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過去了,早間,路成便被招呼下去,吳遜在院子里堆了大包小包。
他感覺舒服了許多,原本的劇痛降低為酸痛。
大大吸了一口早晨的冷空氣,除了腹部核心處仍舊疼痛,其余位置都好太多了。
按照經驗,如此透支身體之后,身體組織在承受遠超以往強度的訓練,至少要一周才能徹底緩過來。
劇痛個好幾天再正常不過,此時居然隔夜就恢復成這樣。
“這是……?”他望著院子里一堆東西,老吳還坐在桌邊上捯飭一些粉末狀物體。
已經捯飭好的粉末狀物體,與人造蠟一同澆成蠟燭,擺在桌邊。
院子里也就一張桌子,幾個塑料椅子,還有用棚子遮住的灶臺,以及一個叫做梨子的女人在洗一個巨大的桶。
路成看著那個桶,陷入了沉思。
“等下你就在里面,我們得把你蒸煮一下。”吳遜看著桶:“你看,側面嚴絲合縫,底部是網格,煙霧會從底部浸潤上來,把你徹底蒸透。”
“……”路成感覺,這陣勢有點像是在做菜,區別僅有空氣里的一股子藥味。
“老熟人了,不要怕。”吳遜寬慰道:“長草流不會害你,你可是這里的大弟子!等下讓常福喊你大師兄!你倆拜個把子得了。”
“……”路成心底有點無語,這老吳最近心情不錯,說話變得市儈起來。
不多時,桶洗好了,梨子便在里屋內生火,又不多時一股濃煙冒出,吳遜便招呼他進門。
“小路,你去把手機什么的都拿上,免得等下無聊。”吳遜正色道:“等下我發你個圖片,你在里面記得觀想‘春風野草圖’。”
“觀想?”路成愣了一下,他們都用槍,武學都是配合調整,以及強大的身體素質,此時居然出現這個詞匯。
這讓他非常意外。
吳遜理所當然道:“心境的變化會影響臟器,就譬如說腸胃,就是一種易受情緒刺激的內臟,長期郁結還會導致腸易激綜合征,而且腸胃還影響你吸收,你以為這是空穴來風?
各大流派那些故弄玄虛的心法,一方面是在騙錢,另一方面就是要你精氣神統合,達到一個很好的修行狀態,不過……”
“不過?”
“不過還是沒錢妥協的結果。”吳遜嘆了口氣:“真要有錢了,哪里還用這些?你在云龜開拓接觸過我們這種野路子?我看沒有吧,不還是因為他們看不上?那些濃度普通的源生礦,效果都比這些要好上數倍!”
路成點了點頭,便上樓拿了他的新式對講機,周蓮送的那個。
他已經把東西都轉移完畢,老的可以舍棄不用了。
樓下,修養室。
修養室并不大,頂部有管道來通風,地上挖出一個坑,做了一個類似于‘馕坑’一樣的玩意出來,里面生了火,上面擺了一口巨大的鍋。
近兩米多長的大鍋里裝滿了渾濁液體,散發出比外面更加濃郁的藥味。
梨子洗好的大桶擺在上面,吳遜指了指桶道:“來,進去吧,不要我請吧?”
大桶之上蒸汽繚繞,路成皺了皺眉,爬上去往里一跳,便感覺渾身被濕潤的熱流侵擾。
他一個呼吸,就感覺身體發輕。
“來,把手機給我。”老吳催促道:“我把春風野草圖發給你。”
居然是用手機觀想么……路成搖了搖頭,郁悶道:“我沒手機。”
他自己手機怕被定位,已經丟了。
“罷了罷了,用我的。”
片刻后,修養室門關上,路成手里拿了個屏幕巨大的智能手機,里面是一副動態圖片,就是被風吹動的大草原。
仔細看,似乎不是草原,而是一個生態造景。
但是這玩意就是那個什么‘春風野草圖’么?
他的手指不小心劃到一下屏幕。
圖片一轉,變成了個穿女仆裝,秀發飄飄,腿上有黑絲的小姐姐。
咚,細小的悶響。
“……”路成扭了扭腰,把圖片恢復了過去,繼續觀想‘春風野草圖’平復心神。
他的視野變藍,看了一下目前狀況:
元:1.2。
精:0.6
氣:0.6
神:0.6
他昨天片刻沒有休息,總算攢夠了武道元力。
恢復好他就準備增加到1,免得出現之前那個情況。
現在看來最遲明天,一切都會被弄好。
“嗯?”路成看膩了春風野草圖,便拿起新式對講機,確認一下吳旋那邊有沒有信。
結果他一打開,便看見這種新設的屏幕上有吳旋的幾十條信息。
這種對講機兼具有手機的功能。
“你怎么惹灰狼了?”一開始吳旋這樣問。
“回話啊!你快說話啊!回我啊!”后面他發來的信息很是抓狂。
“沒有惹。”路成編輯好信息之后,把吳旋的來信全刪掉,發出去繼續看。
除了吳旋之外,還有錢莎莎的信息。
“早上好!”路成皺了皺眉,這條信息意義不明,極其抽象,根本就不知道這人什么意思。
他便直接無視掉,繼續看別的,很快看見了周蓮發來的信息。
“有事,很急,你的事,直接聯絡。”這種信息就很不錯,簡明扼要,邏輯清晰。
相比之下,錢莎莎的信息,抽象程度堪比梵·高,回都無從回起。
“喂?”他直接聯絡了周蓮。
很快,周蓮平淡的聲音就在話筒里響起:“先說下結果,你之前不是要我保個人?沒弄好,死了一個,還有一個啞了,這事我給你道個歉,后續我會讓人查一下。”
“……”路成奇怪了數秒鐘,然后反應過來,原來是日前那事。
但實際上,他沒有讓周蓮保人的意思,事情做到位就可以走了,沒有必要尾大不斷。
誰知對方會如此上心?但事出反常必有妖,需得特地問一下。
“周蓮,我有點奇怪,我有如此份量?”他疑惑道,又看了下時間,還要再蒸一個多小時。
周蓮嘆氣的聲音響起。
“此事我解釋不清楚。”
“務必解釋一下,簡單描述就行。”路成開始追究,并降低要求。
“呃……”周蓮遲疑數秒鐘,聲音加重了數分:“行吧——”
“你在跟誰說話?”突然聲音響起。
聽見這聲音,路成瞇起眼睛。
周云升的聲音。
“我在……”周蓮的聲音越來越小,似乎在降低音量。
漸漸地,那邊什么也聽不見了。
與此同時。
三層酒吧的地下二層。
房間整體是銀與棕的色調。
大部分木頭家具,都采取了鍍鉻裝飾,五十多平米的房間左側,擺有一臺鍍鉻的木質鋼琴。
周蓮穿著偏居家休閑風格的淺藍色襯衫,靠在鋼琴左邊,背在身后的手撫摸著琴鍵。
周云升站在門口,往前走到桌邊,坐在了棕灰色的單人沙發上。
他提示道:“你叫我來的。”
“哦……”周蓮愣了一下,隨即從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個遙控器。
摁下遙控器,精密機械轉動的聲音響起,隨后一個立體的投影被打在了兩人中間。
“嗯?”周云升皺了皺眉,看著眼前那穿偏黑色制服的中年男人投影,問:
“你想動他?”
周蓮被父親注視著,有種汗毛倒豎的感覺,但還是斟酌著道:“巡長萬忍,他害我打破一個諾言,我在想有什么方法可以……”
“太天真了。”
“呃……”
“我說你太天真了。”
周云升看著女兒的臉,聲音平緩地問:“你為什么不愿意沉下心來,好好的去做一件事?”
“我……”周蓮下意識眼睛瞪大了一些。
周云升沉默了片刻,聲音仍舊是平緩:“你喜歡結交別人,然后許以諾言,但爸爸認為,除了老錢的女兒莎莎之外,都沒什么用,因為她不需要你的東西,也是唯一一個如此的人。”
“不是……”周蓮試圖解釋。
“聽我說完。”
馬上便被打斷了。
周云升繼續道:“在青石,你結交不到真正的豪杰,或是真正意義上的閃耀新星。
不過,也就只有風行復興足夠龐大,老錢也不是該組織的領導者,這算是你唯一具有一定意義的社交,你也快成年了,打打鬧鬧應該適刻而止。
等你見識過真正的天賦才情,就會明白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垃圾,與這些人相處不僅愚蠢,而且毫無意義。
就如同你現在想做的事情一樣。”
話音落下,周云升換了個姿勢,示意自己已經說完了。
“……”周蓮喉嚨深處不禁蠕動起來。
這人從以前開始就這樣。
自己無論要做什么,總是有問題的,哪里有問題也講得頭頭是道。
但自己根本就沒有任何辦法啊……
所謂天賦才情,這誰不知道?
但有辦法嗎?
能改變它嗎?
有什么辦法能讓所謂的天賦變得更強嗎?
是,你周云升厲害,作為你的女兒,我他媽是個廢物!
但我又能怎么辦?
這些話周蓮也只能在心里說說了,真說出口,她不敢。
她為了平復心情,便在胸口接近九十度的斜面中央上畫了個小圓圈。
接著她蹙眉問:“萬家不會因為一件事而與我們開戰吧?
即便在過去的五十七年里,數任治安部長都姓萬,但萬忍兒子女兒幾十個,他自己也不是族長,更不會發生你想的那些事情。
所以……這件事真的很蠢嗎?”
周云升迎著女兒有點倔強的眼神,伸出手,淡淡道:“這里有一個盤子。
盤子上盛裝著一個尺寸巨大,裝裱精致的蛋糕,現在被猛虎與獅子分走了,裝蛋糕的盤子上因此只剩下一些渣子。
接著,豺狼與鬣狗來了,他們在盤中舔舐,分走了最后的食物殘渣,這個盤子在事實上已經空無一物。
最后,屎殼郎來了,他們尾隨在豺狼或鬣狗身后,聞著味道找到了他們的糞便。
因為所有動物都不在乎這坨臭不可聞的排泄物,但屎殼郎非常在乎它,不僅在乎,屎殼郎還把這些排泄物精心分成數個等份,他們一只只能拿走一份,多了就不可能有了。
于是,屎殼郎滾著他們費盡千辛萬苦找到、分好、團成球的玩意,興高采烈的把這些事實上不堪入目的玩意,就這么滾到人的面前。
屎殼郎不僅滾,而且還對人大聲炫耀,它高呼著‘這東西是我的’、‘誰也別想把它拿走’、‘敢拿你就試試’等等諸如此類的豪言壯語,甚至開始耀武揚威,但你覺得……
人在乎么?”
周蓮微微張了張嘴巴,忍不住道:“也就是說,爸爸你認為,我要做這件事,就像在乎屎殼郎的人一樣愚蠢么?”
周云升淡淡道:“萬家罔顧事實,在追求一些自己得不到的東西,但他們的確是一群瘋狗,上去被亂咬一口并不是一件好事。
作為一個未來的管理者,你必須有把事情的性質,迅速分辨清楚的能力。
最后,你之前說的那個‘我們’,你說錯了,不是我們,而是……”
他指了指自己:“我。”
“……”周蓮的臉色一陣發白,最終嘆了口氣,但她抬起頭的時候周云升已經離開了。
除了她自己,房間內空無一人。
她在心底默念‘不可以被爸爸影響了’,然后脫掉外套、褲子,換上一條由下到上,黑、灰、白漸變的褲襪。
她選的這條丹數始終,半透不透,隱隱約約能看見里面的大腿皮膚。
換好青石中心學校的淺色校服之后,她又看見被擱在鋼琴上的新式對講機,手里拎著小皮鞋慢慢穿上。
“誒……”她穿完,拿起對講機,再度嘆了口氣,“還是被影響了……”
周蓮拍了拍裙擺上的褶皺,拿起對講機,‘喂’了一聲后里面并無任何反應,便又愣了一下。
“哎呀!”她惱怒的一屁股坐上床,抿著嘴,又板起臉來,緩緩調高音量,置于耳邊。
“路兄,還在嗎?”聲音為之一肅,變得沉穩、中正。
“在的。”路成這個蒸煮還要半個小時,還沒熟透。
這一聲‘在的’,化作磅礴的音量,周蓮整個人都被震懾住了,渾身上下打了個寒戰,又趕忙把音量降低。
“總而言之,這事我簡短說一下。”她蹙眉,斟酌著道:“你之前參與了治安部的定期斡旋?”
“斡旋什么?”路成一愣。
“就是問青石市政要錢。”周蓮解釋道:“他們每幾年就干一次類似的事,以免財政預算遭到緊縮。”
也就是說這幫人,搞出這么個陣仗,就是為了要錢?
日前,那個鍍金的只是順帶?
真他媽黑!
路成奇怪道:“我之前去了你家的酒吧,出來人就在五臺大道邊上,算是被牽連到了。
他巡查隊的要趕盡殺絕,還不允許人反抗?”
周蓮玩味道:“不允許。而且,你不是都用了‘趕盡殺絕’這個詞?”
意思就是,你反抗你的,我殺我的,手底下見真章,就看誰技高一籌。
路成想明白之后,聲音滑稽地笑了起來,隨后語氣一沉:“真是荒誕無稽。”
他頓了頓,問:“也就是說,此事還有后續?”
“要看你如何理解了。”周蓮說話的同時,用手指把皮鞋邊上,絲襪褶皺的地方拉平。
突然她眼睛一轉,靜極思動道:“我們常說……一個合格的戰士,要有分辨事情的能力,我先不告訴你什么,這事你怎么看的?大略說一下就行。”
“大略么……”路成斟酌著措辭道:“一個盤子。”
“盤子?”周蓮一愣,略感似曾相識。
“這個盤子里有一個巨大的蛋糕。”路成道。
周蓮臉色一變。
路成繼續道:“獅子與老虎……”
“可以了,我差不多懂了,我不喜歡聽這個,但冒昧一問,后面是不是還有諸如刨食的鬣狗、炫耀的屎殼郎之類的東西?”周蓮嘴角抽搐起來,翹在膝蓋上的腿不斷來回抖動。
“呃……”
“看來是了?”
“是的。”路成肯定道。
“你……”
“嗯?”
周蓮表情一時間變得滑稽起來,轉而又是深吸一口氣,氣惱地大喊道:
“你這個笨蛋!!!!”
啪嗒。
長草流武館,路成怔了怔,他電話竟被單方面掛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