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絲雀》的殉葬

《金絲雀》這篇比《蟋蟀與鈴蟲》更短，川端康成對于敘述的精簡掌握更純熟了，全篇就是一封信。

川端康成的小說不會采用“從頭說起”的敘事時間。他喜歡，甚至是必定要，創造出時間的迂回效果，從中間開始，往前發生了什么事，從這事回溯過去的緣由，再回到時間的前進方向，然而事情的進展又可能影響了我們對于過去回憶的認知，如此盤旋回繞，既復雜又迷人。

如果“從頭說起”，那么《金絲雀》的故事是一個男人有過一段外遇，和有夫之婦發生了不倫之戀，外遇無法維持下去，女方要分手，并送給他一對金絲雀作為紀念品。

這不是什么太特別的事，很容易激發“舊感覺”，以成雙成對的金絲雀表達兩人無法廝守的遺憾，同時讓鳥來提醒對方毋忘曾有過的感情。然而川端康成不會只要傳達這種“舊感覺”。首先有一份增加的“新感覺”是，女方告訴男人，這對金絲雀是在鳥店里臨時抓的，將公鳥和母鳥放入籠子里湊成一對的。或許是象征著人究竟會和誰成為一對，能夠和誰一起關入婚姻的明確架構中，其實沒那么有道理啊！也可能是象征你我兩人在人世間偶然遭遇成為一對，中間沒有必然，也沒有保障啊！

再來就牽涉到男人寫這封信的特殊時間與特殊理由了。男人將金絲雀帶回家，鳥成了家中固定的一部分，喂鳥也理所當然成了家務的一部分，而家務當然不是男人負責的。喂鳥的工作都是由他太太做的，也就是外遇事件中被背叛的那個女人，卻吊詭地每天辛勤打理丈夫外遇的紀念品。再接下來，他太太死了，男人沒有能力照顧如此嬌貴的鳥，他知道鳥兒大概也活不下去了。

他一度想將金絲雀放掉，但看著籠中的鳥自從他太太死后愈來愈衰弱，他有了不同的決定，也才需要寫這封信。信中他請求對方同意讓這對金絲雀陪著他太太殉葬。同樣的一對金絲雀，經過了時間，又具有了完全不同的意義。這已經不是外遇對象的金絲雀，也不是他的金絲雀，不是為了紀念外遇的金絲雀，而成了他太太的金絲雀了。是靠著他太太的照顧，金絲雀才能活著。更進一步，金絲雀也代表了他自己，他又何嘗不是靠著太太在家里的操持，才得以活著，也才得以和這個女人發展出那樣的外遇關系？

所以這時候，他的信非但不是因為妻子死了，要來和外遇對象再續前緣，反而是必須用這種方式，痛心、哀傷地在妻子死后，發泄出對妻子最強烈的感激。那段外遇其實是以妻子的存在為必要條件的。

“妻子讓我忘卻了生活上的艱苦面，讓我能夠不去面對人生的另一面，因此我在夫人你這樣的女人面前，才不會躲避不前或失去分寸啊！”這是糾結的“新感覺”。“舊感覺”中理所當然將妻子與外遇對象視為競爭敵手，但這個男人最真切的悲劇性領悟卻是：三角關系中，妻子和外遇是彼此依存的，如果沒有妻子替他照顧好生活，他不可能閑適優雅、深富魅力地去勾引人家的有夫之婦啊！如果他陷入生活的瑣碎麻煩中，這種有夫之婦又怎么可能看得上他？

所以他要將金絲雀放進妻子的墳墓里，也就是要將外遇的記憶徹底埋葬。金絲雀此時紀念的，不再是那段外遇了，而是他和妻子剛剛結束的婚姻。于是這封信又是對這位“夫人”以及曾經有過的感情的終極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