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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涉過憤怒的海(3)

老金從看守所跑了。他得去東京。

赴日簽證其實(shí)早就辦好了,可他一直下不了決心動身,沒想到,最后是以這種方式派上了用場。去東京的一路很不太平,他不得不先搭了艘船去大連,然后在那里坐飛機(jī)。一路上,他心神恍惚,想起好多平時想不著的事。金厲娜十歲那年,他們一家三口去吐魯番旅游,葡萄架上掉下個灰毛蟲,正掉在女兒臉上。老金一著急上手就拍,蟲肚子破了,一包酸水燒了女兒的臉,差點(diǎn)傷著眼睛。那個暑假女兒哪也去不了,天天在家涂藥膏,可對老金來說卻是十分高興的一個假期。

還有一次,他回家發(fā)現(xiàn)女兒昏倒在地上,原來是她在床上發(fā)現(xiàn)了只蝎子,噴光了整瓶殺蟲劑。他把女兒拖到廚房,用水管子往她臉上噴水,她才醒過來。那時候他們還住在老房子,夏天很多蟲。

女兒十二歲還不開個,聽鎮(zhèn)上老軍醫(yī)說打激素管用,老金偷偷帶她去打。金厲娜一家伙胖了二十斤。老金卷了老軍醫(yī)幾腳,果斷給女兒停藥,每天逼她吃醋泡海帶,天不亮就拽她去沙灘長跑。兩年下來,女兒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校花。想著這些,老金心里酸一陣、苦一陣。

到了東京,老金直奔新宿。正是晚飯時間。

他本想直接去警察局,可顧紅打來電話,叫他去酒店等。酒店是顧紅訂的,她也正往那兒趕。白天她先去了金厲娜的住處,然后去了警察局,然后是學(xué)校,一大堆麻煩事要應(yīng)付,她實(shí)在沒精力再去接老金。出租車把老金放在一個丁字路口,司機(jī)朝左邊一指,把車開走了。

老金站在街上跺了跺腳,猛想起頭回去西貢,也是這樣渾身不得勁。日本太可愛,太整潔,太干凈了,老金身高一米八五,走在街上像個巨人,顯得那么突兀。他摸出煙,一打著火,頭頂?shù)穆窡粢哺亮恕K统鍪謾C(jī)想打給顧紅,最后卻打給了酒店。

一個女人接起電話,嘰里咕嚕告訴他該怎么走。老金會點(diǎn)日語、韓語和老毛子話,都是跑船學(xué)的。突然“咔嚓”一聲霹靂,他沒聽清那頭最后說了什么電話就斷了。西邊吹來一陣疾風(fēng),大雨傾盆而下。一個賣花小販推著車找地方避雨,老金跟他一起跑。在魚丸店的屋檐下,兩人并排站著。老金用手機(jī)定位后把截圖發(fā)給顧紅,告訴她自己轉(zhuǎn)向了。

一分鐘后顧紅打過來,讓他在風(fēng)林會館往西,經(jīng)過茶園走一百米,看到便利店再往南走。老金掛上電話。小販用塑料布遮住滿車花,頂著雨走了。一束百合從車上掉下來,被車輪碾碎。

五分鐘后,老金找到西鶴町酒店。全身都濕透了。

酒店小得嚇人,不比鴿子籠大多少。老金房間在二樓把角,顧紅房間在他隔壁。接電話的日本女人聽上去有五六十歲,見面卻是個小姑娘,頭發(fā)是紫紅的。她帶他找到房間。

剛放下行李顧紅就到了,一看就哭過,妝是花的,臉色發(fā)青。老金憋著一肚子不痛快,見到人倒不知該怎么發(fā)了。顧紅和當(dāng)年一模一樣,只是右邊臉上的酒窩更深了。那天在碼頭上,光線太昏暗,他沒看清。

“找地方吃飯吧,邊吃邊說。”顧紅強(qiáng)打精神。

雨還在下,他們沒往更遠(yuǎn)處去,就在巷子里找了家拉面店。顧紅給老金要了生魚片、拉面和麒麟,自己只點(diǎn)了茶。

“警察怎么說?”一坐下老金就問。

顧紅別過臉去,努力控制著情緒。這個習(xí)慣和金厲娜一模一樣。老金胃里一陣翻騰,趕緊喝口酒壓壓,肋骨卻又鉆心地疼了一陣。

“第五天了。”顧紅紅著眼睛說,“上周五,下課后她回了趟宿舍,跟室友說要跟同學(xué)去看場電影,就再沒回來。是她室友報(bào)的案。”

“該找的地方你都找過啦?”老金撂下筷子,“再想想,她還能去哪兒?”

“我還要問你呢。”

“怎么就問我?”

“你吼什么!”

“我沒吼!”

“這叫沒吼?”

廚師朝這邊張望。老金不由火起:“五天啦!”他瞪顧紅。

“金隕石,我是來找女兒的,不是來跟你吵架的。”

老金命令自己冷靜。“周五……”他認(rèn)真想了想,“那天,她給我發(fā)過一條信息。”

顧紅眼中頓時一亮:“她說什么?”

“要錢交學(xué)費(fèi),還能是什么。”

“然后呢?”顧紅盯著他,“問你呢,然后呢?”

老金沖著遠(yuǎn)處的廚師發(fā)了會兒呆。廚師正在片魚,砧板上,魚被去皮、剔骨,一柄鋒利小刀,把魚肉片成均勻的薄片。

“我給她匯過錢。”顧紅嘆了口氣,“可每次都被退回來。是你不讓她拿,對不對?”

老金感到一股怒意刺入身體,他忍著。

“行了。”顧紅夾起一片魚,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先吃飯吧。”

老金開始咀嚼,表情像吃泥。這是一種肉很細(xì)膩的魚,不是老金喜歡的那種,很難殺死的類型。

“我給她打電話,”顧紅雙手捧著茶碗,眼圈又紅了,“總說忙,講不上幾句就掛……她不想跟我說話。她煩我。連媽也不叫。”

老金點(diǎn)開那條信息,把手機(jī)放在桌上,推向她那邊。

只看了一眼她就哭了。先是默默流淚,最后干脆號啕大哭。她哭了好幾分鐘,最后突然問他:“她有個男朋友你知道嗎?”

老金搖搖頭。他不知道。仔細(xì)想想,金厲娜在日本的情況,他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會不知道?都談好幾年了。”她看著他,眼里的責(zé)備更多了,“李苗苗,他叫李苗苗,也是個留學(xué)生,兩個人在北京讀語言班的時候就認(rèn)識了,算起來三年多了,你一點(diǎn)都不知道?”

這眼神,真叫人受不了。

“那孩子也失蹤了。”顧紅拿手背抹掉眼淚,“警察去他學(xué)校和住處,還查過他信用卡,李苗苗最后一次出現(xiàn)是在迪士尼樂園……你說,他去那兒干嘛?會不會是和咱們小娜一起去的?”

“男朋友?那肯定是一起去玩啦。”

“真希望是這樣……”

“行啦,多半是虛驚一場。放心吧。”老金夾起一片魚塞進(jìn)嘴里,沒嚼就咽了,“杜陽呢,他不跟著來啊。”

顧紅沒吭聲。到了這會兒她才仔細(xì)看了看老金。他是真老了,皮膚又糙又臟,眼角的皺紋像刀刻的,鬢角也全白了,可混蛋勁一點(diǎn)沒變。他怎么能這么沒心沒肺?她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也許,女兒根本就沒失蹤,這都是老金安排的!他跟女兒串通好,是為了能和自己有這個機(jī)會相處。他什么心思她知道,他不說,可他想復(fù)婚。想想又不可能。老金是混蛋沒錯,可他干不出這事。更重要的是,就算他想,女兒也不會配合,金厲娜的脾氣性格繼承了他倆雙份的暴躁。想到這兒,她徹底不想說話了。

老金一直低頭喝悶酒,等喝到一滴不剩,他說困了,想回去睡覺。

顧紅立刻結(jié)了賬。

一個蒼蠅在撞窗玻璃。老金聽得心煩,起身開窗,讓它滾蛋。

夜里一點(diǎn),雨還在下,對面高樓上的霓虹燈閃得人心里發(fā)毛。老金睡不著,床太硬,他覺得餓。冰箱里有吃的,可都得花錢,他沒敢動。想起街口有便利店,他穿上衣服,來到走廊。經(jīng)過顧紅房間時,他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敲了敲門。沒人應(yīng)。

他正想走卻聽到屋里傳出音樂聲。他試著推一把,門開了。音樂聲更大了,《呼倫貝爾大草原》把整間小屋灌滿了,聽得人心里發(fā)飄。

顧紅趴在床上,像是睡著了。老金看著她,看她像貓一樣蜷著,心里一下就潮了。他警告自己:趕緊滾!他抓起桌上的傘,轉(zhuǎn)身要走。

“都是我不好。”身后傳來她的聲音。

老金心里一驚。他轉(zhuǎn)過身,見顧紅坐在床沿上,望著被風(fēng)吹動的窗簾布。雨水潲進(jìn)來。霓虹燈映在她臉上,一會兒紅,一會兒綠。

“還有煙嗎?”她問。

老金把傘放回桌上,摸摸兜,掏出煙。最后一支。他走過去遞給她,幫她點(diǎn)上。只吸了一口她就咳起來。她把煙捏在手上,說:“娜娜剛來日本那段時間,有一天她突然給我打電話,問我能不能來看她,那是她頭一回主動跟我聯(lián)系,我高興壞了,撂下手里的事第二天就趕來了,她說,”顧紅望著老金,“只要咱倆愿意復(fù)合,她就回國。”

老金接過她手里的煙走到窗邊。他的心在亂跳,不受控制。

“我告訴她,”顧紅繼續(xù)說,“你要是覺著一個人太孤單了,媽媽也可以過來陪你。她就沖我笑起來,說不需要,用不著……我忘不了她那個笑。這孩子是要記恨我一輩子嗎?”她蜷起膝蓋,抬頭看著老金,“你說,她會不會是為了讓咱倆能再見一面,才故意躲起來?”她是試探他的。

老金沒反應(yīng)過來。

“我越想越覺得是。”她盯著老金的眼睛,他要是撒謊,她能看出來。

老金順?biāo)囊馑枷肓艘幌拢X子頓時有些亂:“你說的有道理……你想,這也不到交學(xué)費(fèi)的時候啊。”

聽他這么說,顧紅振奮起來,兩人開始瞎分析,越琢磨越覺得事情的真相就是這樣。

“我得抽根煙。”老金說完,停一下,又說,“要不還是出去吃點(diǎn)東西吧。”

顧紅整個人都松弛下來,情緒明顯好多了,她看得出來,這件事老金是真的毫不知情,女兒沒有丟,她放心了。

“走了一天,腳太疼了,叫東西吃吧。”她擰開床頭燈,拿起電話,“你想吃什么,烤肉?你還是喜歡吃烤肉對吧?”

就是這一下,老金產(chǎn)生了錯覺。他想起那年夏天他帶她去跳舞,在群藝館的破舞廳他們跳了大半宿,最后她癱在他身上。他記得他們一沖動就跑到礁石后頭做愛。她的胸不大,還出了汗。他記得她當(dāng)時紅撲撲的臉蛋和那些膽大妄為的動作,他記得自己當(dāng)時的欣喜和充實(shí)。那種感覺很難忘掉。到了秋天,他說想結(jié)婚,她特別高興。這些事,感覺就發(fā)生在昨天。

“你還沒說他為什么沒來?”話一出口老金就想抽自己,他問的是杜陽。果然,聽他這么一問,顧紅全身又僵硬了。

“我瞞著他來的。”她垂下頭。

“走吧,還是出去吃。”老金想岔開話題,不聊這個。

顧紅沒動。“他還是想生……”她抬起頭,看著他,“你說,他是不是心里根本沒我?”她的聲音變得很怪,“我都多大了?我說不行咱們就領(lǐng)養(yǎng)一個,他說不,孩子必須得是自己的,還說我要能生兩個一個跟他姓一個跟我姓,他說我要是打定主意不肯生,他就去找別人……這是人話嗎?”

“那讓他找啊!”老金氣鼓鼓地說,其實(shí)有點(diǎn)興奮。

音樂停了。氣氛一下顯得挺別扭。老金在窗口轉(zhuǎn)了兩圈,突然一屁股坐在床上,一把攥住顧紅的腳。她嚇了一跳。他什么也不說,開始給她揉腳。

“老金?”

他酒勁上了頭,一家伙撲上去,開始揉她胸。

“你混蛋你!”

沒等老金反應(yīng),煙灰缸就飛過來了。這一下真干得不輕,血直接淌下來,流到他眼睛里。他并不覺得疼,可手足無措完全不知該做什么,最后他終于清醒了,大步朝房門走去。

“老金,你快仰著頭……”她抽出紙巾,在背后喊他。

他沒回頭,也沒停下,這個房間他一分鐘都待不下去了。

半個小時后她突然來他房間,沒敲門就直接闖進(jìn)來,身上裹著浴巾,頭發(fā)都還濕著。老金瞟了她一眼。他已經(jīng)沒什么想法了。他能感覺到她正朝自己走過來,突然就火了,拔高聲音說:“咱倆扯平了!”

他聽見她在哭,更氣不打一處來,一轉(zhuǎn)身,這才看清她的臉是煞白的。

他意識到,事情不像自己想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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