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爭霸西州:匈奴、西羌與兩漢的興衰
- 薛小林
- 4663字
- 2024-02-05 16:16:37
二 多個角度看“西州”:民族史、地方史抑或邊疆史地?
對漢代的“西州”這一地域觀念,目前所見只有王海注意到了,“史籍中多次出現的‘西州’一詞值得關注。十三刺史部設立后,‘西州’、西部便與‘涼州’有了密切關系。……‘西州’、西部乃是包括‘涼州’在內的更廣闊的地域范圍”[4]。如果我們將“西州”與“西域”兩個概念做一個比較,或許更能突出“西州”的含義。相較而言,中央政府對“州”的控制比對“域”更強,當漢廷在河南地、河西設置郡縣后,在理論上就可以說這里是“西州”了。與“州”相對,“域”是“羈縻”意義上的統治地區,郡縣統治體制所不能及,當地原有的政治組織和權力結構得到維持,各有當地領袖進行統治,漢廷只是享有宗主的權力和地位。漢朝郡縣體制最西擴展到敦煌,西出玉門后就進入“西域”,玉門關在區隔“西州”和“西域”時有特別的象征意義。所以從理論上而言,京畿以西、玉門關以內的地區,包括河南地、河西、隴右、河湟,是采用郡縣體制統治的區域,被稱為“西州”[5]。但實際上,“西州”要成為當時人習用的地域概念,尚需經過一段時間的概念傳播和共識形成,最后才能習用流行。巴蜀地區較早被納入郡縣體制統治的范圍,《漢書》中出現的“西州”一詞均指益州地區。到西漢后期,隨著朝廷對河套、河西等地統治的鞏固和經濟的開發,特別是西域都護府設立后,為了加強對西域的控制,作為后方的河西成為經營西域的基地,人們對河西“國土”的感覺漸漸增強。兩漢之際,絕大多數人普遍以“西州”指稱西北,這一用法肯定已經流行了一段時間,所以我們推測,這種用法出現在漢武帝拓土西北之后的某個時候,在西漢后期經過概念傳播和共識形成,到西漢末期、兩漢之際已經開始流行。
雖然秦漢史學界對“西州”地域觀念留意不多,但“西州”所包括的河湟、隴右、河西、朔方等地區,相關的研究成果非常豐富。通過閱讀和梳理,本書將以往的大部分研究分為三種范式。一是民族關系史研究范式。西州是漢族與西北少數族群交匯共處之地,漢、烏孫、月氏、匈奴、氐、羌、小月氏及各種雜胡在西州交匯、斗爭、融合。西州還是西域與中原交通的孔道,是族群遷徙和文化交流的走廊,具有非常重要的戰略意義。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民族政策和民族史的研究得到國家的重視,西北少數民族史成為重要的研究領域,眾多的民族史專家對秦漢時期的西北民族問題予以了關注,名家輩出。翁獨健[6]、黃烈[7]、楊建新[8]、王宗維[9]著有影響廣泛的古代民族史,木芹[10]、田繼周[11]則專論了秦漢時期的民族史,顧頡剛[12]、馬長壽[13]、王明哲和王炳華[14]、林幹[15]、冉光榮等[16],對羌、匈奴、烏孫等做了專題研究。二是地方史研究范式,以地區為單位,或為“河西”、“河隴”,或為“陜西”、“甘肅”、“寧夏”,或為“西北”,在設定的地區單位之下,有的專門研究某一王朝,有的研究某一時段,亦有通貫古今的研究。劉光華[17]、谷苞[18]、田澍和何玉紅[19]、王宗維[20]、李清凌和錢國權[21]、高榮[22]、張燦輝[23]等學者,取得了卓越的成績。三是邊疆史地的研究范式,著眼于王朝的邊疆政策、邊疆開發,以及與邊疆事務有關的制度、機構與人事問題。這方面的研究成果涉及整個中國的四面邊疆,并不是局限在西北地區。馬大正[24]、李大龍[25]、趙云田[26]、厲聲等[27]、于逢春[28]等學者,在這一領域長期耕耘,成績斐然。總的來說,前輩學人對許多復雜的史實進行了梳理,對很多重要的問題也做了深入分析,是所有后學必須認真學習的,是進一步研究的基礎。但由于視角、體例、研究套路的限制,難免對一些關鍵問題深入不夠,對現象背后的深層次背景和原因往往點到即止,缺乏精細的深度挖掘。當然,在以上著作各自設定的研究目標之下,他們出色地完成了工作。本書將更加注重兩點:一是深入草原去理解游牧,二是深入漢朝政治內部去理解邊疆與中心的互動。所以,本書嘗試著在“西州”這個古已有之的地域概念下,對草原部族與農耕國家的互動,對帝國邊疆與中心的互動做一個較為全面的多層次研究。漢朝與西州,在四百年的歷史中,恰恰完成了一個開拓與反饋的互動過程,西州是游牧與農耕文明戰爭與沖突、交流和融合的典型區域,是影響漢代國勢脈動的重要區域,是進行兩個互動觀察的典范對象。
歐文·拉鐵摩爾[29]、巴菲爾德[30]、狄宇宙[31]、杉山正明[32]、江上波夫[33]、丹尼斯·塞諾[34]等學者的內亞史研究,一個顯著的特征就是深入草原去理解游牧,非常注重游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的互動關系,在理論、思路和觀點上給予本書深刻的啟發。拉鐵摩爾超越了特定的立場,不是站在胡人的立場或漢人的立場去排斥另一邊,而是對亞洲大陸的歷史做整體宏觀的俯視,在他的模式中,亞洲大陸的中心就在長城地帶,長城兩側并立著農耕和游牧兩大文明體,兩大實體在長城沿線持久性地接觸和互動,影響并反饋到各自社會的深層。用唐曉峰的話說,拉鐵摩爾“將長城地帶看做核心,思考它的雙向影響,特別是到草原社會去‘發現歷史’,其學術意義不容低估”。[35]巴菲爾德在論著中將歷史的主體性還給游牧民,在深刻理解游牧的經濟方式、組織形式的基礎上,考察游牧民族與農耕國家的互動關系,一方面游牧民族參與了中原王朝的循環,在不同階段采取外部邊界戰略或內部邊界戰略;另一方面中原王朝的軍事壓力促使游牧民族自身發生一系列的變化。拉鐵摩爾和巴菲爾德都注重深入草原去理解游牧,注重游牧與農耕的雙向互動,對于糾正以往研究模式的細碎化和片面化,有重要的意義。[36]狄宇宙以世界史的眼光分析了北方游牧文明與中原農耕文明的互動,指出華夏民族對游牧民族的壓力,刺激了游牧力量的整合,導致匈奴帝國的建立。狄氏具體考察了漢初“和親”下的兩極政治格局具有內在的不穩定因素,漢朝和匈奴都有突破和平局面的內在動因。杉山正明剖析和批判了認為游牧者落后、野蠻的一般觀念,對游牧經濟、政治和文化做了極具同情的研究。江上波夫提出“騎馬民族國家”的概念,探究了歐亞草原上的原始牧民為何在公元前一千紀的時候突然變成好戰的騎馬民族,并為了進行掠奪戰爭而走向集團化和組織化的過程。“騎馬民族國家”與農業地區的民族國家不同,后者是在土地和農業生產這一永久的基礎上自然發生建立的,而前者則是由懷著奪取軍事利益的共同目的而且不斷流動的族群因應內外挑戰而人為地構成的,免不了曇花一現的命運,但是騎兵軍團在冷兵器時代擁有所向無敵的優勢,有能力對農耕國家產生深刻的沖擊和影響。內亞學專家丹尼斯·塞諾對北方草原游牧人及其政治組織、軍事組織的特征,及其與草原環境的關系等問題做了細致的研究,提出了很多極具啟發性的觀點。
王明珂的研究,對本書的寫作具有極大的影響和啟發。其著作《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37]出版以來產生很大的影響,他在批評了客觀特征論的族群理論之后,強調了主觀認同、歷史記憶對于族群研究的重要性,并利用這一理論對華夏邊緣的形成、延續、變遷等問題做了新的詮釋,對北方及西北地區專化游牧經濟的形成及特點做了細致的研究。在《游牧者的抉擇:面對漢帝國的北亞游牧部族》[38]一書中,王明珂對自然環境、經濟生態與人類社會的關系做了進一步的思考,分別對生活在蒙古大草原上建立游牧“帝國”的匈奴、在河湟高原河谷游牧的保持松散部落形態的西羌、在東北森林草原游牧的建立部落聯盟政治形態的烏桓和鮮卑三大北方游牧部族及其與漢帝國互動的歷史做了梳理,剖析了自然環境對其游牧經濟形態及相應的政治組織形成的深層影響,最終決定了他們具有突破漢帝國資源封鎖線的能力。在《羌在漢藏之間: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一書中,王明珂“把他的族群邊緣理論藉(借)羌族的‘歷史’演變鋪陳得淋漓盡致”,“很巧妙而動人地把‘羌族’人漂移、模糊而至于‘定型’的故事刻畫得絲絲入扣”[39],書中提到的“毒藥貓理論”,“一截罵一截”現象,“弟兄故事”與“英雄祖先”傳說等,可以讓我們深入羌人思維內部去更感性地理解他們的歷史和思想。
欲對北方游牧民族與漢帝國的互動關系有深入的考察,那么在理解了草原和游牧之后,必須對漢帝國的政治權力、社會結構及軍事體制有全面深入的理解,這已是得到精耕細作的領域,經典論著燦若星辰。杜正勝從征兵的擴大化、地方行政系統的建立、成文法典的頒布等角度討論了秦漢帝國的政治和社會性質。[40]西嶋定生分析了國家如何自上而下用“爵”的秩序規訓和改造鄉里自古以來形成的“齒”的秩序,揭示了二十等爵制在秦漢地方秩序的重構和帝國建構中的作用。[41]劉澤華、雷戈討論了王權主義、皇權主義意識形態對于古代政治、社會、思想的全面深層影響。[42]閻步克對古代官僚的典型——士大夫階級的特征及其在秦漢時期的衍生過程做了精彩考察。[43]何茲全對東漢政治與社會的變化做了考察,提出漢魏之際封建論的觀點。[44]陳啟云對東漢相較于西漢在政治、社會和文化方面的變化,做了極具宏觀性和啟發性的論斷。[45]
豪族是影響漢代政治、社會和經濟的重要力量,楊聯陞[46]、余英時[47]、邢義田[48]、王彥輝[49]、劉敏[50]、陳蘇鎮[51]、馬彪[52]、崔向東[53]等學者對秦漢的豪族或宗族做了各有側重的研究。汪受寬[54]、馮培紅[55]、尤成民[56]等學者對于漢晉時期河西世家大族的發展演變做了出色的研究。川勝義雄對世家大族具有的兩面性做了很有見地的研究,指出豪族自身的領主化傾向與其作為儒家理念的傳承者所秉有的共同體秩序的維系者身份之間保持著一種特有的張力,當漢末腐敗的宦官勢力與地方濁流勢力結合,肆意進行領主化擴張的時候,清流勢力與小農結合進行了抵抗,使得魏晉未發展成為典型的封建社會,而是成為一種以士人階層為基礎的貴族社會。[57]甘懷真從人際關系的形態與性質、禮儀與經典詮釋的角度對東漢之后君臣關系的私人化、恩義感的強化做了研究。[58]
關于漢代國家拓邊西北的運動,田余慶[59]、張春樹[60]、管東貴[61]、尾形勇[62]等學者做了典范性的研究,對漢朝向西開拓的階段、步驟、目的、意義,都做了全面深刻的研究。田余慶指出亭障在漢朝西進過程中發揮了重大作用,輪臺詔在漢武帝后期國策轉向中具有重要意義。張春樹對河西郡縣的設置、地區開發和政治意義有深刻的論斷,特別是張先生指出在漢武帝大肆征伐大宛時,“對河西來說,可能這是第一次漢人對它有了‘國土’的感覺。軍隊的調動頻繁和補給線的聯絡便貫通了內地與河西的交通”,“真如司馬遷所描繪是天下騷動了,而忽然之間河西竟成了漢家歷史的中心,為舉天下所注目之地”[63]。尾行勇提出屯田與移民實邊的密切關系,屯田是在徙民實邊之前,先派屯田卒準備好安置移民的地方,開通溝渠,試行耕種為移民積儲糧食,而提供軍糧、供給使者只是派生的功能。總結開拓邊疆的步驟,首先是通過軍事活動打擊異族勢力,然后建立要塞和交通線,接著屯田筑城、移民實邊、設置郡縣,如果經營得當,“異域”也會慢慢變成“舊疆”。西北地區出土的簡牘為研究漢代邊塞軍事組織的制度和運作、邊疆地區日常的軍事和社會生活,提供了豐富的一手資料。羅振玉和王國維[64]、勞榦[65]、陳夢家[66]、陳直[67]、永田英正[68]、邁克爾·魯惟一[69]、王子今[70]、李振宏[71]、趙寵亮[72]等學者做了細致的研究,相關綜述非常多,在此不贅述。
錢穆很早就指出了東漢遷都造成了帝國東西方之間的失衡與矛盾問題[73],王勖進一步從羌患的原因和影響方面,討論了東漢帝國的東西矛盾。[74]雷海宗[75]、陳連慶[76]、洪廷彥[77]、黃今言[78]、邢義田[79]、王子今[80]對東漢的兵制和軍事思想有精當的研究,指出夷兵、募兵和刑徒兵越來越重要,對東漢政局造成深遠的影響。陳勇[81]、楊永俊[82]、朱子彥和呂磊[83]、王北固[84]、方詩銘[85]、森本淳[86]等對東漢時期西州的軍事勢力和重要人物,做了精彩的分析和研究,西州力量的強大得益于羌胡勁兵,但是亦受累于羌胡兵的短視、劫掠和破壞性,二者的關系錯綜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