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辯法什么時候結束。

因為，秦明帝對辯法太過上心。

也沒人知道秦明帝究竟想干什么。

只不過他問出來的每個問題、說的每一句話，似乎都意有所指。

扶蘇坐在高臺上，輕描淡寫地開口：

“《盜法》為《秦律》之首，其中有說到，偷盜超過一百一十錢，應‘黥為城旦’。”

“公室祭祀未畢，其祭品被盜，至少也要‘耐為隸臣’。”

“盜采人桑葉，贓不盈一錢，也需‘貲徭三旬’。”

“與盜者‘不盈五人’，其贓‘不盈二百廿以下到一錢’，只給予流放。”

“但如果超過五人，就算贓只一錢以上，也要‘斬左止，又黥以為城旦。”

“朕覺得不妥。各位怎么看？”

眾人陷入思索，有人揣測扶蘇的意圖，如何回答才能讓陛下覺得滿意。

也有人認為，《盜法》嚴苛，極少有人敢輕易冒犯，不能隨意改動。

“草民斗膽，敢問陛下，是覺得《盜法》過于輕了么？”有人出聲問道。

一些學子嗤笑，這人不就是想摸清陛下的心思，按著陛下的心思來說么？

這點小聰明又怎么會瞞得過陛下？

果然，扶蘇不動聲色地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這人笑得圓滑，答道：“陛下要是覺得重了，可以從輕發落。陛下要是覺得輕了，可以再加重些。”

“哈哈哈！”

人群哄堂大笑。

有人忍不住譏諷：“你說的，跟廢話有什么區別？”

“真不知道你是走了什么狗屎運，才晉級到這一輪的！”

扶蘇心道：看來這樣選撥人才，也是存在漏洞的。下次得改。

“靜！”姜畢扯著嗓子喊道。

這些學子，才逐漸安靜下來。

方才說了廢話那人，羞得滿臉通紅，回到位子后，沒一會兒就被人送出宮了。

“難道就沒人敢說、能說嗎？”扶蘇淡淡地看著臺下眾人問道。

隨后，他自己點了一炷香：“若是一炷香之內，沒人肯說，這次辯法就此作罷。”

終于，香燃到一半時，一位看起來眉清目秀的書生站了出來。

“陛下。草民斗膽。”

“報上姓名，但說無妨。”扶蘇抬手道。

書生彬彬有禮，作了一揖后，開口道：“學生宋襄。”

“在學生看來，陛下提出《盜律》有不妥之處，并非《盜律》不妥，而是《盜律》不適合眼下的大秦。”

“《盜律》嚴苛，雖然讓多數人不敢犯此罪，但仍然有人為一己私欲或是生存而犯。”

“若有不妥之處，應看所犯之人是為何。”

“對于五人以上盜者，若是一己私欲，可嚴懲。但大可不必削趾。”

“畢竟，如此一來，會讓勞作更加費勁、吃力，反而達不到服役、修葺的目的。”

“另外，盜者服徭役過后，仍需繼續服兵役。但兵役期間，餉銀減半，軍功減半。”

“若盜者，是為生存而犯，可考量其家境及困難，再酌情處置。”

“在考量的同時，需追究當地郡縣官員的責任。若有包庇、故意陷害百姓者，再按量估刑。”

宋襄說完，朝著扶蘇作了一揖。

扶蘇微微頷首：“餉銀和軍功減半，若軍功積累到可加官進爵呢？”

“難道一個犯過錯的人，依然可以享受爵位、軍餉和俸祿？”

“另外，若是窮苦百姓犯偷盜罪，追究當地郡縣，發現過失在郡縣或是士族，所謂的按量估刑，又是怎么個估法？”

扶蘇提出的問題，讓宋襄愣了愣。

不過，很快宋襄提出：“陛下，犯錯者，若有機會洗心革面，改過自新，陛下何不給他們這樣一個機會？”

“原本服徭役就已經是懲罰，徭役過后又是兵役，這是在替大秦軍隊增加士兵。”

“經過多年征戰，大秦損耗頗重，不需再為此折損人口和兵力。”

“況且，這些人軍功已經減半了。戰事不斷、戰場兇險，能活下來就已是不易，若是他們真能搏殺出來，也是為大秦盡忠職守。”

“陛下寬仁，這樣的爵位給到他們手里，他們不僅會更加珍惜，對陛下亦是會更加感恩戴德，忠心耿耿！”

宋襄抬眼看了看扶蘇，見扶蘇沒有任何不悅之后，心中才松了口氣。

扶蘇對宋襄的說法，極其滿意，不過他還想繼續再聽一聽，他對于郡縣官員的說法。

于是，扶蘇不動聲色地說：“繼續。朕想聽聽，你對百姓被陷害一事的看法。”

宋襄又行了一禮，不卑不亢地開口：

“百姓若是因賦稅過重，導致無法生存，那主要責任，必不在百姓，而在官員。”

“賦稅是由朝廷定下的，保不齊有些郡縣覺得離陛下山高水遠，便無視賦稅的規矩。”

“如此一來，百姓無法生存，自然會采用一些非常手段。”

“倘若真當如此，陛下可派人仔細查一查當地的官員以及士族，甚至可以在坊間問問百姓。”

“若是查實，必須嚴懲當地郡縣官員，以儆效尤。”

“至于所謂的按量估刑，那便要看看，這些官員或是士族，到底占了百姓多少便宜。”

“如此亦是算偷盜，亦可以用偷盜論處。”

“等到天下人皆知，陛下并非是包庇士族、官員之輩，百姓對陛下會更加信任。”

扶蘇點點頭，感慨到：“是啊，若是能好好生活、好好生存，誰又愿意去干那些雞鳴狗盜之事呢？”

“宋襄，你說得很好。朕有些好奇，你師從何人了？”扶蘇贊賞地看著宋襄問道。

宋襄謙虛地說：“多謝陛下夸獎。”

“學生并無師從，只是家中書籍眾多，學生從中學了些皮毛罷了。”

“哈哈，你倒是謙虛。”扶蘇笑道。

“不過，你今日所言，做起來必定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且耗時漫長。”

“最重要的是，會得罪士族，得罪官員，你覺得這樣的事，有意義么？”

宋襄一臉凜然，抱拳道：“陛下，大秦需昌盛，這些事必須做，也必須有人去做。”

“雖遠，但并非不可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