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淅瀝,街上無人。
不對,如果三十個黑衣鬼面還算是人,那便是除了他們,再也無人。
煙霞鎮的夜,往日里都很靜。
但是今夜注定不能靜。
三十人各個帶刀,街上雨下奔命。
此去方向,竟是衙門!
天上黑,地上也黑,只有一處不黑。
衙門后院,梁賢忠的屋子里,此刻燈還亮著。
亮光微弱,與漫無邊際的黑夜相比,這點亮光只是星星之火。
梁賢忠伏于案前,正在埋頭閱卷。身旁桌上,堆著高高的一摞卷宗,卷宗書脊之上寫有:“觀云山莊滅門之案?!?
梁賢忠時而翻閱案卷,時而摘抄筆錄,時而舉目沉思。
外面將要發生的事,好像與他無關。
突然,房門上浮現一人影,輕叩房門,輕喚一聲:“大人!”
是師爺宋靜孺。
梁賢忠搖頭冷哼:“看來,還真讓這小子給說著了……進來說話!”
宋靜孺推門入內:“果然不出大人所料,有一波人直奔衙門而來,約莫再有一炷香的功夫便到!”
梁賢忠:“來了幾個人?”
宋靜孺:“夜黑雨大,沒法確切看清,大概估算,少說也有二三十人!”
梁賢忠頓時大驚,豁然起身:“這么多?”
宋靜孺:“是?!?
梁賢忠:“看來,這個案子內情確實不簡單!這背后之人怕是已經坐不住了,此行是帶著滅我府衙的勢在必得之心??!”
宋靜孺:“眼下怎么辦,這么大陣勢,咱們的人,根本攔不住??!”
梁賢忠:“那山上呢,可有什么動靜?”
宋靜孺:“據探子跟蹤查探,還有一路人,大概三十人,天一黑就上山了,估計這會兒,已經交上手了!”
梁賢忠:“壞了,那葉無影孤身一人,如何對付得了這么多人?”
宋靜孺一聽,急得跳腳:“哎呦,我說大人吶,眼下都火燒眉毛了,您怎還顧得上擔心那個惹事的風波小子,怕是要不了一時三刻,咱們這兒也是尸橫遍地,血流成河了呀!”
梁賢忠:“宋師爺,你主意多,可有什么良策?”
宋靜孺一拍腦袋,犯愁道:“事出緊急,我這腦袋都還是懵的,哪想得出什么良策啊?”
梁賢忠嘆氣:“事到如今,看來唯有硬拼了……”
宋靜孺焦急:“我說大人啊,硬拼會沒命的!”
梁賢忠:“沒命便沒命,一死而已,吾有何懼?”
宋靜孺再行勸說:“大人吶,萬萬不可吶,您就聽句勸吧,不如……不如這案子就此放下,反正壓箱底兒也壓了這么多年了,大人您今夜就呆在這房內,閉門不出,無論外面發生的事情,只當不知道!如何?”
梁賢忠一聽急了:“那怎么行?我梁賢忠寧可站著死,也絕不做這縮頭烏龜!”
宋靜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那葉無影區區一個草民,僅憑一面之詞并不可信,為了一個陳年舊案,大人您這樣堅持,不值!”
梁賢忠震怒:“有何不值?”
宋靜孺:“看這陣勢,那葉無影定然活不過今晚。他死了,誰還關心這陳年舊案,大人又何必多此一舉,以卵擊石?”
梁賢忠皺眉:“嘿,我說宋師爺,你今日這是怎么了,怎么跟換了個人似的?說話做事與往日平常,都大不一樣!”
宋靜孺心里咯噔一下:“沒,沒有??!”
梁賢忠:“身為朝廷命官,便要秉公執法,公正賢明,不畏生死!”
宋靜孺:“可是大人此舉,是要這衙門上下都跟著您陪葬吶!您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大伙著想著想??!”
梁賢忠思慮再三,猶豫再三,最后終于說道:“好吧,既攔不住,也不必送死,把所有人都撤了吧,讓大伙都回家去!”
宋靜孺松了口氣:“大人您總算是想通了……”
梁賢忠視死如歸:“我一人去,足矣!”
宋靜孺眼睛瞪的滾圓,嘴巴張的老大:“?。看蟠蟠蟆笕诉@是要有意去送死啊!”
梁賢忠:“我乃地方父母官,面對邪惡勢力,難道還能避而不出,開門迎客不成?想進我衙門的大門,只有先從我梁賢忠的尸體上跨過去!”
宋靜孺:“大人……”
梁賢忠:“宋師爺不必多言!”
宋靜孺痛心疾首:“大人您……當真是心意已決?”
梁賢忠正義凜然:“我意已決!”
宋靜孺面色突變,嘴角上翹,剛才的痛心疾首,欲哭無淚立刻煙消云散。
他慢慢從袖中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既然如此,大人也不必冒雨前去送死了,死在這房內,多少也能體面點兒!”
見宋靜孺突然變臉,梁賢忠頓時大驚,指著他大喝道:“宋靜孺,你這是何意……你,你這是要干什么?”
宋靜孺:“何意?干什么?好心攔不住趕死的鬼,大人您方才不是說要慷慨赴死么,那我便只好做回好人,成全大人您啦!”
梁賢忠:“你……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宋靜孺:“觀云山莊一案,本就不是你該查該問的,既然你不聽勸阻,一意孤行,那你這個父母官便只能換個人來做了!”
梁賢忠恍然大悟:“原來,你是這衙內的奸細!”
宋靜孺不置可否:“從費云青開始,到你梁賢忠,我宋靜孺已經伺候了六個官老爺,除了你,沒有一個不是受制于我,從未出過意外?,F如今,上頭已經說了,若你梁賢忠不識好歹,一心求死,那這個位置,就換我宋靜孺來坐!”
梁賢忠又驚又怒:“你的上頭,究竟是什么人?”
宋靜孺看了眼外面:“你知道的已經夠多了,想必這會兒人應該也快到了,宋某還是趕緊送大人上路吧……”
話音剛落,宋靜孺舉起匕首,便要刺向梁賢忠。
突然,“哐啷”一聲巨響,房門被人一腳踹開:“梁大人乃一代忠良,怎能任由你這等狡猾奸詐,下作無恥之徒肆意傷害!”
宋靜孺一驚,急忙回頭望,這一望,更是大吃一驚:“葉無影!”
梁賢忠也是一驚:“葉莊主,你怎么來了?”
葉無影笑意濃濃:“葉某擔心大人今夜會陷囫圇之危,便過來看看有沒有什么能幫上忙的,不成想,還真給趕上了!”
宋靜孺心里一驚:“你下來了,山上怎么辦?”
葉無影輕笑,上前一步道:“宋師爺還真是關心則亂??!”
宋靜孺用刀指著他:“你,你別過來……”
葉無影冷眼相視,話鋒凜厲:“把刀放下,你應該清楚,就算再快,你也沒有我快!”
宋靜孺被盯的渾身發毛,忍不住連打兩個冷顫,雙手發抖,突然“吧啦”一聲,匕首掉在地上。
眼見事發,宋靜孺連忙跪在地上,像狗一樣爬到梁賢忠腳下:“大人,我……我也是一時糊涂,求……”
話未說完,葉無影一掌便砍暈了宋靜孺。
綁了宋靜孺,丟于一旁,葉無影轉身面向梁賢忠:“草民葉無影,拜見梁大人!”
梁賢忠連忙雙手輕托其肘:“免禮免禮,應該是是本官要感謝葉莊主的救命之恩吶!”
葉無影朝案桌上厚厚的一摞卷宗瞟了一眼:“梁大人客氣,說起這件事情,還是我葉某連累了大人您,實在是慚愧??!”
梁賢忠:“先不說這個,眼下劫獄的人馬上就要到了,葉莊主急匆匆趕來,可是有了應對之策?”
葉無影嚴肅以對:“唯有死戰!”
梁賢忠苦笑:“可眼下雙方實力懸殊,不是死戰,是戰死啊!”
葉無影微笑:“所以,還請大人您,放他們進來!”
梁賢忠不解:“這是為何?”
葉無影:“此行前來劫獄的有三十人,各個武功高強,大人您的人,攔不??!唯有讓手下假意攔截,示弱放行,才可避免不必要的傷亡!”
梁賢忠:“可是這樣一來,人證必死無疑,人證死了,線索便斷了,后頭還怎么查?況且,我乃地方官,身負一方平安之則,怎可容許邪惡勢力隨意闖入府衙殺人!否則,我官府威嚴何在?”
葉無影看了眼昏死在地的宋靜孺:“葉某以為,于案子而言,有了他,仇昌虎可保可不保,盡力為之便可。至于官府的威嚴,不是還有葉某相助嘛?!?
梁大人:“你的意思是?”
葉無影:“一則是煙霞鎮十二年來先后有六位地方官上任,六人之中,除了梁大人您,五位都是這個宋師爺的傀儡,想必這幕后之事,他知曉的比起仇昌虎來,必然只多不少!”
梁大人連連點頭:“幾日下來,這仇昌虎的嘴巴里,確實也拗不出什么太多有用的線索!”
葉無影:“二則嘛,葉某以為,與這仇昌虎比起來,大人您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眼下,顯然是有人已經對您動了殺心!”
梁大人長嘆:“是啊,那葉莊主打算怎么辦?”
葉無影:“江湖勢力肆意進出衙門殺人取命,不付出點代價可不行,所以,葉某斗膽提議,我們不如就以這仇昌虎為餌,來他個甕中捉鱉!”
梁大人情緒很激動,卻又無奈說道:“只是,我們的人手……”
葉無影:“無妨,交于葉某便是!”
梁大人驚訝:“你一個人?”
葉無影微笑著說道:“只我一人自然是不夠,還需要煩請大人和您的手下與葉某配合,合演一出戲……”
衙門口斜對面的巷子口,三十個黑衣鬼面之人齊聚于一起。
一人悄悄探出頭去,很快又縮了回來。
雷豹小聲兒詢問:“如何?”
那人:“兩人守在衙門口值夜,不過看樣子已經靠著門梁睡著了?!?
雷豹:“好,留下十人守在此地,隨時準備接應,其余人,隨我進去!”
眾人:“是?!?
二十個人先后從衙門的外側翻墻而入,按照事先拿到的建造圖紙,直奔大牢位置而去。
牢外,兩人在守門。
雷豹行事謹慎,再安排十人隱在暗處,以作策應之需,自己則帶著九人出現在大牢門外。
一值夜看護見到十個黑衣鬼面人突然出現,嚇得渾身哆嗦:“來,來者何人?這這這里是衙門關……關押要……要犯重地,速速速……速退去,否……否否則……”
雷豹有樣學樣,亮出手中的刀,大聲喝道:“否否否……否則怎樣?我我我是誰,你你你……管……管不著,我我我……我們要要……要進去,找……找個人!”
身后九人哈哈大笑。
那看護嚇得連連后退,癱坐在地。
另一門前看護連忙上前,聲色俱厲:“牢房重地,豈容爾等亂闖,莫要自誤,速速離開!”
雷豹:“哎呦,原來這有個還算正常點的,那那那……就……好……好辦了!”
身后的兄弟又是大笑。
雷豹隨手丟出一袋銀兩:“這位兄弟,還請行個方便,夜冷雨大,不如去找個地方喝酒暖身,我等進去尋位老友敘舊,完事便走,如何?”
看護掂了掂手上的銀袋,幾分高興幾分為難:“可是……”
一黑衣人不耐煩了,怒罵道:“什么可是不可是的,速速讓開,再杵在那,可就不是請你吃酒,而是送你歸西!”
看護稍作猶豫,看了看旁邊的同伴,又看了看雷豹:“好吧,吃酒的福分是不敢要,煩請出手將我二人打暈了再進,進去之后,只找你們要找之人,千萬不要鬧出太大動靜,辦完事就趕緊離去……”
雷豹也爽快:“好說……”
衙門口的巷子里,十人依次排開,依墻而立,最前一人,時刻將頭探出墻外,觀察著衙門口的動靜。
巷子深處,突然出現一個人,手中持劍,腳下無聲。
行至近前,葉無影悄聲拔劍,劍尖抵墻,雙臂緊握劍柄,突然腳下發力,極速狂奔,動若閃電。
“誰……”
墻壁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劍痕,十頭九落,尸體靠著墻緩緩滑落在地。
最前一人,聽聞異響,連忙回身望,剛一回身,劍已穿喉。
那人雙手捂住喉部的血口,驚訝的看著葉無影,話已說不出來。
葉無影揚劍甩血,歸劍入鞘,彎腰拾劍,然后兩個縱躍,又回內院。
外面發生之事,雷豹尚且不知。他帶著人,已入大牢之內。
身旁一人皺眉,欲言又止。
雷豹有所察覺:“有屁就放!”
那人支支吾吾:“也沒什么,就是感覺有點不對勁……”
雷豹:“有何不對勁?”
那人:“老大,您不覺得,咱們進來的太容易了些?”
雷豹:“怕什么?咱們衙門外和大牢外都安排了人手,量那梁賢忠也耍不出什么花招,況且,他身邊還有我們的人牽制,怕是一時難以抽身……”
“放肆,何人造次,深夜闖我府衙大牢,大聲喧嘩?”
雷豹頓時大驚,難不成是牢頭兒?
走進一看,一人身著官服,坐于桌旁,手中拿著一本卷宗,正在閱卷。
雷豹不解:“你是誰?”
梁大人:“你又是誰?深夜帶人來此,個個帶著嚇人面具,是想劫獄不成?”
雷豹恍然大悟:“你是梁賢忠?”
梁賢忠嚴正以對:“正是本官!”
雷豹:“你怎么會在這?”
梁賢忠:“當然……是在等你們!”
雷豹環視四下:“等我們,就你一個人?”
梁賢忠:“一人,足矣!”
雷豹心知已中計,但仍怡然不懼,大笑道:“梁大人好膽量,好氣魄!”
梁賢忠:“自然……來者何人?既知本官在此,還不快快報上名來!”
雷豹:“草民雷豹,拜見大人!”
梁賢忠:“雷豹,本官問你,深夜來此,所為何事?”
雷豹:“聽聞大人前些日抓了一個叫仇昌虎的罪犯?”
梁賢忠:“是?!?
雷豹假意躬身抱拳:“實不相瞞,此人與草民有些江湖私仇,此行是為殺他而來,還請大人能行個方便!”
梁大人:“哦?是什么仇?”
雷豹故意齜牙咧嘴:“血海深仇?!?
梁大人:“江湖有江湖的規矩,國家有國家的法治。既然此人已被我官府收押,他的罪與刑,就得按我官府的規矩辦!你若有何冤屈,可于明日來我府衙申冤,訴與本官,本官自會為你做主,此下,恕本官無法予你方便!”
雷豹意冷:“哦?”
梁賢忠:“念在爾等是初犯,本官今日可不作追究,請回吧!”
雷豹撓頭皺眉,搖了搖腦袋:“不妥。”
梁賢忠:“有何不妥?”
雷豹:“這仇昌虎,草民今日是殺定了,既然官府也要辦他,不如就由我雷豹以逸待勞,也省了梁大人的麻煩!”
梁賢忠:“雷豹,你帶人擅闖我府衙大牢行兇,置我官府威嚴于何處?”
雷豹也發起狠來:“梁大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再不讓開,莫怪老子心狠手辣!”
梁賢忠:“大膽,你敢威脅朝廷命官……”
梁賢忠故作鎮定,手心背心卻都已是汗,且不知外面情況如何?
大牢之外,十人隱藏在屋頂墻頭等各處,隨時準備伺機而動。
然而,此刻所有人身體的溫度,都在迅速消失著,他們趴在原處一動不動,死的了無聲息。
雨水打在身上,混著鮮血,落向地面,深入泥土之中。
葉無影來到牢門外,喚醒兩個護衛:“我進去后,便把門鎖上,大人不親自喊話,不許開門!”
護衛抱拳:“是?!?
葉無影剛一進門,牢門大關,外面傳來鐵鏈上鎖的聲音。
牢房深處,里面傳來梁賢忠的聲音,葉無影長舒一口氣:“還好,趕得及時!”
只聽梁賢忠義憤填膺,高聲大怒:“大膽惡徒,本官倒要看看,今日你敢不敢,踩著本官的尸體過去!”
雷豹也大怒:“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要行……梁賢忠,既然你上趕著找死,我便送你一程!”
說完,雷豹手勢一招:“給我宰了他……”
一人得令,大步上前,向著梁賢忠舉刀作勢要砍。
梁賢忠坐在原處,拳心緊攥,閉目揚頸,視死如歸。
突然,只聽一聲:“我看誰敢!”
接著就是“邦啷”一聲,刀重重的摔于案桌之上,嚇得梁賢忠身軀一震。
睜眼一看,只見那行兇之人,脖子上插著一把劍,正搖搖晃晃轉過身去,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向雷豹,又看向眾人身后,然后軟綿綿的倒了下去……
雷豹大驚,立刻回轉身去,望向來人,大吼一聲:“來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