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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剩下最后一個人了。本來還有兩個人,昨天晚上,其中一個人撒手人寰……

她默默疊著毯子,手凍得有些僵硬。聽說三個人當中走了一個還剩下兩個,不過是一個月之前的事。橘黃色的珊瑚絨毛毯褪色很嚴重,已經接近米黃色了。

她把疊好的毛毯推到一邊,然后開始用手清理地面。她將地板上的灰塵、皮屑、線頭和白頭發都歸攏到手掌下面,嘴里低聲喃喃著:

這里還有一個呢……

*

她開著電視來到檐廊上,剛要去院子里,肩膀卻突然一縮。棕色的鞋子旁,儼然有一只死喜鵲。喜鵲的喙深深地埋在翅膀里。

是蝴蝶(1)抓來的。四天前,蝴蝶曾抓了一只麻雀送過來。是一只還很年幼的麻雀,小小的,就像剛剛出生還沒握過任何東西的嬰兒的手。那段時間,她在巷子里見過練習飛翔的小麻雀。背陰、僻靜的巷子里沒有一棵草木,小麻雀在那里不斷重復著飛翔與墜落。她剛想走近一些,隱藏在半空中不知什么地方的麻雀媽媽立刻嘰嘰喳喳地猛叫起來,仿佛在拉響緊急警報,受到驚嚇的小麻雀立刻鉆進雨水槽躲了起來。原本她只是想看看小麻雀學本領,此刻卻凄然發覺,身為人類的自己對于麻雀來說意味著恐怖。

她蜷著身體坐在檐廊上,一半腳露在外面。死喜鵲和鞋子影影綽綽,竟難以分辨。她反復打量著它們。

院子里到處都不見蝴蝶的蹤影。蝴蝶有時會發出尖細的叫聲來宣示自己的存在,但多數時候它都來去無聲。大門旁有個塑料容器,只要看看里面的貓食和水是否變少,就能知道蝴蝶是否來過。她不是蝴蝶的主人,但一直為它備著食物和水。那一天,她在水池邊看到一只瘦骨嶙峋的貓在徘徊,她便為它拿來了一些剛煮完湯底的小鳀魚。這算是他們的初相識。

她常常想,在野性較強的動物中,還有哪種動物像貓這樣,俘獲獵物不是為了自己吃,而是為了送給人類?有時是一只老鼠,有時是一只鳥,蝴蝶常常叼來獵物放到她的鞋子旁邊,仿佛在展示自己的戰利品。蝴蝶第一次為她叼來的就是一只死喜鵲,當時她板起臉厲聲呵斥了蝴蝶,并讓它把喜鵲送回原處,可蝴蝶懶懶地躺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不為所動。次日,蝴蝶又叼來一只老鼠,依舊放到了她的鞋子旁。

蝴蝶會知道嗎,自己費力抓來的獵物只會讓她感到害怕。

想到蝴蝶為了身為人類的自己而殺生,她不禁打了個寒戰。

或許是因為昨晚聽說又有一人離世,此刻,蝴蝶的殺生讓她覺得比以往更加不祥和可怕。

喜鵲灰黑色的喙張得有一粒葡萄那么大,里面一片猩紅,像是誰偷偷灌了鮮血進去。

蝴蝶是不是天剛蒙蒙亮就去捉喜鵲了?

*

她剛要伸出右腳去穿檐廊下的鞋子,又把腳縮了回來。右腳沖著去的,不是鞋子,而是旁邊的死喜鵲。

她向水池走去,猛地抬起頭。巷子里有只喜鵲在叫!喜鵲的叫聲不像是從鳴管里發出的,倒像是從黑不溜秋的喙尖發出來的。那用來啄蚯蚓肉和挖出老鼠內臟的喙尖……

她去了家門前的小河邊摸螺螄,之后便不見了蹤影,一晃都第二年了。打那時起,喜鵲一叫,她的媽媽就對妹妹們說:

“喜鵲在叫呢,你們到喜鵲叫的地方看看去。”

每當這時妹妹們總會問:

“喜鵲叫的地方怎么了?”

“喜鵲老在那兒叫,看看你姐是不是死在那兒了……”

總之,只要喜鵲一叫,不管是在廚房里生火,還是在從醬油缸里舀醬油,媽媽總是對妹妹們說:

“你們到喜鵲叫的地方看看去。”

妹妹們都害怕,誰都不敢去喜鵲叫的地方看。

媽媽實在催得緊,二妹妹只好說了謊。她沒到喜鵲叫的地方看,而是去了一趟紅薯地。

“我到喜鵲叫的地方看過了,姐姐不在那兒。”

如果媽媽還活著,她很想問媽媽,為什么您自己不去看,非要讓年幼的妹妹們去呢?1

五年過去了,大女兒依舊音信全無。媽媽帶上十幾穗玉米棒子,去了煙地對面的算卦的家里。算卦的說,大女兒死在了河對岸。2回去后,媽媽每天晚上都在醬缸上擺三碗水,然后跪拜。醬油缸上一碗,大醬缸上一碗,辣椒醬缸上一碗。3大醬缸里沒有大醬,是空的。好不容易借來些豆子做了醬曲,都被成天吃不飽飯的妹妹們一點一點掰著吃完了。4

靠打短工過活的爸爸連家里一天的口糧也沒掙回來。媽媽背不下皇國臣民誓詞,也領不到糧食。皇國臣民誓詞是向日王(2)宣誓忠誠的誓言,只有背過誓詞,才能領到糧食。媽媽只能討來一些榨完豆油后剩下的豆渣餅,給妹妹們充饑。再不就是沒日沒夜地幫人家踏碓,分到一點兒谷糠,放點兒干菜葉進去一家人煮著吃。

喜鵲叫得很吵,她似乎又聽到媽媽在說:

“……你們到喜鵲叫的地方看看去。”

如果過去,好像真的會看到自己,腳腕被軍用腰帶綁著,渾身一絲不掛。

軍人的眼睛像個膿包。她蹬著腿掙扎,他便解下腰帶,把她的腳腕綁了起來。5

他看她閉著眼睛,以為她睡著了,就“啪啪”扇了她好幾個耳光。她猛地睜開眼,死死地盯住眼前這張臉。軍人已經到達興奮的頂點,表情痛苦地扭曲著。

撲向她身體的時候,所有的軍人無一例外,都做出了他們所能做出的最丑陋的表情。

*

剩下的最后一個人會不會是那個人呢?幾年前,那個人上過電視,還說,在聽到那句話之前怎么也不能死。

那句話,就算是神也無法代替他們說。

據說,她一輩子都在等那句話。她總覺得那個人是珺子。女人沉默了一陣之后,突然開始解上衣的紐扣。說,不脫衣服的話不知該怎么開口6一定要讓對方看看自己的身體。

她連上衣里面的內衣也一塊兒脫了,露出肚子正中央那一條像生銹的拉鏈般的手術瘢痕。

“要是光打胎,我以后還能生孩子。可他們把我的子宮都切除了。我哪知道他們會那么干。我拼了命都想有個孩子,又是去廟里上供,又是求三神婆(3),還跳過大神兒。”7

那年,只有十六歲的珺子懷孕了,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他們卻說:“這丫頭年紀還小,臉蛋也漂亮,還有不少用處,把她的子宮割了!”8

六十多年前,她去過珺子的老家。她跟珺子同歲,她說自己想珺子想得都要瘋了9

慶尚北道漆谷郡枝川面(4)……這是珺子告訴她的老家地址,她一直都記得。果然如珺子所說,沿著一條鐮刀似的彎彎的小路,走到路的盡頭就是珺子的家。此時,正是黃燦燦的大麥成熟的季節。

珺子媽媽的人中上長著一顆小豆似的痣,讓人很容易記住。

“你是?”

她回答說是珺子的朋友。珺子媽媽聽了急忙問:

“你也去過‘滿洲’(5)的制線廠嗎?”

見她沒回答,珺子媽媽又問:

“我家珺子沒從‘滿洲’回來嗎?”

“珺子,沒回來嗎?”

“沒有啊。你沒跟我家珺子一起回來嗎?”

“我沒能跟她一塊兒出來……”

不能說開始是一起出來的,中途又分開了,她只好含糊其詞。

“為什么沒能一塊兒回來呢?”

“是啊……”

要是一塊兒回來了該多好啊。10

珺子媽媽用雙手緊緊抓著她的胳膊哭了起來,好像她的胳膊就是自己的女兒。

她想走了,可珺子媽媽非要留她吃飯。老人家去廚房生火,做了新米飯。聽說珺子在“滿洲”制線廠的伙伴來了,村里的女人紛紛停下手里的農活,都趕了過來。

一個掉了門牙的女人一上來便急切地問道:

我家女兒怎么沒回來啊?”11

“您女兒是誰啊?”

“叫己淑,我家己淑也是跟珺子一起去的‘滿洲’制線廠。”

她一時語塞。這時,一個穿著黑色勞動褲的女人又抓住她的手問:

“我家常淑還好吧?”

“常淑?”

“就是那個眼睛大大的常淑。”

“我家明玉怎么沒回來呢?”

“不知道……”

傷心的女人們一個個都回去了。這時,珺子媽媽問她:

“也就是說,就你自己回來了?”

自己活著回來12的罪惡感重重地壓著她,嘴里的大麥飯難以下咽。

自己活著回來有罪嗎?哪怕那個地方是地獄?

*

她站在窗邊往外面的巷子里看。布滿鉆石紋樣的防盜窗很多地方都掉漆了,銹跡斑斑的。一束細長的陽光照了進來,仿佛一把尖刀刺在她的臉上。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面滿是墨綠色霉斑的墻,突然長舒一口氣。聽到還有四十七個人仿佛還是前幾天的事情,怎么轉眼就只剩下一個了呢?

她的兩只腳接連向旁邊慢慢移步,就像在畫一朵放射形花瓣的花。

每當抬起腳,地板革就會輕輕地翹起來。奶糖色的地板革千瘡百孔,上面布滿了被尖東西扎過后留下的小坑、被熱東西燙過的痕跡、被擠壓后留下的印子、鋒利的東西留下的劃痕……

就像把自己的一生都拋在身后,她緩緩地,緩緩地從窗邊轉過身來。

不是四十七個。

是哪一年來著,一年就走了九個,然后才剩下四十七個。所以不止四十七個……

四十七加九……去商店或市場買完東西時,她最愁的就是那些數字的加加減減。

她進了廚房,出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袋掛面。本來打算買回來留著煮面吃的,結果到現在連包裝都沒打開過。她在地板的一側鋪張報紙,然后在上面把掛面的包裝袋打開。

把面條倒在報紙上。

拿起一根面條放到一邊,嘴里小聲數著,一。再拿起一根放過去,數著,二。再拿起一根放過去,三。再拿一根,四。再拿一根……

一共五十六根。

四十七加九。

把面條收拾好裝回袋子里,然后起身。她臉色突然一變,低頭去看自己的腳,總覺得穿在腳上的不是自己的鞋子,而是死喜鵲。

雖然已經再三看清那不是死喜鵲,但她的目光還是無法從腳上移開。

*

送到嘴邊的面條一滑,掉進了碗里。面條里放了三四片泡菜,拌了一點兒辣椒醬,紅紅的,已經坨住了。她攪動面條想把它們弄散,最后卻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石順姐的身體就像面條一樣被抻開,從中流出汩汩鮮血。想到這里,她再也吃不下去了。13

那次,她們去一個駐扎在偏遠山區的軍營慰安。

矮胖的中隊長把女孩們都召集到了營帳前面,然后拔出一把長長的刺刀。他那凸起的眼球里充滿殺氣,閃著駭人的光。

誰能接待一百個人?”14

“我們犯了什么罪,要接待一百個人?”

石順姐個頭雖不高,卻伶牙俐齒。聽到她的分辯,中隊長吩咐士兵把她拉到前面去。

“都好好看著,這就是反抗的下場。”

士兵們像給小雞剝皮一樣瞬間脫去了石順姐身上所有的衣物。石順姐的身體瘦骨嶙峋,像男人的身體一樣。女孩們心驚膽戰,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只能緊緊咬住下嘴唇。中隊長的目光從她們身上一一掠過,似乎要把她們生生吞掉。為了不和中隊長的目光相遇,她連忙低下了頭。營帳后面傳來釘釘子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十個釘子同時在釘。直覺告訴女孩們,眼前馬上會有非常恐怖的事情發生。

幾個士兵抬著一張釘了大概三百多個釘子的木板從營帳后面走了出來,一名士兵面無表情地拉起石順姐就往木板那邊拖。恐懼的石順姐嚇得連連后退,兩個士兵見狀分別從兩邊架著她,另一個士兵冷笑著,用粗繩子把石順姐的兩只腳綁了起來。然后一個人抓住石順姐的頭,另一個人抬起石順姐的腿。

他們按著石順姐在木板上滾,渾身赤裸的石順姐,身體被釘子紛紛刺入又拔出,頓時變成了馬蜂窩,血流如注。

海今尖叫一聲,接著便暈倒了。她則把頭埋進比自己高一頭的金福姐的腋窩下。渾身像篩糠一樣瑟瑟發抖的己淑姐也嚇得大叫一聲,接著便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石順姐在釘板上滾了一圈,天和地似乎也顛倒過來了,天來到了女孩們的腳底下,一些比烏鴉還要小的黑鳥也栽在她們的腳下。

對他們來說,殺死一個女孩跟殺掉一條狗沒什么兩樣。15

他們沒用土埋石順姐,而是把她扔進了茅廁。

他們說找地方用土埋她簡直是浪費16

她目睹了石順姐被害的整個過程,卻怎么也想不起來石順姐最后是怎么死的。

*

碗洗到一半,她突然一屁股癱坐在廚房的地板上。下身咯咯噔噔的,像生銹的爛釘子般格格不入,咯噔,咯噔。17

他們還用釘子扎那里。下身腫得厲害,實在無法執行任務時,他們就破口大罵,然后用釘子把那里一頓扎18

*

她緩緩掃著院子,一群螞蟻進入她的視線。一只死去的蛾子身上,螞蟻們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她正納悶蛾子怎么會死在水池邊上,接著又頻頻點頭。蛾子葬身哪里都不足為奇,衣柜里、水槽里、米桶里。

老家在平安南道平壤的石順最后死在了“滿洲”。在來“滿洲”的慰安所之前,石順姐一直在煙廠干活,她負責把一種叫“長壽煙”19的煙絲裝進包裝盒里。

“每天從早上八點干到晚上七點,一個月的工資可以買半斗米。”

石順姐把去煙廠上班的事說給大家聽,寒玉姐用羨慕的口吻問道:

“你是怎么進到煙廠的呢?”

“先面試,再體檢,然后就進去了。別看我個子小,可我手腳麻利,還有沖勁兒哪。”

在煙廠干了一年多,石順就回家了。那天,她正在煮四季豆,家里來了兩個巡警。一個騎馬,一個步行。后天就是夏至了,所以當時天還很亮。步行的巡警對石順媽媽說,得讓你的女兒到日本紡織工廠去。

“他們說五天后就來接我,讓我不要去煙廠了,就在家老老實實等著。還說假如我敢逃跑,他們就用槍把我家的人都打死。媽媽哭著說不讓我去,我當時光顧著吃四季豆了,四季豆真好吃啊。五天后他們真的派人來了,我早飯都沒吃完就跟著他們走了。”20

“我當時正在用生菜蘸大醬吃,四眼來了,我只好跟他走了。他一個勁兒地催我快點,說趕緊出發才能趕得上火車。”21

寒玉姐問:“四眼是誰啊?”

冬淑姐說:“是巡警的狗腿子,姓金。只要提起四眼,在我們老家那邊沒有不知道的。”

她把掃帚放到一旁,在蛾子前面蹲了下來。

蛾子就像是子宮。幾十只螞蟻將蛾子層層圍住,用比人類睫毛還要小的口器頑強地撕咬著蛾子的身體。眼前的蛾子就像是她的子宮。

螞蟻就像排著隊接二連三涌過來22的日本士兵。想到這里,她不禁怒由心生。

她拳頭緊握,抬起右腳就向螞蟻們狠狠踩去。螞蟻們嚇得魂飛魄散,四下逃竄。看到被踩扁的螞蟻們腳朝天亂顫,她才如夢初醒,接著被自己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大跳,連忙縮回了腳。

有時她會好奇,如果神俯視自己,會是什么樣的表情呢?皺著眉頭,還是非常生氣?一臉失望,還是充滿同情?

對了,神也有臉嗎?

有的話,神的臉也像人的臉一樣會變老嗎?

她總覺得,就算神有臉,也是不會變老的。不是因為神的臉不會老,而是因為神的臉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

*

她從柜子里拿出褥子,在鏡子前面鋪好。

背對門檻坐著,用手一再輕撫著褥子。

落日的余暉深深地映入西邊的檐廊。她的影子映在褥子上,像一圈尿漬。

她來到褥子上面,面朝屋頂躺下。

閉上眼睛,卻了無睡意。她并不著急入睡。她知道,即便不睡覺,人也不會死。23

在過去的七十年里,她從未睡過一個安穩覺。身體睡著的時候,靈魂卻醒著;靈魂睡著的時候,身體卻醒著。

睜開眼睛,然后緩緩側身躺著。她用手輕輕撫摩著褥子,像是在期待著有人來到她身邊。

可是,沒有人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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