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對長子的期待，一次又一次的淪為失望，僅有這一次，這一份奏疏，讓嬴政看到了希望，不自覺地將“長子可代行之”這六個字脫口而出。

說完后，嬴政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或者說后悔說出了這句話。作為父親，他確實很滿意這次長子的建言。從長城的構筑到草原攻略，都顯示出非凡的才干，短短幾日便厘清了大小繁雜事務，并得出獨到的見解。然而作為皇帝，還沒做好讓一位皇子分攤權力的準備，他認為自己可以活得比曾祖父秦昭襄王更久，不需要一位年富力強的皇子來輔佐，更何況這世間還有仙人的存在。

始皇帝的目光輪流掃視著臺下的諸位大臣，希望有人能發聲拒絕，自己也好順坡下路，收回成命。可惜沒有一個人領會，皆以為這是陛下在看會有何人反對，都眼觀鼻鼻觀心，沒有任何流露。

一時間，小朝會竟然冷了下來。

蒙毅心中轉過萬道念頭：陛下這是想要建儲了？若真是如此，兄長恐陷入風口浪尖之境。事成則公子之功，事敗則兄長之過。雖然他相信扶蘇的人品，但他卻一點都不敢賭，小心為上。

左右考慮再三后，蒙毅還是出聲表示反對：

“臣不敢茍同。公子建言之策，所圖甚多，非太子、丞相不可行。長子既非太子，如何行之？請陛下三思。”

始皇帝馬上接過話頭，“蒙愛卿以為兩位丞相中何人可擔此重任吶？”

見皇帝松了語氣，但卻將難題重新拋了出來。

馮去疾強于馭人，李斯強于治下，兩人皆有重任在身。自己又是蒙恬兄弟，也當避嫌。這下輪到蒙毅口中苦澀，不知如何作答。

小朝會又冷清了下來。

李斯此刻已然理清現狀：陛下歡喜長子，但又不愿以太子之位予之。蒙毅擔憂兄長，所以步步為營，謹小慎微。所以，現在陛下不得不選取折中的方案，任用專人。可是我與馮去疾二人皆有重任在身，不可輕調。

既然如此，不如這樣。

“陛下不如親自操辦。”

一旁老神在在的馮去疾也跟著回應道：“自陛下上回出巡已過兩年矣，不如先讓公子代理，待陛下巡至上郡，再攬大權。”

“可。”

始皇帝同意了這個皆大歡喜方案，轉而開始規劃起出巡的計劃，比之原本歷史線的出巡早了整整一年。

扶蘇的穿越擾動著時間線的同時，天命所蘊的氣運也在修復著已經支離破碎的命運。

不過晌午，小公子胡亥便收到了來自趙高的訊息。

“陛下即將出巡?”聽到下人的傳報，胡亥蹙眉，不過旋即就舒展開眉頭，此事早在他意料之中。不過九載，陛下便已出巡五次，按照時間推算確實就在今明兩年之內。

“你下去吧。”

胡亥將注意力放回眼前的棋局，如今白棋已脫困，黑棋落入下風，不知不覺之間儼然已是死局。

“先生果然好謀，不知此事如何教我?”

自扶蘇走后，他不知從何處了解到了什么，經常邀請王綰來府下棋，今日也是如此。

棋局開始之前，王綰就斷言龍氣北旺，陛下即將北巡。

目光移出棋局，胡亥盯著對面的王綰問道:“先生以為黑棋可還有機會?”

王綰緊鎖眉頭，今日胡亥邀他弈棋的目的顯然不是讓他破解殘局，更多還是意在當下之事。長公子這盤棋顯然已經盤活，正如棋局中自棋的局勢，一片大好，頗有飛龍在天之勢。

而你胡亥僅為幼子，且出生胡姬，如何與扶蘇相比？

“上九，亢龍有悔。”胡亥捻住一子黑棋穩穩地落在了棋盤上，頓時陰陽分割，定乾坤。

王綰臉色波瀾不驚，但卻低喃道：“怎會如此？！“

胡亥解釋：“乾卦爻位到了上九，以六爻的爻位而言，已位至極點，再無更高的位置可占，孤高在上，猶如一條乘云升高的龍，它升到了最高亢、最極端的地方，四顧茫然，既無再上進的位置，又不能下降，所以它反而生出了悔意。這便是最大的破綻。”

“先生，此局可解?”胡亥溫文一笑。

王綰久久地望著棋局，怔怔無語，這一子攜傾天之勢顛倒陰陽，扭轉乾坤，黑棋困龍難升天，即縛于地殺。

“公子棋力精絕，老夫自嘆不如。不過，棋局雖定，但風波未平，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其一遁去。人力于天力不過五五之分而已。”王綰很快重新恢復了從容，自信道：“人強則勝天!”

隨即在不起眼的一處落下白子，不過也顯得蒼白無力，難扶將頃。

“先生倒是好氣魄。”

胡亥并不爭辯，反而夸了一句。

“不過以先生這般膽識可不像是愿意屈居人下之人。”胡亥的嘴角勾勒出神秘危險的弧度，莫名的意味道，“山雖有扶蘇，但亦非良木，更非梧桐。先生為鳳豈能屈居?“

也跟著下了黑子，徹底堵上后路，再無翻身可能。

王綰不動聲色，內心則驚駭，小公子胡亥倒遠不似那般荒誕。這讓他聯想到了楚莊王，“不鳴則已，一鳴升天”。

“妙哉，老夫輸矣。”

“此地的棋局已解，可還有一處未解。”胡亥起身，笑道:“先生你可知，棋局之解不在于落子，而在于落子之人。”

胡亥陡然拔出佩劍，金斷木之聲響起，黑白棋子順著中央的裂痕滑下，散落一地。“如此，此局無解。”

有趣。

王綰頗感興趣，不過并不打算易位。

胡亥見此，也沒了興致，轉身兀自離去。

“就不送先生了。”

王綰拱手，笑而不語。

目光傾斜而下，散落一地的黑白棋子旁，唯有一半朝上的棋盤，上面依舊殘余不少棋子，竟然奇跡般的形成了新局——黑白之數恰為五五之分。

王綰取出一枚白棋，毫不遲疑地落在其中。

“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胡亥公子，這里你可輸了。”

說罷，越過胡亥，闊步走出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