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衣巷在涌進這幫頹喪潰兵以來,就沒有安寧過哪怕一天。
這些招煩的烏合之眾與將小巷弄得雞飛狗跳的小妖孽李龍喜不同,他們總吃飽了撐的整出令人啼笑皆非的滑稽事,讓人覺得既可笑又無奈。
這一回在方井小院鬧出巨大動靜的是麻子,他和豁牙昨晚擠在大黃的狗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腦袋上的傷愈加嚴重,腫成了活脫脫的豬頭。
麻子的眼睛現在只能睜開一道細縫,嘴巴浮腫得已經無法張開,整個人完全破相,看得獸工不忍直視。
“哎呀,你臉上舊傷未愈,昨天又是吃肉又是喝湯,浮腫不僅沒消,反而還嚴重了。”獸工簡單查看了麻子腦袋的病情后,給出了自己的一番診斷。
八借一臉幸災樂禍的嘲笑表情,沖獸工說風涼話道:“你是獸醫,給人看病是會看出問題的。”
獸工其實是馬官兒,主要給軍中戰馬修蹄驅蟲,他之所以干起軍醫的活兒,也是被趕鴨子上架,其實非他本意。
大周軍隊一敗涂地,軍醫不是戰死就是逃亡,眼下漠城潰兵中,精于治病救人的基本沒有,略懂醫術的唯赤腳軍醫獸工一人。
獸工用請教的目光看向八借,指著麻子那顆腫脹的大腦袋:“要不你來。”
八借哪里會治病救人,他來到麻子身后伸出手,像舉刀一樣在麻子脖頸處比劃。
“從這里來一刀,把腦袋砍了,一了百了,就不用遭罪啦!”
大魁瞥了一眼麻子的傷勢:“參將大人罵咱們是牲口,獸工醫牲口,這不巧了嗎,正好對癥了。”
一看又是來搗亂的,獸工沒好氣地擺手驅趕:“都給我滾滾滾……”
麻子早上醒來時發現狗窩里有蝎子,他尋思著昨晚肯定遭這毒蟲蟄了腦袋,一氣之下在大黃的狗窩搜索,把周圍的蝎子全踩成了爛泥。
他推測自己臉上越來越重的傷勢和蝎子有關,指著狗窩附近的蝎子尸首問獸工:“要是被這東西蟄了,該怎么治?”
蝎子蜈蚣都是毒物,被蟄咬后傷口火辣辣的疼,要說有無治療的必要,全憑個人忍耐力,這種毒蟲不易致命,通常忍幾天就能好轉。
獸工盯著麻子這顆豬頭苦思冥想,終于是想到一個偏方:“據說公雞的口水可以祛除蝎子蜈蚣之毒。”
靠臉吃飯的麻子臉上的傷皆因偷雞而起,這回無論如何他也不敢再偷巷子里的雞。
何況現在漠城百姓防賊一樣防著他們,別說是偷雞,就是打各家門前路過,都得平白無故挨一盆洗腳水。
麻子的嘴里像塞了東西一樣嘟噥著:“您老要不再給換個法子?”
“哎呀……”
獸工嘆了口氣,為難的用手指敲了敲腦門,思索良久才想起另個法子。
“要不以毒攻毒,就是有一味東西找著有些費勁,用起來你也要忍一忍。”
麻子說話有些費勁,頂著個大腦袋看東西都模糊,他實在忍受不了這種破相之苦。
“說來聽聽。”
獸工瞄了一眼正叉開腿滋潤春桃樹的大黃。
“用狗尿浸泡蝎子屎,往傷口上一抹,半日即可消腫……”
正收拾院子的許天一聽獸工開出的偏方,不由一樂:“嗬,你這法子要不先拿自個臉試試!”
獸工聽出了許天語氣里的質疑,他立馬甩臉道:“我這可都是民間治病救人的法子。”
三只手這時也跟著過來拆臺:“要給大黃出氣,也不能拿麻子的臉開玩笑啊,他畢竟是靠臉吃飯的嘛……”
與麻子斗了一夜的豁牙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他看向此時樹下被狗尿沖毀家園,正落荒而逃的一大群螞蟻,饒有興致地蹲下身子。
“狗尿眼下有現成的,還熱乎著呢,再不收集可都要便宜地上的螞蟻了啊!”
麻子現在睜不開眼,只能尋聲辨位,他氣得直接朝豁牙所在的位置憑感覺踹了一腳。
預感不妙的豁牙反應迅速,麻子剛一出腳,他已躲在了春桃樹后,并一臉欠揍地一扭屁股,言語挑釁道:“沒踹著……哎……沒踹著!”
麻子連踹幾腳落空,累得粗氣直喘,臉上那副吃癟的表情與無奈扭擰在一起,看著頗為逗人。
麻子不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但礙于現在連噴豁牙一臉口水都費勁的糟糕狀況,他也只能暫且擱置與豁牙總有一天得既決高下也決生死的個人恩怨。
俯身掐腰喘了小會兒,麻子無奈請求獸工幫他一起抓蝎子,收集那偏方里的一味重要東西——蝎子屎。
蝎子屎這東西許天聽著就覺稀罕,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他索性參與其中,也算為這位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偷羊功臣盡了綿薄之力。
蝎子在漠城極為常見,但收集足夠敷麻子那張腫脹大臉的蝎子屎,可是費了許天九牛二虎之力。
在大黃不計前嫌的配合下,獸工精心調制的偏方總算大功告成。
為打消麻子心理上那道顧慮,他一邊攪動手里黑漆漆的良藥,一邊開導麻子:“只要你不覺得惡心,惡心的就是別人!”
這話有著明顯的針對性,堪稱至理名言,既安撫了即將得上藥的麻子,又給麻子回擊豁牙出了個冤冤相報的餿主意。
許天給獸工豎起大拇指:“您老真絕!”
生無可戀的麻子捏著鼻子,任由獸工將一坨坨散發著難聞氣味的良藥涂抹在自己臉上,心中殷切期盼著他這張臉能盡快好起來。
“待我眼睛能看清,定將豁牙把屋里那面墻給舔干凈。”
屋內那面慘不忍睹的墻,涂抹的全是麻子挖鼻孔留下的惡心杰作,這廝的邋遢程度和大黃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眾人身上的跳蚤多半就來自他的身上。
這貨經常炫耀自己從身上搓下來的灰丸兒惡心大伙,又喜歡收集鼻屎謊稱果脯戲耍飯桶,此等卑劣小人估計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這輩子竟要忍受一回污穢之物往臉上抹的不爽報應。
……
儒家圣人曾說這世上有兩樣東西極為短暫。
一是美夢。
二是安寧。
打破潰兵太平美夢,撕碎安寧的依舊是窮追不舍的敵人。
西戎!
隨著數一股騎兵穿越弱水,向西騎奔而來,荒原上傳遞信號的烽火臺被點燃,一時狼煙四起……
若隱若現的黑煙在荒涼的戈壁上飄飄蕩蕩,呼嘯的馬蹄聲越來越近,正朝漠城所在的方向快速奔襲。
看到遠處狼煙,漠城城樓上的士兵于慌亂中吹響號角。
“唔~~~”
嘹亮的號角響徹漠城,百姓聞聲無不大驚,害怕得四散而逃。
街巷商販來不及收拾貨物,或慌不擇路往家跑,或驚慌失措地往東城狂奔,瞬間人人自危。
號角聲與城中的躁動令才吃頓飽飯的潰兵們驚慌不已,預感大事不妙的一群人已經選擇棄城而逃。
領著一眾士卒準備由東城出逃之人,正是那位名叫祁得勝的統領。
他的懦弱舉動還沒引來城中百姓唾棄,就被目睹此狀的陸長青抓了個現行。
陸長青怒不可遏地揮出手中藤條,狠狠地抽打在還未開戰就選擇逃跑的潰兵身上。
“啪!”
“啪!”
“啪啪啪!”
“……”
藤條揮斥,將潰兵們的衣衫撕開一道道醒木的傷口,直接把幾個始作俑者抽得皮開肉綻。
“按大周律,不戰而退視為背軍,敢做背軍者,斬!”
陸長青這一聲呵斥竟把一群準備棄城而逃的潰兵給鎮住了,幾個吃痛的潰兵頓在當場,不知所措地看向馬首是瞻的祁得勝。
潰敗前曾為大周騎軍統領的祁得勝根本沒把陸長青放在眼里,昨日為手底下的兄弟討口吃食他才委曲求全,向陸長青低頭,眼下他獲得了一些糧食,又有上百號士卒追隨,他才不懼這位得不到認同的狗屁參將大人。
“好大的官威啊。”祁得勝冷哼一聲:“你參將大人不也是背軍,這漠城上下,有一個算一個,哪個不是鎬京一戰中茍活下來的背軍?”
“公然頂撞上官,刖刑!”
祁得勝從一眾不敢亂動的士卒中緩緩走向攔他們去路的陸長青,指著自己的膝蓋囂張道:“我就站在這兒,參將大人行刑吧!”
既然這人主動送上門給自己樹立軍威,陸長青哪有不借題發揮的道理,只見他故意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稍作停頓,趁祁得勝也跟著抬頭分神之際,猛地一腳踹向他膝蓋。
“滿足你的作踐要求!”
陸長青踹了一腳還不滿意,緊接著又是一腳踹了上來。
由于這兩腳實在有些出其不意,祁得勝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已經被陸長青踹得仰面躺在地上,抱著雙腿不住哀嚎。
“啊啊啊……”
陸長青并不覺得解氣,但當著祁得勝麾下一眾士卒給他一些教訓,也足夠使這位與他對著干的家伙威嚴掃地。
“就你,也配叫祁得勝!”
傷口撒鹽的事陸長青最樂意效勞,他沒打算踹祁得勝兩腳就此收手,見祁得勝忒沒志氣地在地上打滾嚎啕,他又揮斥起手里的藤條,繼續在祁得勝身上來回猛抽。
不管陸長青在潰兵隊伍中是否服眾,都改變不了他是此地軍政主官的不爭事實。
換作平常時候,陸長青小懲大誡給點教訓就會收手,然而這一次他卻要給這幫人一個結結實實的教訓。
“西戎來襲,本參將責無旁貸,你們只需立于城樓好好看著,看本將如何上陣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