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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王宮里的一間辦公室。兩張寫字臺相對地分列屋子兩邊,中間留有很大的空地。桌旁都有一張為客人預備著的椅子。門在最遠的墻壁的當中。鐘指明剛過十一點;燈光照出一個晴美的夏天上午。

三布朗尼亞斯,漂亮、還算得上年輕,右臉朝外,坐在一張桌子上,正拆閱國王的函件。龐菲理亞斯,中年,左臉朝外,坐在另一張桌后的椅上,背靠著椅背,肘旁有一堆新聞紙,他正閱讀著一份。這樣沉靜了好大半天。然后,龐菲理亞斯放下報紙,看了三布朗尼亞斯一會兒,才開口。


龐菲理亞斯 你父親是干什么的?

三布朗尼亞斯 (嚇了一跳)???

龐菲理亞斯 你父親是干什么的?

三布朗尼亞斯 我的父親?

龐菲理亞斯 對。他是干什么的?

三布朗尼亞斯 一個儀式主義者。

龐菲理亞斯 我沒問他的宗教。我問的是他的職業,和他的政治態度。

三布朗尼亞斯 他是一個職業的儀式主義者,政治上的儀式主義者,宗教上的儀式主義者:一個徹頭徹尾的狂熱的頑強的儀式主義者。

龐菲理亞斯 你是說他是個牧師?

三布朗尼亞斯 一點也不是。他是那么一種布景的藝術家。他布置宗教游行、市長就職典禮,軍隊儀仗演奏大會和類似的社會大典1。他承辦過前兩次的加冕禮。因此,我才在這王宮里找到點事兒作。所有的皇族都和他熟識。他同他們都是幕后的人物。

龐菲理亞斯 既在幕后,可是還相信那些把戲都是真事兒?

三布朗尼亞斯 是。他全心全德地相信。

龐菲理亞斯 雖然是由他一手布置的?

三布朗尼亞斯 當然。你能說一個面包師,因為圣餅是他自己烤出來的,就不會真誠相信彌撒或圣餐的儀式了嗎?

龐菲理亞斯 我倒還沒有這么想過。

三布朗尼亞斯 我父親要是在戲院和電影制片廠去作事啊,他不難掙到幾百萬??墒悄切〇|西他碰都不肯碰一下,就因為它們所表現的都不是真事。他不會拒絕布置莎士比亞的《亨利第八》里,伊麗莎白女王受洗的那一場,因為這件事是真正發生過的。這是皇家的典禮。任何想像的事兒可不行:盡管你給他上萬的金錢。

龐菲理亞斯 你問過他沒有,對那些事,他到底是怎么個想法?自然你沒有問過:一個人對父親的私事是不好問的。

三布朗尼亞斯 親愛的老龐:我父親從來就不去想。他不懂什么叫作思想。本來嘛,很少人懂得。他有幻象,我說的是,由具體的真實的物質而來的幻象;但他的想像力卻小得奇怪。我的意思是他不能想像到任何他沒有看見過的事;可是凡是他所看見過的,只要看起來十分堂皇,風琴彈得很莊嚴,軍樂奏得很響亮,他就會想像那是神圣的、圣潔的、全知的、全能的、不朽的,以及其他一切想入非非的。

龐菲理亞斯 你是說他必須從外界感受一切?

三布朗尼亞斯 一點不錯。假若他小時候摸不到父母,成年后摸不到老婆孩子,他可能什么事情也沒感覺過。沒有在學校里學過的東西,他就全不知道。他不會自己消遣:他得把大堆的金錢送給別人,叫別人為他預備各種丑惡的游戲和娛樂,供他消遣,為躲避這些,我寧愿逃到修道院里去。你看,一切都是儀式。他每年冬天要上海邊避寒去,正像他上教堂去一樣。

龐菲理亞斯 順便地說,他還活著嗎?我很想認識認識他。

三布朗尼亞斯 不。他在一九六二年寂寞死了。

龐菲理亞斯 這是什么意思?寂寞死了?

三布朗尼亞斯 他不能忍受獨自一個過一會兒:對他那就是死亡。老得有人跟他在一塊兒。

龐菲理亞斯 啊,那就對啦!那是友好和善啊。那說明到底他心里還有點什么。

三布朗尼亞斯 一點也沒有。他向來不跟朋友談心。他跟他們玩牌,卻從來不交換思想。

龐菲理亞斯 他必定是個古怪的老家伙。

三布朗尼亞斯 是古怪,倒還不夠突出。成千成萬的人都和他同樣古怪。

龐菲理亞斯 可是他因寂寞而死是怎么一回事?他入了監獄啦?

三布朗尼亞斯 不是。他的游艇碰了暗礁,在蘇格蘭北邊某地沉了;他對付著游到一個荒島上。其余的人都淹死了;三個禮拜沒有人來把他弄走。等到他們找到他,他已經愁悶瘋了,可憐的老家伙;此后,他一直也沒好過來。光是因為沒人跟他玩牌,和沒有教堂可去。

龐菲理亞斯 親愛的老三:在一個荒島上一個人也并不孤單。當初,我母親常教我站在桌子上朗誦這個:

(他念)

踞石臨波有所思兮;

或徐步林陰之幽勝,

罕見人跡兮,

物聚乎無人之境;

群獸無欄兮伴我行,

共攀無徑之荒嶺;

時倚峭壁與飛瀑兮,

大自然兮相與呼應,

信非孤獨兮,

放觀萬象之展映。

三布朗尼亞斯 你算把我父親的真可笑的地方抓住了。所有那些幽靜的樹林什么的——就是你所謂的大自然——對于他并不存在。只有人為的東西才中他的意。對于他,大自然只是赤身露體;赤身露體教他厭煩。一匹在田野吃草的馬,他連看也不看;可是給它加上漂亮的鞍韉,再把它放在游行的隊伍里,他就會真愛它。他對男人女人的看法也是如此:若是不把他們衣冠楚楚地打扮起來,擦上脂粉,戴上假頭發,還加上老爺太太的稱號,那他們就什么也不是。對于他,神父之所以神圣是因為他的法衣的美麗,婦女之所以可愛是因為她們的珠寶和衣服的光燦奪目。鄉村的美妙不在乎有小山與樹木,也不在乎冬天傍晚由茅屋出來的藍色炊煙,而在乎它的廟宇、府邸、大宅子、林園的大門,和帶廊子的別墅。想想,對于他,那個荒島有多么可怕!一塊空地!一個使他又聾又啞又瞎又孤寂的地方!假若那里有一只孔雀正在開屏,他就可能不瘋;但是那里所有的鳥都是海鷗;海鷗是不美觀的。我們的國王,只要帶上他自己的思想,其它什么也不要,或者就可以在那里住上三十年。帶著一付魚竿,一個高爾夫球和幾根球棍,你大概也能在那兒過得不錯。我呢,或者可以像一個在美術館的人一樣愉快,欣賞著晨曦與落霞,欣賞著季節的更換,和生命的不斷更新的奇跡。誰能看著石洼的積水而不感興趣呢?可是,我的父親,有那一切在他的眼前,竟自會只看到一片空虛,因而發了瘋。俗語說:沒有東西的地方,國王就失去權利。我父親發現:沒有東西的地方,一個人就會失去理智,會死去。

龐菲理亞斯 讓我加上一句:在這個王宮里,到十二點鐘,國王的信件還沒預備好,一個秘書就要失去他的職位。

三布朗尼亞斯 (趕緊又工作)啊,鬼抓了你去:你干嗎在我還沒作完活兒就招我聊天?你只須假裝替他讀報就行了,什么事兒也不用作;你如果說“今天早晨沒有什么特別的新聞,陛下”,他就只說一聲“謝天謝地!”可是,假若我忽略了他的姑姑老姨們要求請她們自己來吃茶的一封信,或是注著“絕密:國王陛下親啟”,來自他所鐘愛的奧林則雅的一小行情書,我就惹下沒結沒完的麻煩。昨天他有六封情書;我一告訴他,他只說了聲“交給娘娘吧”。他以為那些信會給她點消遣。其實,我相信那使她頭疼正像使我頭疼一樣。

龐菲理亞斯 奧林則雅的信也交給娘娘嗎?

三布朗尼亞斯 不,那怎么會!連我也不看奧林則雅的信。國王的指示是教我拆讀所有的信;可是我總留著神,故意忘了拆她的信。我發現,我這點疏忽并沒受到申斥。

龐菲理亞斯 (沉思地)我猜——

三布朗尼亞斯 嘔,閉上你的嘴巴,老龐。你要是再談下去,我就永遠干不完活兒了。

龐菲理亞斯 我剛才只說我猜——

三布朗尼亞斯 關于奧林則雅的事,別猜啦。假若在那個事上你任意亂猜,你會丟掉你的職位,老伙計。頂好收起來吧。

龐菲理亞斯 我并沒說出什么得罪奧林則雅的話,你用不著亂嚷嚷,小伙子。我是要說,我想你知道那個牛吼的布訥計斯剛剛入了內閣,作了貿易部部長,他今天為了這一次的危機,要來對國王說說他的意見,或者他所謂的意見。

三布朗尼亞斯 國王怕什么危機呢?自從他登基以來,每兩個月就有一次危機;可是他總有辦法渡過去。他會在讓布訥計斯把王宮吼塌了之后,再給他一頓教訓,叫他從此服服貼貼。

布訥計斯進來,穿一件俄式工人服,戴一頂便帽,也不摘下來。他五十歲,身體魁梧,盛氣凌人。

布訥計斯 聽著。國王約我在十一點三刻朝見。我還得等多久???

三布朗尼亞斯 (愉快而有禮地)早安。你是布訥計斯先生?

布訥計斯 (不客氣地,但有點吃驚)嘔,祝你早安。有人說禮貌就是國王遵守時間——

三布朗尼亞斯 得倒過來說,布訥計斯先生。遵守時間是國王的禮貌;在這一方面,馬格納斯王是個模范。你來到,一定還沒稟告陛下。我看看去。(匆下。)

龐菲理亞斯 坐下,布訥計斯先生。

布訥計斯 (坐在龐菲理亞斯的桌旁)好一群年輕的新貴,在這個宮里,你是……?

龐菲理亞斯 我是龐菲理亞斯。

布訥計斯 嘔,對:聽說過你。你是國王的私人秘書之一。

龐菲理亞斯 是的。我們那群年輕的新貴對你怎么啦,布訥計斯先生?

布訥計斯 哼,我告訴一個家伙去通知國王,說我來了,還得快著點。他看著我,好像我是個耍把戲的大象,跟另一個侍從嘀咕了一陣,他才走開。然后,這第二個家伙走過來,假裝不知道我是誰!問我,他可以知道我的姓名嗎?我說:“小伙子,不認識我,證明你自己是無名之輩。你曉得我是誰跟我自己曉得的一樣清楚。去告訴國王,我等著他呢,明白嗎?”這樣挨了一頓冷言冷語,他才走開了。我等著,直到我等得不耐煩了,我就推開最近的一個門,進到這里來了。

龐菲理亞斯 年輕的流氓們!不過,我的朋友三布朗尼亞斯會給你辦好一切。

布訥計斯 嘔,那就是三布朗尼亞斯,是嗎?我也聽說過他。

龐菲理亞斯 我們所有的人你好像都聽說過。你現在是內閣大臣,皇宮就像你自己的家一樣了。就手兒說,我可以慶賀你的高升——或者因你就任而慶賀內閣嗎?

三布朗尼亞斯 (回來)國王駕到。(走到他的桌旁,拿起客用的椅子,等著國王指示他安放在哪里。)

龐菲理亞斯起立。布訥計斯在椅上轉身望著門,沒有起立。馬格納斯王,高高的文雅的貴人,四十五歲左右,進來,很快走到室中,親熱地向布訥計斯伸出手去。

馬格納斯 十分歡迎你到我的小宮里來,布訥計斯先生。你不坐下嗎?

布訥計斯 我是坐著呢。

馬格納斯 果然,布訥計斯先生。我沒注意到。原諒我:這是習慣使然。

他示意三布朗尼亞斯:他愿靠近布納計斯的右邊坐下。三布朗尼亞斯就把椅子擺在那里。

馬格納斯 能允許我坐下嗎?

布訥計斯 嘔,坐下,伙計,坐下。你是在自己家里:禮節對我不解決什么。

馬格納斯 (感謝地)謝謝你。

馬格納斯王坐下。龐菲理亞斯亦坐下。三布朗尼亞斯回到他的桌子那里也坐下。

馬格納斯 今天可遇到你了,真是很大的榮幸,布訥計斯先生。從二十五年前你在諾陜卜頓競選起,我就很感興趣地注意著你的事業。

布訥計斯 (被捧舒服了并輕信地)我想你會注意,馬格納斯王,有那么一兩次我教你睡不著覺,對吧?

馬格納斯 (微笑)你的聲音使寶座顫動過不止那么一兩次。

布訥計斯 (把頭一轉,指那兩位秘書)這倆怎樣?讓他們聽到一切經過嗎?

馬格納斯 我的私人秘書。他們對你有什么不方便嗎?

布訥計斯 嘔,沒有什么不方便。假若你愿意,我準備到特拉伐爾嘎廣場2去和你說說,要不然就在無線電廣播上談談也行。

馬格納斯 如果那么辦,老百姓會非常高興,布訥計斯先生??墒菍Σ黄?,我并沒有那么布置。

布訥計斯 (勇猛地集聚力量)是;你想到沒有,我要對你說的是從來沒有人對一個國王說過的?

馬格納斯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句話,布訥計斯先生。我以為一切可以對國王說的話我都聽到過了。因此最小的一點聞所未聞也會使我感激。

布訥計斯 我警告你,那可不怎么好聽。我是個很直率的人,馬格納斯,非常直率的人。

馬格納斯 一點也不是,我告訴你——

布訥計斯 (憤怒地)我不是說我的外表。

馬格納斯 (嚴肅地)我也沒有。不要欺騙你自己,布訥計斯先生。你遠非一個直率人。對于我,你一向是個謎。

布訥計斯 (受寵若驚:無法不快活地微笑)嗯,也許我有一點像個謎。也許我是。

馬格納斯 (謙卑地)我真想我能看穿了你,布訥計斯先生。可是我沒有你那種聰明。我只能求你對我坦率。

布訥計斯 (相信自己已占上風)你說的是這次的危機。對,我來就是為了向你坦率直陳。我要坦率地告訴你的頭一件事就是這個國家必須有人統治,不是由你,而是由你的大臣們。

馬格納斯 我要十分感激他們,把那個勞而無功的工作從我的手里拿過去。

布訥計斯 可是那并不在你的手里。那在你的大臣們手里。你只是立憲的君主。你知道在比利時人們管他叫什么嗎?

馬格納斯 一個橡皮戳子,我想。對吧?

布訥計斯 你就是個橡皮戳子,馬格納斯王。你只能是一個橡皮戳子;牢牢記住吧。

馬格納斯 是;大部分時間咱們就只是橡皮戳子:咱們倆都是。

布訥計斯 (激怒了)你是什么意思?咱們倆?

馬格納斯 他們交來文件,我們簽字。你沒有時間看它們,你總算幸運??墒俏业瞄喿x一切。我并不件件同意;可是我必得簽字:沒有第二句話。比如說,死刑判決書;不但我得簽定我以為不該殺的人的死刑判決書,我還不能頒發許多我以為該殺的人的死刑命令。

布訥計斯 (諷刺地)你愿意有權說“砍下他的腦袋來!”對吧?

馬格納斯 許多人丟了腦袋也算不了什么,他們的腦袋里原是空洞無物的。不過,殺人總是嚴重的事:至少被殺的人常??裢剡@么想。我想,假如有殺我的問題——

布訥計斯 (兇惡地)可能有那么一天。我聽見有人討論過。

馬格納斯 嘔,正是。我并沒忘記查理王的頭3。不過我希望這件事由一個活人來決定,不要由一個橡皮戳子來決定。

布訥計斯 那將由內務部長,你的真正合法的內務大臣,來決定。

馬格納斯 另一個橡皮戳子,是吧?

布訥計斯 現任的也許是。等我作了內務部長就不然了,我起誓!沒人敢把畢爾·布訥計斯當作個橡皮戳子:記住我的話吧。

馬格納斯 當然。人民理想化他們的皇帝不是很奇怪嗎?在早年間,國王——可憐的人!——是個上帝,并且實際地被稱為上帝,被崇拜為永遠正確的、全知的上帝。那是不近情理的——

布訥計斯 那是愚蠢:完全是愚蠢。

馬格納斯 可是,那還遠不及拿他當個橡皮戳子那么愚蠢,不是嗎?古代羅馬的“帝王——上帝”并沒有無限的智慧,無限的知識,無限的權柄;可是他也有那么一點:或者甚至于同他的大臣們有一般多。他是個活人,不是死的。有誰來到一個國王或一個大臣面前,能把他從桌子上拿起來用用,像拿起一塊木頭和銅和橡皮做成的東西那么用用呢?你的部里的常任官吏們就會那么把你拿起來使用。二十回里倒有十九回你會容許他們那么干,因為你不可能知道一切;即使你能夠,你也不能無所不作和無所不在。但是,那第二十回怎樣呢?

布訥計斯 第二十回,他們會發現畢爾·布訥計斯不許他們那么干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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