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木材的流動:清代清水江下游地區的市場、權力與社會
- 張應強
- 7256字
- 2024-02-05 16:12:09
一 明清時期區域社會背景
明清兩朝都致力于帝國西部疆域治理,在西南部地區主要集中于滇黔的經營。其時,從湖南溯沅水至貴州鎮遠,沿驛道向西偏南穿過貴州中部,經普安進入云南曲靖,乃傳統通滇三路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的“黔中通滇孔道”。[2]明初,通過屯衛制度,其不僅成為最便捷的通滇要道,而且成為控制該驛道南北兩側大小土司的根據地。清水江就在這條重要通道的南側,其深廣腹地即為“地勢險阻,岡巒錯接,跬步皆山”[3]之“苗疆”,歷來為不通王化之“生苗”盤踞。迄至明末,王朝統治力量所達也僅及清水江流域東部和北部的邊緣地區,直到清初雍正年間,王朝政府才通過開辟“新疆”,將這一廣大區域納入直接控制之下。
(一)明代對清水江流域邊緣的拓殖經營
縱觀明代貴州的歷史,其獨特的自然地理環境和在軍事戰略上所具有的特殊意義,是王朝政府各級官員籌劃和處理各種地方事務的主要出發點。明成祖永樂初年,思南、思州兩田氏土司因爭地而相互仇殺。永樂十一年(1413),王朝政府乘機派兵討平,廢思州、思南宣尉使,分其地置八府,這成為貴州正式建省的重要契機。隨后,中央王朝在貴州高原廣泛設立衛所,屯軍墾拓,析地置府設縣,肇建黔省;同時創建學校,倡以文教。到萬歷年間平定播州土司楊氏,逐步在各地推行改土歸流政策。
就在這一開發拓墾的過程中,清水江流域北部和東部部分地區也漸次出現了衛所與府縣。由零星的文字記載,大致可以了解到其時清水江流域邊緣地區的基本情勢,以及在相關文獻中人們對“苗蠻”盤踞的清水江腹地的基本認識。與清水江一嶺之隔的“黔中通滇孔道”東段,洪武年間就自東向西沿驛道設置有平溪衛、清浪衛、鎮遠衛、偏橋衛、興隆衛、清平衛等眾多衛所,大量的屯衛官軍駐扎下來;[4]而鎮遠、施秉、天柱等府縣也相繼設立。其中拱衛驛道與防御“生苗”的意義不言自明,如《鎮遠府志》就指出:
兵防之系于也,重矣。明初施秉有岑麓等四堡,邛水有蕩洞等一十七堡,鎮遠長官司即今縣有金堡一堡。蓋鎮遠為滇黔門戶,而施秉、邛水又為苗人出入咽喉。欲通云貴,當守鎮遠;欲守鎮遠,當營施、邛。蓋施秉接壤九股、兩江、臻凱黑苗,邛水界連施秉黑苗,又接壤黎、銅一帶紅苗,東入則自邛水,西入則自施秉也。[5]
這里所強調的施、邛之“營”,都與對清水江腹地“黑苗”活動的控制有關。邛水乃清水江下游自北面匯入的一條重要支流,即后來文獻中所稱之“小江”(后文將論及)。而在清水江流域東緣,則有黎平府、新化府(后裁撤)和五開衛、銅鼓衛等行政和屯衛機構。這種軍政機構交互設置和呼應,府縣資衛所以為捍御,系明代邊疆經營的常見情形。而在這些府縣衛所控制未達的清水江流域腹地廣袤區域內,則“皆封豨猰之鄰,而伏弩裹甲之地”,[6]“遍地皆苗,其種類繁多”,“名不勝數,居食婚葬,大不類人,各有一俗,皆椎髻前向,匝以細布”,“雖通漢語,不遵文教,刻木為券,剁木為誓,以格殺見能,以掠劫資生”。[7]這些文字反映的都還只是府縣衛所周邊的情況。由此可見,在外界的觀察、想象和描述中,清水江流域的崇嶺深箐間生活著諸多苗類,是與外部世界幾乎完全隔絕的、有著另類習俗與傳統的封閉社會。
可以清楚看到的是,清水江流域邊緣地區行政機構的設置,往往是撤廢相關大小土司的必然結果,而在王朝直接控制的這些地區與“生苗”居住的清水江腹地之間,也以對諸多土司的間接控制為過渡。如鎮遠府屬施秉縣為“古思州地,元建前江長官司,隸思州宣撫司。國初改施秉蠻夷長官司,正統間改為縣”,[8]“改前江長官司為土縣丞,世襲,副之”。[9]黎平府之永從縣亦然,“英宗正統七年,福祿永從長官李英卒,無后,族人爭立,因以其地為永從縣治,知縣施銓自府城遷署于此”。[10]明萬歷間撫黔的江東之更是對此情形做了概括,云“貴省府衛并州縣,俱系土司改置,其子孫為流官,各奉法無越志”。[11]王朝的政令實施、軍事控制、以文教化,無不仰賴這些深入苗區的一個個據點而逐步展開。
顯然,這不是簡單的王朝國家勢力介入滲透,而是地方社會被動因應或主動“向化”的過程,其間有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因素極為復雜的交互作用。即以清水江下游天柱由所轉縣的變化為例,略加闡述。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在官軍向西征發的過程中,撤靖州衛左千戶所,置天柱千戶所,成為控制清水江下游地區的一個重要軍事據點。貴州建省后,天柱千戶所仍隸靖州衛節制,至兩百余年后的萬歷年間廢所置縣。康熙《天柱縣志》“沿革”云:
越萬歷二十五年,本所吏目朱梓,撫苗向化,申詳兵備道徐公榜、分守道鄭公銳、分巡道陳公惇臨、貴州巡撫江公東之、湖廣巡撫李公德陽、巡按趙公文炳,會疏請照武岡、城步例,改所為縣,照山東費、剡二縣例,以吏員升縣令,遂改為天柱縣。割會同侗鄉、口鄉、汶溪并本所苗寨,以成縣治。[12]
天柱之建縣情由,在其時貴州巡撫江東之的《定縣名靖邊方疏》中有詳盡的陳述,[13]盡管其中包含的信息尚需更多其他史料佐證以辨其實,但疏中對申詳建縣過程的描述及反映出來的地方社會的某些“夷情”,當有一定的事實基礎。從疏中可以看出,至萬歷初年,清水江下游天柱一帶已有對“我民”“苗”“洞(侗)”等不同人群的劃分,是以有會同知縣向江東之言及“苗與洞(侗)民互相荼毒,官軍收鷸蚌之利;如苗殺我民,官軍聲言剿捕,苗不得出入耕布;我民殺苗,無所告訴,統苗報復,或伏路要殺,或墩鎖索贖,不問所報非所仇。卒之利歸劇豪,害遺苗類,苗所以愿建縣也”。此其一。其二,當江東之任辰沅兵備僉事“按行哨堡”時,沿途均因“苗賊劫掠”而告哀。此前,官府也曾奉檄征剿,但收效甚微,如“自萬歷十一年守備周弘謨奉檄征坌處之亂,令苗輸雞糧,許遵舊議,請建縣治,一年之后,盟渝法弛,苗因復叛”。其三,民間的建縣之請,出發點和緣由也各不相同,如“會同縣洞民,即苗之種,與天柱所近而離縣遠,不但苦苗劫殺,輸納不敢往縣,奸猾征收每壹兩騙至四五兩,洞民素不甘心,日望建縣,更切于苗也”,這正是守土一方的官員必須正視并可充分利用的。在這里我們也看到,這些“洞民”在官員們的觀念中雖為“苗種”,但已經與不納“雞糧”的苗類不同,他們已經通過“輸納”而成為王朝國家的編戶齊民。其四,在建縣選官的規制上又有前例可援,即武岡、城步改所為縣之例,以及山東費、剡二縣吏員升縣令之例;而且千戶所吏目“朱梓之得苗心,有虞詡化朝歌之風”,可以說天柱改縣已經萬事俱備。而眾官員也都認為機不可失,指出“川湖貴筑之間,每年養兵防苗,所費何啻數十萬,諸苗招之不來。今天柱所之苗,惟建一縣治,即麾之不去,事當謹始而慮終,時尤難得而易失”。其五,由于官員用命,連“劫掠最劇”的傅良觜,都已經“叩頭請罪,愿納雞糧,為諸苗先,清水江等十八寨莫不輸款”,那么,現在“用一朱梓,而已歸之苗益親,設一天柱縣,而未歸之苗咸化”,何樂而不為?從后來事情發展的結果看,天柱改縣之請最終獲得許可,而江東之“見七十三寨共為窮發編戶之民”的愿望亦變成了現實。
天柱之成功改縣事例,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明代后期在清水江下游區域社會已經出現某種新的發展趨勢。其間雖然看到的都是各級官員及地方志編修者對歷史事實主觀的選擇與表述,然而諸如民苗分別及其對地方事務不同程度和不同形式的介入等重大變化,不能不引起我們的關注和思考。從地方政府及官員的角度來說,建縣任官,“為國家辟土地增戶口”,而且“以苗之糧供苗之用”,自是推動王化的賢能之舉;而于地方社會,在官民、“民苗”、“苗”、“洞”等復雜互動關系中,“輸款”納糧顯然也不是國家壓力下無可奈何的選擇,“向化之志”亦非簡單的地方官員為了自身利益而對苗眾表現出來的這種意向的主觀界說,相反,這種“向化”背后包含著某些深刻的社會結構和文化傳統演變的信息。
誠然,較之王朝政府在整個明代對貴州的拓墾經營,上述改所置縣之類的舉措似不足掛齒。不過,結合幾乎沒有間斷的在清水江流域周邊地區發生的各種事件,諸如載入文獻的苗人叛服靡常、治所變更或增設,特別是在經略湖南苗疆時大量興建營哨屯堡并先后兩次修筑苗疆“邊墻”等,[14]則清水江流域邊緣地區所見的這一包含各種力量與人群關系的動態過程,就具有了更廣泛社會歷史背景下的區域開發與社會變遷的普遍意義。
(二)清初開辟“新疆”
經過明代兩百余年的開發,特別是對思州與思南田氏、水西安氏、播州楊氏等幾大土司的征伐撤廢或安撫析分,貴州布政使司已經領有十個府及貴州安慰司,作為一個行省已漸具規模,唯其東南部古州一帶廣大地區未入版籍。地方志記載:
古州地方遼闊,形勢險峻,苗種繁衍,叛服靡常。自漢迄宋,羈縻而已。元置八萬軍民總管府,明洪武間以外古州設潭溪、新化、歐陽、亮寨、中林、八舟、龍里、湖耳、赤溪、曹滴、西山、洪州、永從、古州等十四司,而里古州(即今古州)棄之化外。[15]
這一區域內偏北部分即是本書關注的清水江流域,南部則為珠江水系西江支流之都柳江流域,苗嶺山脈橫亙其間,為長江水系和珠江水系的分水嶺地帶。清水江較為清楚地被記錄在文獻中,其實是清代的事。這與清王朝對這一地區的重視和開發有關。如前所述,在明代清水江流域的邊緣地區漸次設置了一些衛所和府縣,已經經歷了一個屯衛軍民和其他漢人移民的墾拓開發過程,而清水江流域腹地的絕大部分地區仍為當地“苗夷”所控制,并未納入中央王朝的直接統治。對此情形,致力于邊疆開發的王朝官員有清楚的認識:
……貴州土司向無鉗束群苗之責,苗患甚于土司,而苗疆四周幾三千余里,千有三百余寨,古州踞其中,群砦環其外,左有清江可北達楚,右有都江可南通粵,皆為頑苗蟠據,梗隔三省,遂成化外。如欲開江路以通黔、粵,非勒兵深入、遍加剿撫不可。[16]
在地方官員的敘述中,古州有里外之分。至清初,里古州仍為完全化外的“生苗”盤踞,而外古州地區則由諸多小土司間接控制。地方志記載,這一帶的“苗種”已有根據不同標準劃分人群的明顯痕跡,云:“古州之苗,有硐家、水家、猺家、黑苗、熟苗、生苗多種。其自清江來者仍其舊。其山居者,曰山苗,曰高坡苗;近河者曰硐苗;中有土司者為熟苗,無管束者為生苗。衣服皆尚黑,故曰黑苗。”[17]外古州可以說是明代經營的重要成果之一,其管轄地區也都納入了王朝的間接控制之下。如黎平府屬的外古州長官司共有正長官十一名、副長官四名。[18]正如在明代所見到的一樣,這些長官司與黎平府賴以捍御的五開衛等眾多衛所相輔相成,成為清代清水江下游邊緣地區早期開發的主要形式。
概而觀之,入清之后的數十年間,王朝政府致力于固國基、滅南明、平三藩,尚無暇關注僻處南服一隅的古州苗疆。不過,這些重要歷史事件,尤其是滅南明永歷政權、平貴州水西安氏、削吳藩割據勢力,都直接對地處“黔省下游”的清水江流域一帶產生了重大影響。如在清水江北側的鎮遠府,“崇禎甲申,迄于丁亥,則黔東下衛悉為苗藪,雖以張先壁之強,擁兵數萬,而不敢攖其鋒。庚寅冬,孫可望自滇據黔,苗乘釁殺掠,府、縣、衛三城官衙民舍悉成灰燼。丁酉孫可望潰走長沙,苗再逞兇,百里內外,靡有孑遺。順治十五年夏,大兵壓境,尚仍惡習。十六年春,磔殺橫坡司本管應襲楊文煥;夏,又截殺施秉縣知縣趙玉琦;未幾,又離城五里劫掠,不可縷悉”。[19]而《黎平府志》也記載:“我朝定鼎后,逆賊吳三桂偽將馬寶兵敗于楚,欲竄滇,取道經此,肆行屠掠至古州以上,生苗奪其大炮、火銃、盔甲,而內地作奸犯科之徒,教以施放之法……”[20]可見,在地方志的記錄中,明清鼎革之際,未通“王化”的“生苗”時常乘機而動,出掠地方,而這構成了雍正年間王朝開辟古州一帶苗疆之前的一種基本情勢。
正是在清王朝逐步恢復對前明已開發地區重新控制的進程中,清水江下游邊緣漸次重新被納入國家秩序之中,而且出于對一個軍事戰略要地的考慮,清廷在這一帶沿襲了明末設置的“辰沅黎靖道”,以節制辰州、沅州、黎平、靖州四府,直到“(康熙)五年,楚撫議楚官無與黔事,辰沅黎靖道印篆省黎字”。[21]而黎平府境內駐扎的衛所官兵,也一直歸湖廣管轄。隨后在黔楚兩省有一系列關于黎平府與五開衛、銅鼓衛等分轄與統歸的討論,先后任貴州巡撫的杜拯、田雯等力主以楚衛屬黔,貴州總督高其倬更是在《請改五開衛歸黔疏》中強調:“臣查貴州形勢,都勻以西、黎平以東,中夾生苗一區,名曰古州八萬,地大苗眾,正須料理。若以五開歸黔,則苗區包在黔內,一切辦措呼應即靈;若割黎平歸楚,凡有調度,必俟咨移,往還遲緩,坐失事機。臣反復審酌歸黔為是,原從有益地方起見,決不敢存瘠楚肥黔之心也。”[22]因此,有了“雍正三年(1725)以楚之五開、銅鼓二衛來屬”的重要變革,雍正五年(1727)又將五開衛改為開泰縣、銅鼓衛改為錦屏縣,同時還將楚屬靖州府之天柱縣改歸黎平府。[23]雖然不能說這些調整都是為開辟“新疆”所進行的有意識鋪墊,但是其確實成為清王朝展開對古州苗疆經營的重要步驟之一。
另一方面,清王朝也加強在“外古州”地區建立或恢復更為有效的統治,使得主要由土司控制的這些地方出現了許多重要變化。如康熙十八年(1679)奉命撫黔的楊雍建,在康熙二十三年(1684)三月十五日的題本中轉述布政使柯鼎的一份呈文云:“該臣看得黎平府屬龍里司土官楊勝梯呈稱:始祖有養廉倉米一十二石,又招撫生苗漢納苗糧一十八石七斗。該土官傳食有年,今自愿捐報,作為正供,于二十四年起征。雖為數無多,亦見土司急公之意。”[24]而一些“生苗”居住的村寨也紛紛納糧附籍,如《黎平府志》記載:
(康熙)三十三年八月,清水江韓世儒、米元魁等作亂,官兵往戢之,賊遁走。冬,知府宋敏學、副將羅淇請巡邊,以弭奸匪。于是平鰲、文斗、苗光、苗餒等寨生苗皆納糧附籍。[25]
這是在清王朝度過了建基初期面臨的一系列危機和困難之后,清水江下游地區的基本情形。當然,這種表面一致的背后實際上存在著多種不同情況,即如上引方志中的康熙年間“納糧附籍”的文斗寨,其時內部已經分化為上下兩寨并存在很激烈的矛盾沖突,以至于文斗下寨“捐銀赴天柱投誠”,造成了“一寨隸兩屬”的局面。[26]但不論如何,這種“化外生苗”村寨向地方官府輸款入籍的情況,在清水江下游地區不時發生。無疑,通過這樣的方式,所謂“生苗”也就漸次進入“化內”,變成了王朝國家的編戶齊民。[27]大致而言,這些都是清水江下游地區自明初以來軍事上依賴屯衛、政治上利用土司、文化上提倡科舉等王朝國家力量介入區域社會的重要結果之一。
可以說,清王朝對于包括湖南西部和貴州東部、東南部在內的所謂“苗疆”的區域性關注和經營,是從剪除“三藩”之后的康熙中期開始的。是以在文獻中可以見到康熙二十五年(1686)和康熙五十年(1711)地方官員兩議在湖南苗疆(今湘西黔東一帶)構筑“邊墻”,[28]而且與康熙皇帝滅鄭氏收臺灣、平噶爾丹拓喀爾喀,“由是薄海內外,盡入版圖”的情形相配合,[29]湖南苗疆亦先后設立了苗疆五廳縣。無疑,清王朝的這一重大舉措,與對沅水及“黔中通滇孔道”的控制有著密切的關系,同時也是推進其經營西南地區意圖的一個重要步驟。正是在這樣的區域社會歷史背景下,清水江流域的“生苗”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地方官員對西南邊疆事務的討論中。湖南巴陵人方顯就曾將“生苗”之害與清水江之利相提并論,云:
生苗不籍有司,且無土司管轄。官民自黔之黔,自黔之楚、之粵,皆迂道遠行,不得取直道由苗地過。內地奸民犯法,捕之急則竄入苗地,無敢過而問者。苗又時出界外肆剽掠,內地商旅尤以為苦。界以內弱肉強食,良懦苗民咨嗟太息,恨控訴無所。此黔省之大害也。誠能開辟,則害可除。清水江瀠洄寬闊,上通平越府黃平州之重安江,其旁支則通黃絲驛;下通湖南黔陽縣之紅江(按:即洪江),其旁支則通廣西。清江南北兩岸及九股一帶,雖多復嶺崇岡,而泉甘土沃,產桐油、白蠟、棉花、毛竹、桅木等物,若上下舟楫無阻,財貨流通,不特漢民食德,即苗民亦并受其福。此黔省之大利也。[30]
不難看出,在清初地方官員中,這樣的認識逐漸占據了主導地位,并成為王朝國家經營這一地區的基本策略。于是就有了雍正年間對古州一帶“新疆”的開辟。
首先,清朝雍正年間,云貴總督鄂爾泰、貴州巡撫張廣泗對這一帶“生苗”盤踞的地區進行了大規模的軍事征剿。張廣泗為漢軍鑲紅旗人,“由監生捐納知府,康熙六十一年,選授貴州思州;雍正五年四月,調云南楚雄,未赴任,改黎平”。[31]隨即在雍正五年(1727)八月,受命往古州“相機招撫生苗”,[32]由此開始了其開辟“新疆”的使命。據地方志記載:“(雍正)七年,總督鄂爾泰以張廣泗才干素優,特擢升貴州知府,命開辟古州一帶。九年七月,上下兩江并東北路苗眾悉平,乃建城立鎮于諸葛營,并設總兵、同知等官,棋布星羅,咸隸黎平府。”[33]關于張廣泗開辟“新疆”的過程,魏源在其所著《西南夷改流記》中做了簡明扼要的敘述,茲摘引如下:
張廣泗守黎平,悉其形勢,議置鎮諸葛營,居中控制。而其門戶為都勻八寨,八寨不服,則丹江、清江、古州皆不可圖。乃于六年夏先創八寨,以通運道,分兵進攻大小丹江,出奇設伏,盡焚負固之雞講五寨,苗竄伏山箐,無所得食,相繼赴軍乞降,飲血刻木,埋石為誓。明年乘勝沿九股河下抵清水江。時九股苗為漢奸曾文登所煽言:改流升科,額將歲倍,且江深崖險,兵不能入。及官軍至,以農忙佯乞撫,廣泗亦佯許之,而潛舟宵濟,扼其援竄,突搗其巢,又敗其夜劫營之賊,填濠拔橛,冒險深入。苗四山號泣,縛文登以獻。于是清水江、丹江皆奏設重營以控江路,令兵役雇苗船百余,赴湖南市鹽布糧貨,往返倡道,民夷大忭,估客云集。……乃遍上下江浚灘險,置斥堠,通餉運。其都江、清水江之間,有丹江橫貫,惟隔陸路五十余里,開通則二江為一。乃突搗梗頑,奪地辟險,于是楚粵商艘直抵鎮城外。……(七年)乃議黎平府設古州鎮,而都勻府之八寨、丹江,鎮遠府之清水江設協營,增兵數千為古州外衛,后復改清江協為鎮,與古州分轄。[34]
這樣,張廣泗在開辟“新疆”的過程中,先后設置了八寨、丹江、都江、古州、清江、臺拱等“新疆六廳”,漸次將這一區域納入清朝版籍。到雍正十二年(1734),“哈元生進《新辟苗疆圖志》”,[35]標志著對貴州苗疆的軍事征發告一段落。不難看出,“新疆六廳”的設置以及清廷對沿江重要據點的爭奪,即所謂“設重營以控江路”,都與對清水江和都柳江的控制有莫大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