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細雨如煙,烏云飄散,天色漸白。
展清夢尋到白辰之時,他正慢慢走向一處山腰,身后的黃靈兒亦步亦趨地跟隨。
往日里一襲白衣的俊俏模樣蕩然無存,泥黃色的污水與鮮血將他的衣服與身體緊緊貼連。
但最讓展清夢吃驚的,還是對方手里提著的東西。
那是一顆血淋淋的頭顱,那是劉云飛的頭顱!
“白......”她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將問詢的目光投向了另一側的黃靈兒。
后者沒有隱瞞,將事情經過簡單說出。
展清夢聞言,美眸不由睜大,然后愣愣地看向白辰。
這家伙開始修行武道,連一月功夫都沒有,竟然能夠在單打獨斗的前提下,斬去一位七品武夫的頭顱?
要知道,這可是足足跨越了兩個大境界!
“此子將來或許會是本姑娘的勁敵......”展清夢神色警惕,她原本一直自認為“同境之下我無敵”,豈會愿意看到一個后來者居上,壓她一頭?
警惕之后又萬分惋惜......當初就應該撬前輩的墻角,騙這家伙學習劍道的!
悔不當初。
“所以,他為何要去山腰?”
“白公子想讓劉云飛親眼看看生前犯下的罪行,而那處山腰,可以俯瞰到整個旭陽鎮。”
“原來,如此。”展清夢神色復雜。
......
山腰處,極目眺望,偌大的旭陽鎮一覽無余。
燃燒的火光漸漸平息,可往日的祥和,如今卻變得滿目瘡痍。
“給。”展清夢隨手丟出一枚丹藥。
“這是什么?”坐在巨石上的白辰打量著拇指大小的赤丹好奇問道。
“問得好,此物可是有著活死人,醫白骨之效的療傷圣藥,趕緊服下,對你的傷勢有幫助。”
“這也太貴重了。”白辰嘴上這般說著,動作卻毫不客氣,丟起吞下,一氣呵成。
展清夢伸出手掌道:“承蒙惠顧,一百兩。”
“就這么小小的一顆,你要收我一百兩銀子?”白辰驚了。
“本姑娘說的是黃金。”展清夢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
聽聞此話,白辰想也不想開始扣嗓子眼,勢必要將這一百兩黃金扣還給她。
展清夢見狀,露出一臉嫌棄之色,然后坐到了他的身邊輕聲說道:“心情好些了?”
白辰微微愣神,只感覺心頭一暖:“多謝。”
“當年本姑娘初入江湖,曾經遇到一伙山賊,洗劫了整個村莊。
野火將房屋燒成了灰燼,全村上下一百零二口人無一幸免。
那個時候的我,也是與你一般魂不守舍,感覺心里發堵,只不過后來這樣的事情見得太多,也就習慣了。”
“這個世道太亂,千里荒墳,萬里枯骨,魑魅橫行,人心詭測。
本姑娘曾經見過,親兄弟為了一兩銀子,手足相殘。
也曾見過,饑荒難民餓到了極點,烹食自己的孩子。
有縣官為了自身安寧,將百姓送予山精野怪、鬼魅邪祟,卻美其名曰供奉。
有自詡俠士,為了掩蓋自己的罪行,將知情之人盡數坑殺。
比比皆是......”
難怪她有不符合年齡的心智與沉穩,原來是早已見識過人間煉獄,虧我一直以為那都是壞女人的心機......白辰深刻反省自己,然后悠悠嘆了一口氣——
“我曾以為的江湖,是熱血無畏的年少輕狂,是仗劍天涯的俠骨柔腸,是千杯不醉的聚義群英,是國色天香的女子傾城。
可真正的江湖,似乎與我所想的,相去甚遠。”
白辰發出感慨,卻是半晌無人回應,撇頭望去,只見展清夢秀眉挑起,神色耐人尋味。
“怎么了?覺得我幼稚,把江湖想的太過美好?”
展清夢搖了搖頭說道:“要不你棄武從文吧?一肚子墨水就這樣浪費怪可惜的。”
也方便以后幫我多寫幾句人前顯圣的詩詞......展清夢心中補充了一句。
她正了正神色道:“世上有惡便有善,江湖從來都不是只有一面。
你我無法改變江湖,卻可以堅持本心,別讓江湖改變了自己。”
白辰細細品味這句話,忽覺得豁然開朗,他笑著說道:“其實老天爺對我還算不錯,初入江湖先遇到的是前輩與你,而不是那些惡心遭人厭的家伙。
況且,雖然見識的不多,但我心目中的江湖,至少已窺見了一角。”
“哪一角?”展清夢好奇道。
“國色天香的女子傾城。”白辰眨了眨眼,認真說道。
展清夢聞言,忽的一愣,耳根有些發燙是怎么回事?
本姑娘英明一世,竟然被一個雛兒給調戲了,當真豈有此理!
她剛欲說些什么找回場子,卻見白辰伸出手掌抬頭望天:“雨停了。”
陽光掃開云層,傾灑大地,一眼望去,滿目金光。
不管雨下的多久,天總是會晴的。
展清夢瞥了一眼白辰的側顏,本想說的話都化作了無聲的陪伴。
只是心里還替自己辯解了一句:“本姑娘大人有大量,懶得與他一般見識。”
......
旭陽鎮的危險已經渡過,山匪盡數伏誅,躲藏在暗處的百姓,一個個走出了幽深巷子。
有不少人痛哭出聲,或許是因為劫后余生的喜悅,又或許是因為親朋好友的離去。
白辰與展清夢尋到李丘時,后者看起來毫發無傷,只是換了一身灰色衣衫。
李丘沒有提及與敵人戰斗的過程,一句輕描淡寫的“險勝”就將那場大戰揭過。
展清夢聞言撇了撇嘴,一副根本不信的樣子,哪有人險勝之后會如此鎮定自若,甚至還有功夫換身衣衫?
她瞥了一眼身旁的白辰,努了努嘴道:“前輩,這才是險勝的人該有的模樣。”
白辰干咳一聲,假裝沒有聽到,然后講述了自己斬殺劉云飛的過程。
當然,他沒有隱瞞龐縣令鬼魂的存在,若非那一息的機會,即便他逼出潛能,將血肉的力量發揮到極致,也無法越過兩個大境界斬殺對方。
“還不錯。”李丘輕笑著稱贊。
展清夢若有所思道:“此處陰氣不重,死后魂魄想要殘留于世化作鬼魅,并非易事。
更不用說,對一位血氣旺盛的武夫施展幻術......”
事實上,鎮中一路走來,他們也聽到了這么多百姓能夠免遭殺害的緣由,確實引人深思。
展清夢猜測道:“定然是有高人出手相助,而且很大概率是道家的御鬼流派,前輩可知道具體情況?”
李丘沉吟片刻,接而搖了搖頭。
見前輩不愿多說,展清夢自然也不好再問。
事情已經塵埃落定,白辰卻忽然想到了什么,面露苦色:“小小的旭陽鎮便遇到這等殺機,自此前往青元城,還有將近八千里路,我究竟能不能活著到達?”
言語中盡是對江湖險惡的批判,以及對未來的擔憂。
李丘自然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搖頭無奈道:“罷了,相逢即是有緣,且再與你同行一陣。
待何時你安全無憂,我自會離去。”
“多謝前輩。”
......
幾日時間匆匆而過,旭陽鎮有條不紊地開始重建,白辰的傷勢也已完全恢復,是時候繼續趕路了。
一眾人在城鎮外相送,依依惜別。
看著那三道身影消失在地平線處,石開才收回了目光,感慨道:“世人都說三皇子殿下如何不堪,可我見到的分明就是一位胸懷俠氣的少年英豪。
只希望殿下一路平安,早日到達青元城,我相信終有一日,殿下的名號會響徹整個大周。”
頓了頓,他又補充了一句:“......好的方面。”
一旁的黃靈兒愣愣出神,懷里還緊緊握著一枚香囊,那里面放著的,正是白辰先前寫過的迎客聯。
看出其心思的石開不由嘆息一聲,少女情竇初開,奈何二人身份差距太大,自此以后,怕再無交集。
“靈兒姑娘,悅來客棧還開嗎?”一位捕快出聲問道。
其余人紛紛望來,黃老爺子已死,或許她觸景生情,想要離開這個傷心地也不一定。
黃靈兒聞言,神色恍惚之后,眼中滿是堅定:“悅來客棧是爹留下的東西,我自然不會放棄,而且......”
興許將來會有那么一日,白公子再次路過此地,還能喝上一壺熟悉的杏花釀。
哪怕在心里,她也不愿稱呼對方為殿下,這是女兒家一些自私的小心思,以及遙不可及的念想。
“白公子,愿你歷盡千帆,歸來仍是少年......”
輕盈的話語隨風而散,黃靈兒眼角微紅,眼上蒙了一層水霧。
萍水之交,人生匆匆,一去再難相逢。
忘不了的遺憾,亦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