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需要走一趟科技館。”這位衛衣男士接過空水杯，又為我接了一杯水，“林嚴先生在科技館陪女兒，她想見你。”

我接過水，道了一聲謝才開始喝。

溫水潤過干渴的喉嚨，壓下嘔吐感，我才開始發問。

“誰？是他嗎？”

這是我首要關心的問題。

對于這里的人來說，我是來自過去的人，我憑空出現在了這里，僅憑這兩點，足夠我被截掠到地下實驗室切片研究了。

衛衣男士看起來挺意外我猜的這么準，他回道：“是的。”

我瞬間如臨大敵。

我該怎么回去？我連我怎么來到這兒的都不清楚。

“你昏迷的時候已經在醫院做過檢查了，你都不知道你對那群沉迷病毒研究的老學究們有多重要，在你身上至少提取到了千種已經消失的病毒，甚至還有無數變異株……”

衛衣男士看起來很激動，口若懸河。我只提取到了一個信息，我已經做過檢查了。

公元3026年的人體實驗室已經有很多了，我是害怕的。

五百年前的活人類，我自己聽著就很想研究一下。

“哎呀，扯遠了。林嚴在時空研究上有很大的成果。”他給自己也接一杯水。

這時我也緩過來了，有心情觀察這間房子。

確實是很古早的風格，甚至還在用感應飲水機。窗簾厚重，透不進來一絲光亮，天花板上只有裝飾用的吊燈，很典雅的款式。

衛衣男士喝了半杯水，這才繼續說話：“要不是她今天休假，你們肯定得在時空科學院碰面了。”

我握緊了杯子，陶瓷質感的水杯傳遞著水的溫度，恰到好處的溫度，暖和而不燙手，但是我的心像被灌了過冷水，沉甸甸的寒。

3026年的許多人體實驗室已經是合法的，那3526年的人體實驗室豈不是……

那我，來自五百年前的我，憑空出現在這里的我會有基本人權嗎？

“我……”

“對了，你還沒吃飯，餓嗎？想吃什么？”衛衣男士在我問出聲之前出聲了。

這么一問就打散了我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

我現在看起來并沒有像無人權的實驗體一樣被囚禁起來，所以目前可能并沒有人想到可以將我切片研究，也有可能想到了并不打算這么做，我這么一問豈不是提醒別人嗎。

如此想我更不敢問了。

我便順著他的話往下說：“我想要仙人掌味的營養劑，口服的，注射款的也可以。”

31世紀的藍星是一片沙黃色，很多動植物我都只在書上見到，按照書里的意思，可以用于烹飪食物的動植物在充滿輻射的空氣中和放射性嚴重超標的水里無法生長。

好在科技足夠發達，使用人工合成的營養劑或者營養丸可以維持生命。

在室內精心培養下，像仙人掌等植物尚可存活。所以如果有追求口味的人，還可以選擇不同口味的營養劑或者營養丸。

一般家里是會備上幾支有味道的營養劑，我知道這個要求有些不妥當，但是我感覺如果現在讓我喝原味的營養劑我可能會吐出來，真到那一步就不好了。

衛衣男士有些犯難的樣子：“營養劑是可以有的，但是可能沒有仙人掌味的。而且我煮了雞絲粥。唔，要不你先喝點粥墊墊肚子，我問問有沒有仙人掌味的營養劑？”

雞絲粥是什么？

衛衣男士沒注意到我的茫然，他撓撓頭，然后敲了敲耳骨上的耳骨夾。

“喂，轉接快送服務。”他一邊說著一邊轉了一下手環，“您好，請問有仙人掌味的營養劑嗎？”

手環閃了一下，然后他面前出現了浮在空中的智腦系統，看起來比31世紀的更簡潔，運行速度也不是一個級別的。

只見他手指在鍵盤上快速的飛走了幾下，同時口中應道：“好的，我知道了，謝謝。”

然后他放下手，智腦系統消失了。

他圓潤的垂眼里溢出來歉意：“抱歉啊，目前市場上沒有這么小眾口味的營養劑，如果定做的需要兩天時間。你可以先將就兩天嗎？我做飯還可以，總有一種你會喜歡的。”

“我目前也不會烹飪仙人掌……”

在衛衣男士的碎碎念念中我終于吃上了雞絲粥。

是我從來沒有嘗試過的味道。

入口的那一刻，書上說的軟糯鮮香都具象化了，具象成我口中的雞絲粥。

美果然是一個萬能的形容詞，鮮美的雞絲粥甫一入口，味蕾上炸開的味覺體驗，令人精神為之一振。口腔分泌唾液淀粉酶，加快味道層次遞進的進程，不由自主的吞咽下去后，暖流直入腹胃處，全身都被慰帖了般透著舒服勁兒。

看我吃的香，衛衣男士也去端了個湯碗。

我坐在地毯上，埋頭喝粥；衛衣男士蹲在我對面，一邊喝粥一邊發表感想。

“還是衛姐姐家的雞最好吃。”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你看，雞絲粥很好吃吧。咱好吃的可多了，可惜姚醫生說你脾胃太弱，消化能力居然有退化的現象，吃食要軟和精細……”

“對了，咱們吃完得出門了。林嚴剛給我發訊息了。唔，咱得快點了……”

“你放心，我明天就學做仙人掌，爭取讓你早日吃上喜歡的食物……”

衛衣男士真的很能說話，我在他一刻不停的說話聲里喝完了粥，端著瓷白的空碗準備發呆，這有限的幾分鐘里我接收了太多信息，有點反應不過來。

但是顯然衛衣男士很關注我。我還沒動作，他就問我：“你吃飽了？”

我點點頭。

他不可置信的叫道：“你就吃這么一點就吃飽了！”

“那怎么辦啊？姚醫生說你不能吃全飽的！”

我搖搖頭：“沒事沒事，你別咋咋呼呼的。”

“這有事啊啊啊啊啊啊！這是未遵醫囑啊！你的胃為什么會這么小啊，怎么會有人喝一小碗粥就飽了！”

為什么？

我想，可能是因為我從來沒有嘗試過食物留在胃里慢慢消化吧。

31世紀有很多制約發展的因素，從能源枯竭到全球沙漠化，如果不是營養劑早就普及使用了，可能沒幾個人能活下來。

營養劑有很多好處：小巧易攜帶、營養齊全、不用消化故而極易吸收、服用后能立馬補充能量……

缺點的話，我之前說不出來什么缺點，在我看來，營養劑解放空間、節約時間，根本找不出來弊端。

可是，一碗雞絲粥改變了我的想法。

營養劑沒有飽腹感，這種能撐出小肚子的飽腹感，胃里有東西的飽腹感，明明有些難受卻詭異的感覺到幸福的飽腹感。

營養劑也沒有口感，這種一口下肚而全身舒坦的感覺，吃完后還會回味無窮的感覺。

我下意識的后仰躺在地毯上，白色毛絨的地毯，很舒服，也很復古，像遙遠的二十一世紀才會有的東西。

衛衣男士突然跳起來：“我知道了，可以走一走促進消化。我們先走去身份環事務所，給你辦一個臨時身份環，然后再搭特快橋車去科技館。”

他蹲到我旁邊，輕聲問我：“你還能起來嗎？吃完飯不能立馬躺下的，要不要我拉你起來。”

我慢吞吞的起來，跟在他后面。

房門開了，外面是客廳，也是古早的風格，在31世紀的科技房里，一切為了抵御輻射，不會出現沙發等占空間的大型家具。建造一個能抵御輻射的房子成本很高，要盡可能的節約空間。

衛衣男士繞過沙發去客廳的門。

我下意識的后退。

我沒穿擬態衣，防護不到位的話，輻射等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能讓我生不如死。

門開了，衛衣男士回頭喊我過去，暖金色的陽光將他的短發染成了亞麻色。

有綠色從他身體和門的縫隙里漏進我放大的瞳孔里。

是綠色。

我只在營養瓶里見過的綠色。

我突然沖到門前，推開門口的人，猛撲到了門口的花壇里，膝蓋磕在泥土上，濕冷。

花壇里種的是我只在生物課本上見過的月季。

月季一朵又一朵，紅得滴血，從翠綠茂盛的葉間探出。

眼前視線模糊了起來，我抑制不住的顫抖著，伸出手去觸碰，尖刺刺破指尖的瞬間，豆大的淚砸在葉上，視線明晰了一剎又變模糊。

紅瑪瑙色的血珠洇濕了深灰色的枝干。

疼痛讓我清醒。

原來五百年后的藍星，是有花朵盛開的，空氣是清新的，土地在溫和的陽光下蒸騰起帶著花香的水汽，拂面的風是會親吻的溫柔。沒有黃沙，沒有污染物，沒有不可降解的塑料發出的腐爛味道，更沒有生命不可承受的輻射。

我什么都聽不清了，好像有人在耳邊呢喃，又好像沒有。

我的眼睛里只有盈眶的淚水，我的視線里只有一片模糊不清的綠色——一片聚集的葉綠體。

我該道歉的，向這孕育人類生命的藍星道歉，向偉大的自然道歉，向這些湮滅在人類活動下生產者們道歉，向我的子輩道歉。

我沒有辦法留給下一代一個蔚藍交織深綠的美麗宜居星球。

我又感覺茫然，我腦海中最久遠的記憶里，藍星就是一片沙漠，我在人為隔絕輻射的環境里長大，陳舊過時太久太久的書籍里才會描繪到二十一世紀尚且是蔚藍的藍星。

我從沒見過美麗的藍星，可是她美麗的模樣早已消逝。

淚流盡了，流干了，流的眼睛酸澀的生疼。

有人抱住了我，輕輕的拍打我的脊背，是那位衛衣男士，那位有幸能呼吸著干凈清新的空氣長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