文王曾在此地龜縮數(shù)十載,于北境漠城聚納真靈,以蛇蟒之勢一朝吞龍,在此建立起大周。
而后武王伐紂、討蠻、征西戎……剿滅妖族,這才奠定了王朝八百載基業(yè)。
這里也曾是繁華不輸鎬京的花花世界,是文人筆下霜葉紅于二月花,興盛絲毫不遜京都的塞北江南。
大周鼎立之初,畫圣覃修倫一日畫盡鳳鳴山,一湖九曲,千峰萬仞,令北境漠城名聲大噪,自此文人墨客無不神往。
只可惜自甲子之亂始,幽王點烽火戲諸侯,博美人褒姒一笑,致使涇、渭兩國趁機逐鹿,伐兵數(shù)十載,使這片原本生機勃勃的龍興之地,失去了往昔欣欣盛景。
現(xiàn)如今的漠城抬眼望去,滿目瘡痍,斷壁殘垣隨處可見,不復(fù)當(dāng)年壯美。
曾經(jīng)巍峨到需要仰望的城樓幾經(jīng)修補,斑駁破敗的沒落景象盡在眼前。
那些幾經(jīng)摧殘,依然沒有垮塌的城墻像死而不僵的千足蟲矗立在荒原,彰顯出這片土地并不缺乏抗?fàn)幍挠職狻?
一道道黃泥填補的巨大缺口,恰如衣衫上顯眼的補丁與歪三扭四的縫合線,看著雖顯突兀,卻也沒寒顫到令人不忍直視。
相比破敗不堪的城池,平仄潮暗的烏衣巷里的“干柴”,實在有礙觀瞻到辣眼睛。
這幫“干柴”是數(shù)月前兵敗潰逃,龜縮在漠城的殘兵敗將。
俗稱:烏合之眾。
之所以稱他們?yōu)椤案刹瘛保且驗檫@群人餓得消瘦到連荒原里的柴狼見了估計都會失去口腹之欲。
兵敗如山倒的這群“干柴”之所以被安排在烏衣巷,是受上峰的旨意在此修整,以待時機反攻西戎大軍。
美其名曰:養(yǎng)精蓄銳!
其實這幫人心如明鏡,他們僅存的價值不過是用單薄的肉體構(gòu)筑肉盾,為王朝那些食肉糜者爭取更多攜家?guī)Э谔油龅臅r間。
至于將來大周的史官會不會花費大量篇幅來謳歌這幫隨時有滅頂之災(zāi)的“干柴”,已有“賤命”認知的普通士卒其實并不在意。
這就像盤旋在荒原上空虎視眈眈的禿鷲,并不關(guān)心地上的尸體腐敗了多久。
有些事想的多了,只會徒增煩惱,自尋不快。
“秀才,要豆子不要?”
許天毫無興趣,甚至懶得擺手或張嘴來浪費本就少得可憐的力氣。
捧著豆子的邋遢男人是豁牙,他一開口就沒有停歇的意思,像個張嘴就必須得開張的貨郎,賣力地再度推銷起來。
“八借,要豆子不要?”
皮膚黝黑,唯眼睛燦爛如星的八借輕輕咧嘴,一臉心安理得的笑納表情。
“你先借我?guī)最w豆子做種,等豆子發(fā)芽,芽長成苗,苗開了花……結(jié)了豆子……我再還你!”
八借說完話總習(xí)慣性地露出一抹狡黠微笑,讓人一看就意識到他不懷好意。
豁牙警惕地縮了縮捧豆子的手,意識到自己有極大的受騙風(fēng)險,自討沒趣地主動離開了。
……
來到巷中庭院,豁牙走向一名扣桃膠的垢面老頭身后,再次重復(fù)道:“獸工,要豆子不要?”
蓬頭垢面的獸工向捧著豆子的豁牙展示起今天的收獲,臉上洋溢著志得意滿與竊喜。
“我今天有桃膠吃!”
獸工有些嫌棄,瞥了一眼他手里的豆子,忍不住有些作嘔。
豁牙沒有喪氣,而是轉(zhuǎn)身準(zhǔn)備再問問其他人。
“哎呀,我雖然是獸工,但也略懂一些醫(yī)術(shù),這黑豆吃了不消化,吃完拉,拉完再吃,你也不嫌惡心,這東西對身體百害而無一利,說不定還會要了你丫的狗命。”
現(xiàn)在還能在烏衣巷里喘氣,沒缺胳膊也沒少腿的這幫福大命大的散兵游勇,都是虎賁軍與河西軍所剩無幾的老伙計。
數(shù)日前,在一場敵我懸殊的激烈交戰(zhàn)中,充當(dāng)擋箭牌的那群臨時征集來的新兵死傷過半,尸體早已淪為禿鷲狼群的腹中餐。
僥幸活下來的虎賁營新兵,逃的逃,死的死,與河西軍老班底一起退縮到漠城的,沒幾個跟匪無異的士兵受城中百姓們待見。
敗兵勝匪。
這群人所到之處,如同蝗蟲過境,寸草不生。
這段日子里,潰兵們在漠城百姓眼中如同過街老鼠,就差人人當(dāng)街喊打。
百姓怨聲載道,暗地里肯定免不了嘬上一口隔夜老痰,背地里早問候這幫牲口的祖宗十八代,不過都是敢怒不敢當(dāng)眾吠言。
面對獸工的好言相勸,豁牙毫不吝嗇地回了他一個響屁。
“噗……”
邋遢男人接著又來到一個面容蠟黃,但卻并不消瘦的面黃男人跟前,正欲開口重復(fù)那句有氣無力的話,嘴巴只是微動,又將話給咽了下去。
豁牙捧著豆子自討沒趣地湊過來,嘴里叼著黃蓼桿的面黃男人輕輕瞥向他。
“前朝有種懲處偷情男女的酷刑,將浸泡三天三夜的磨牙豆塞進奸夫淫婦的魄門,待發(fā)芽的豆子慢慢刺穿身體,受刑之人就會被腹中的糞便給活活憋死……”
面黃男人越說越起勁,不由咋舌:“嘖嘖嘖……這場面想想都刺激!豁牙,你在吃這豆子的時候,可千萬別忘了先煮熟,否則這東西要在肚子里發(fā)芽,可就不是拉不出來屎那么簡單了。”
豁牙聽得渾身難受,手里捧著的豆子扔也不是,留也不是,心里倍感惡心。
猶豫再三,豁牙終究還是舍不得扔掉一顆顆撿來的黑豆。
于是,他鍥而不舍地又問了七八個人。
豁牙手中的黑豆又叫作:磨牙豆,是北境牲口補充鹽分,用來磨牙的特殊口糧。
磨牙豆大如桃核,口感堅硬與石子相當(dāng),就連咬合力驚人的驢馬也得使出吃奶的力氣,方能將豆子嚼碎。
這種在北境并不高產(chǎn)的黑豆口感極差,蒸煮起來更是費時費力。
因此,不逢大災(zāi)之年,迫于山窮水盡的無奈,沒人愿意去撿別人吃進肚子沒消化完,又拉出來的豆子做口糧。
面黃男人的話聽著惡心,實則也確實令人膈應(yīng)。
就在這時,蹲坐在地上的麻臉男人用手捅了捅豁牙的魄門。
“老子警告你不要用屁股對著老子,萬一你一個屁沒憋住,把豆子崩到老子俊俏的臉上,老子以后怎么靠臉吃飯!”
麻臉男人的表情很嚴(yán)肅,一股強烈的危機感瞬間洋溢在那雙憂心忡忡的眼睛里。
“你莫怕,我真要崩出豆子,我會提醒你張嘴。”
面色蠟黃的男人自覺惡心,趕緊擺手:“滾滾滾……”
豁牙很是識趣,一瘸一拐地走向烏衣巷中央,他皮笑肉不笑地腆著臉再次詢問,露出一嘴比漠城城墻還破敗不堪的牙齒。
“我說你們這群棒槌,到底要豆子不要?”
豁牙快要失去耐心,語氣中夾雜著明顯的不耐煩。
“呦~~~”
說到棒槌,不知從哪真飛出一根棒槌,在巷院中劃過一道弧線,發(fā)出一陣急促的破空聲響,正中豁牙捧豆子的雙手。
“啪!”
棒槌砸下的聲音沉重且沉悶,疼得豁牙面容扭曲,手中豆子瞬間撒了一地。
“嘩啦啦……”
黑豆掉落,在地面迸射,瞬間撒了一地。
“嗨嗨嗨,我說你這廢柴,大黃嘬完屎又吐出來的腌臜玩意兒,屎殼郎見了都得一腳踹開,你撿回來做甚?經(jīng)過它的同意沒?”
大黃是條狗!
一條立過軍功的狗。
得虧大周律法沒有給狗計軍功的先例,否則以大黃的資歷,怎么也能混個威風(fēng)凜凜的帳前中郎。
此時,大黃默不作聲地站立著,比烏衣巷任何一個人都要認真、專注、恭敬……
顯然,再忠誠的狗餓了,也會卑躬屈膝地示好,以便討要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