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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消費革命

第一眼看去,1778年由紐倫堡的卡爾·古滕貝格(Carl Guttenberg)[4]創作的這幅名為《是茶葉稅的風暴,還是英裔美國人的革命》的版畫似乎直接點明了美國獨立戰爭的起源(見圖1)。在畫面中心,茶壺的水已經燒到了沸點,形象地比喻出北美殖民地人民對毫無必要的茶葉稅反感程度強烈。在熱騰騰翻滾的蒸汽中,英國軍隊在左邊,一部分士兵被套上了牛軛,在一群有組織、團結在一起的殖民地人民的驅趕下,倉皇逃離。而殖民地人民則高舉著印有蛇形圖案的旗幟,堅決要求他們在政治和經濟上的自由。時光老人將這一場景投射在墻上,在他身邊是4個代表美洲、非洲、歐洲和亞洲的女性。她們驚愕地(也許帶著贊許,也許帶著責難)注視著這場名副其實由“茶壺里的風暴”[5]掀起的革命。

圖1 《是茶葉稅的風暴,還是英裔美國人的革命》,卡爾·古滕貝格

來源:美國國會圖書館,1778年

然而,如果進一步研究,這幅畫揭示的遠不止是北美人民抵制英國稅收這么簡單。相反,畫面把茶葉放在了18世紀晚期影響全球的革命和帝國故事的核心。它描繪了世界各大洲通過貿易聯結在一起。代表美洲的是一位頭上插著羽毛的原住民。她手里拿著一張弓,坐在畫面左側的一捆貨物上。這些貨物也許是本地出產的煙草,要拿來交換外國商品。而時光老人則隨意倚在一個地球儀上。這幅畫同時強調了北美殖民地人民對英國的經濟日益增長的重要性。盡管在畫面右邊,正在領導殖民地人民反抗英國的是一位美洲原住民婦女,但戴著包頭巾的印度兵就像在南亞受雇并忠于英國東印度公司的那些士兵一樣也加入了北美人民反抗殖民地統治者的斗爭當中。18世紀中葉,亞洲多個國家已經成為歐洲國家重要的貿易中心,但這些地區同時也是帝國主義經濟擴張以及反抗帝國主義列強的地方。這幅畫預示著“舊歐洲(Old Europe)”的衰落,預示著北美地區以外那些新的、向往自由的革命以及殖民地獨立運動的興起。在蒸騰的蒸汽左邊,有3只動物(一頭公獅、一頭母獅和一只熊崽,分別代表西班牙、葡萄牙和荷蘭)打作一團;而代表英國的那頭獅子還在火邊睡覺,甚至在那位美洲原住民婦女伸手去拿從茶壺里噴出的一根桿子頂端的自由之帽時,它也無動于衷。在這幅畫的另一個版本中,一只高盧雄雞在茶壺底下踩著鼓風機煽風點火,暗示法國人也可能卷入甚至煽動了“英裔美國人(Anglo-American)”的叛亂1

和古滕貝格一樣,在美國人[6]的思想中,茶葉也是他們革命的核心所在。從1767年到1773年,茶葉在北美殖民地引起了廣泛的抵制。當那些自由之子[7]們在波士頓港傾倒茶葉的時候,它終于點燃了獨立之火。拒絕茶葉消費就是拒絕英國成為北美殖民地經濟和政府的主人。如果我們只從美國獨立戰爭前反對茶葉進口的抗議活動和“無代表,不納稅”這一華麗辭藻的局限角度看待茶葉,那么經常出現的對茶葉的譴責似乎代表了北美人民在經濟和政治上的一種意義深遠的表達——近年來,一些歷史學家的確是這樣認為的2。當然,在18世紀六七十年代,減少進口和限制消費是一種有力的抵制手段,北美人民經常以此來向英國商人和議會施壓,要求他們改變殖民地的商業政策。盡管如此,正如古滕貝格的版畫同樣暗示的那樣,茶葉在美國經濟史上的作用比波士頓傾茶事件揭示出的問題更長久,也更復雜。事實上,英國貿易網絡的擴張以及新商品和新理念的引入,開啟了一個消費世界,帶來了英國或其殖民地沒有預料到的政治可能性。本書把茶葉作為18世紀全球貿易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加以討論,并且研究了它與消費政治的聯系。在整個18世紀,茶葉在幾個方面引起了麻煩。作為一種用來交換的商品,它刺激了商業擴張,促使英國對本國之外的土地提出了長期、廣泛的帝國主義主張。然而,對于從事茶葉貿易的公司和商人來說,茶葉也帶來了很多問題。作為一種越來越常見的奢侈品,喝茶既讓人感到心滿意足又讓人心懷芥蒂。喝茶最終成為一種廣為流傳、令人愉悅的習慣,但也引發了關于商品消費對社會道德影響的爭論。作為北美殖民地的一種消費品,茶葉是要繳稅的,因此,它和負面的政治象征意義掛上了鉤。然而,它同時也幫助剛剛獨立的美國將它的商業力量擴展到亞洲,并且建立了一個切實可行的國內政治經濟體系。

在北美殖民地人民被英國的商業政策激怒,將茶葉傾倒進波士頓港之前的幾十年時間里,這種無辜的葉子就已經使全球的貿易公司、中間商和消費者之間的關系變得復雜起來。18世紀初,英國的政治經濟學家齊聲盛贊對外貿易,贊揚用本國產品換來令人向往的舶來品好處眾多。這一系列的新商品改變了歐洲和美洲殖民地消費者的口味,改變了商人的習慣和國家的商業政策。在這些新商品中,就有茶葉。船舶制造和航海技術的發展,以及簿記方法、信用工具、貿易特許狀和標準日歷的出現,使遠程貿易和消費外國商品成為可能3。但個人對奢侈品的欲望和需求進一步刺激了貿易,為許多國家的商業投資者帶來了充足的機會,積累起巨額財富,形成了一個新崛起的消費階層。他們反過來投資歐洲的大型商業公司,比如英國東印度公司,將商業網絡進一步推廣到南亞、印度尼西亞和中國。茶葉和其他奢侈品因此成為歐洲帝國擴張的組成部分,同時也是一扇窗口,通過它可以了解18世紀英國商業版圖以及北美在日益全球化的消費經濟中的地位4

進入18世紀,英國把注意力集中在大西洋兩岸的貿易上,并不斷開發它在北美大陸和加勒比地區殖民地上的產品。然而,在培育英國的經濟帝國主義方面,大西洋貿易的參與者之間跨越國界的聯系以及和亞洲的貿易也發揮了重要作用5。美洲大陸提供了關鍵的資源和殖民地,而東印度群島用新奇的異國商品激發了英國人的商業想象力,比如:胡椒、肉桂、肉豆蔻、豆蔻等,這些香料為肉類和其他易腐爛的食物提供了氣味芬芳的保存方法;印度的糖;阿拉伯和印度尼西亞的咖啡、中國的茶葉最終也從其龐大疆域的邊緣滲透進來。要想在不斷擴張、紛繁復雜的全球市場中追蹤商品的流向,我們需要有更廣闊的視角,不能只關注英國在殖民地的活動。研究大西洋貿易的學者注意到了跨越國界的經濟聯系。參與大西洋兩岸經濟活動的歐洲、非洲以及美洲殖民地的居民,用工業制成品換取殖民地“資源”,比如毛皮、木材、糖、大米、靛藍染料和奴隸。在大西洋貿易網絡內,英國很少能阻止西班牙人、法國人、荷蘭人、葡萄牙人和英國殖民地進行私下貿易以及殖民地之間的貿易。例如,走私行為就是殖民地內部以及殖民地之間茶葉流通的重要機制。然而,以大西洋世界為中心的學術范式同樣有局限性。18世紀,大西洋貿易網絡越來越依賴來自亞洲和太平洋以外地區的信貸、服務以及商品。比如來自美洲西班牙殖民地的白銀,使茶葉貿易成為可能,它把需要硬通貨才能在東印度群島購買商品的歐洲商人和美洲聯系在了一起。白銀在印度和中國的購買力遠高于歐洲。當然是北美消費者的需求使這些亞洲商品完成了整個循環。到18世紀中期,茶葉成為北美殖民地增長最快的消費品之一6

盡管本書是從英裔美國人的視角出發的,但和最近很多對早期現代經濟的研究一樣,本書也認為,單是歐洲人的需求和消費并不能驅動全球市場。在17世紀和18世紀,歐洲商人不僅沒有在經濟上主宰世界上的其他地區,他們還不得不通過談判才能進入中亞、南亞和東亞充滿活力的商業生活7。事實上,這些地區的國際停靠港提供了大量的商品。而且,根據美國歷史學家彭慕蘭(Kenneth Pomeranz)[8]的說法,這些地區“比西歐更接近新古典主義的市場經濟理想”8。即便是18世紀的政治經濟學家也承認,亞洲非常富裕。亞當·斯密(Adam Smith)[9]就注意到,亞洲的生活成本和勞動力成本較低。他承認,中國比歐洲任何國家都要富裕,而食物的價格在中國和歐洲差異很大。9[10]亞洲的統治者們謹慎地限制商品和市場準入,保持對自己有利的貿易平衡,控制文化接觸造成的影響。反過來,歐洲國家有時會依靠武力,強行進入這些市場。他們希望在商業上的“咄咄逼人”能夠在此獲取更多霸權。

盡管如此,亞洲商人還是接受了對外貿易。這樣一來,歐洲的經濟擴張不僅成為可能,而且在競爭的刺激下,商品供應有時會領先于歐洲消費者的需求。例如,在17世紀,為了挑戰葡萄牙和荷蘭在經濟和政治上的優勢地位,英國向英國東印度公司頒發特許狀,賦予它在亞洲建立基地、壟斷貿易的極大權力。相反,中國只允許在其港口城市進行商業往來,而全球性的茶葉貿易正是從這些城市開始的。廣州是茶葉加工、交易和分銷的中心。在18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歐洲商人尤其是英國東印度公司,試圖把壟斷茶葉市場作為一種政治手段來阻止商業競爭,并影響中國的貿易政策。因此,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它的倉庫里囤積了大量茶葉,并且絞盡腦汁刺激消費者對這種相對新奇商品的需求。直到18世紀40年代,北美殖民地的消費者才欣然接受了這些多余的茶葉,引發了一場所謂的消費革命,為漫長的18世紀打上了鮮明的標簽10

和許多商品一樣,茶葉一旦進入全球市場,就很容易跨越英國的邊界,從生產者手中轉移到商人手中,再轉移到消費者手中。無論中國還是英國都無法預測或控制轉移的方式。事實上,通過對商品的研究表明,從鱈魚到鹽、糖、紅木和咖啡,一切商品都有復雜的生命周期。例如,人類學家西敏司(Sidney Mintz)在他的經典著作《甜與權力》(Sweet and Power)一書中,就在全世界范圍內,跨越多個世紀探索了歐洲人是如何在糖的驅使下,剝削奴隸并且主導了新大陸(New World)經濟的。熱切的消費者很快就在他們的飲食清單中加上了糖,以此助長了奴役的循環。在對茶葉和其他含咖啡因飲料的消費增長中,當然少不了糖,它幫助建立起連接美洲、歐洲和東印度群島的相關商業網絡11。雖然茶葉從來都不是由失去自由的勞工生產的,但在17世紀和18世紀,作為一種消費組合,糖以及加了糖以后變甜的茶無疑推動了大西洋奴隸貿易的發展。即使在美洲殖民地之間做生意的商人,如果不是剛好要用茶葉交換奴隸的話,也可能會把茶葉和奴隸放在一起運輸12。然而,我在這里更感興趣的是茶葉從生產者到消費者的茶幾上這一不可預測的路徑,以及在美國獨立戰爭的前、中、后期,茶葉的政治意義是如何影響了英裔美國人的文化和經濟的。在這個大背景下,當美國人描述他們與英國東印度公司的關系以及英國強加給他們茶葉稅的時候,他們喚起人們注意的“奴役”只是一種比喻,因為茶葉貿易其實與人口販運關系不大。

商業貿易擴展到大西洋之外,這為人們帶來了新的奢侈品,改變了人們的飲食和生活方式,為所謂的消費革命奠定了基礎。18世紀初的消費改變并非新生事物。歷史學家把歐洲出現“財物(Worldly Goods)”一詞的時間追溯到了15世紀,當時航海技術和商業手段的發展,使得海外探險和對外貿易不僅成為可能,而且越來越普遍。富裕家庭(不僅僅限于那些擁有貴族頭銜或者政治權力的人)贊助商業公司,收集珍稀物品以及用來消費的奢侈品,以此提高自己的威望和地位13。然而,直到17世紀末和18世紀早期,歐洲和英國的北美殖民地才經歷了荷蘭歷史學家揚·德·弗里斯(Jan de Vries)所謂的“勤勞革命(industrious revolution)[11]”,它幫助更多的家庭“既更多地參與了以市場為導向、以賺錢為目的的活動,又增加了對市場上提供的商品的需求”14。換句話說,很多家庭都有意識地重新分配他們的時間和工資,最大限度地購買現成的商品。生產力的提高增強了消費能力,隨之而來的需求增加了商品的流通,為正在崛起的中產階級和新貴階層提供了更多的選擇。受益于歐洲商人間的競爭,全球貿易變得越來越普遍,奢侈品(尤其是生活用品)越來越容易買到,也越來越便宜了15

通過這種方式,在說英語的世界中,茶葉變得無處不在,而且促使消費者對他們購買的東西產生了不同的想法。事實上,正如我在本書中論述的那樣,并不是商品的簡單擴散就能在消費活動中引起“革命”,而是這些商品的意義必須發生改變,才能引起“革命”。從18世紀20年代開始,茶葉開始裝點北美殖民地家庭的餐桌。雖然是一種外國商品(讓人聯想到它的原產地中國),但它在各個階層和等級的家庭中越來越普遍。然而,學者們卻爭論不休:到底是消費需求先于供給,還是供給先于消費需求?卡里·卡森[12]在他對英屬美洲殖民地的消費研究中提出了一個著名問題:“為什么會有消費需求?”他認為,是消費者的欲望促使商人增加了他們運來的商品數量和品種16。然而,在18世紀40年代前,英國東印度公司提供的茶葉供過于求,迫使貿易商和零售商們去尋找新的途徑,去發現顧客。他們打廣告、做營銷,并且改進了分銷方法,幫助茶葉這樣的奢侈品跨階層流動。商人和消費者共同分享商業利益,擴大了商品的選擇和滲透范圍17。到處都能買到新商品,培養了消費者使用它們的習慣,而且,禁止奢侈品的法令不再生效,沒有了購買某些商品的人為限制,勞工階層可以模仿比他們社會地位更高的人身上的那種優雅氣質。換句話說,人們追求的是一種能抬高身價的消費,或者是一種受人尊敬的行為,為他們的購買行為增添社會、道德和政治意義18。盡管如此,向往上流社會的生活并不一定導致人們絕對效仿精英階層。茶葉和糖的消費者并不是被動或簡單地模仿,相反,他們是大西洋貿易和市場的熱心參與者。更多的選擇為更多的家庭帶來了新商品和更加便捷舒適的生活。這些非精英階層的人們,重新定義了奢侈品的含義。到了18世紀50年代,英國國內以及北美殖民地的英國臣民們,越來越多地把茶葉作為日常用品購買和消費。一度被看成是奢侈品的茶葉,變成了生活必需品19

由于資源重新分配或生活水平提高成為可能,在英國及其殖民地中,消費新商品的情況越來越多。這就強化了一系列與此矛盾的道德問題:人們應該消費什么樣的奢侈品?該消費多少?為什么要消費?經濟學和倫理學是社會領域的兩股對立力量,經常展開激烈的斗爭。18世紀初,一些社會評論家抱怨說奢侈品的傳播敗壞了個人美德和社會福祉,他們批評貧困的勞工階層,尤其是婦女們的消費習慣。在他們眼中,女性意志薄弱,喜歡過鋪張奢侈的生活,因此,女性總是和茶幾邊的流言蜚語聯系在一起20。然而,到18世紀中葉,經濟理論家(無疑是在商人和他們顧客的幫助下)忙著重新定義經濟行為,將道德和商品銷售分開,將市場活動世俗化,甚至將囤積商品的意義上升到對國家有利的高度。他們特別希望區分從東印度群島舶來的或是在新大陸殖民地上生長的新奢侈品,說這些是國家繁榮的動力,而不是罪惡和失去救贖的前奏。例如,對于大衛·休謨[13]而言,奢侈品代表了一種對社會有益的善,追求個體富足興旺的自私可以使所有人受益。18世紀晚期,亞當·斯密則更進了一步。他在《道德情操論》一書中認為,追求奢侈生活非但不是自私,反而促使一個人去關心別人的命運,視他人的幸福如同自己的幸福一樣必不可少,雖然他除了看到別人幸福自己覺得愉悅之外,從中一無所獲21。換句話說,一個以消費為基礎的社會不一定道德淪喪,而且,消費需求以及伴隨而來的工業和繁榮,會讓社會中的所有人通過慈善事業獲得更大的利益。那些被貼上奢侈品標簽的物品,不再是墮落的標志,而變得無可非議甚至不可或缺了22

然而,消費者心理的轉變,并沒有解決消費以及由此產生的社會行為之間持久的矛盾心理。即使“奢侈的惡習”這個概念逐漸消失,但在北美人民的世界中,對于消費的焦慮仍然不易消除。18世紀中期,當美國人開始質疑英國的經濟主權、貿易壟斷以及政治經濟學是否符合立憲原則時,這些在18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關于奢侈品的爭論為美國人提供了現成的道德詞匯。特別是在爭論反進口和茶葉問題時,無論是商人還是他們的顧客都在消費品的政治和道德含義中苦苦掙扎。不管富人還是窮人,他們都喝茶。茶代表了一個有自我意識的消費階層正在變化的時尚,但它也以各種方式被政治化,成為理解美國獨立戰爭的晴雨表。18世紀60年代,反進口運動的支持者們呼吁消費者克制,并指責奢侈品消費威脅到了北美人民的自由。反進口協議就體現了這些道德爭論。然而,在商人和消費者眼中,經濟上的利己主義決定了消費的政治含義。共和主義理想追求道德高尚,要求人們對奢侈品保持克制,這經常和消費者的欲望以及殖民地經濟中固有的問題發生沖突。而當商人們遵守反進口協議時,他們其實并不像一些學者認為的那樣,是為了共和主義的道德理想而拒絕奢侈品消費23。相反,他們利用抵制這一手段,重新平衡因英國產品過剩而不堪重負的殖民地經濟。商人既要應付激進愛國者的政治要求,又要應付信貸和貨幣短缺。他們在處理庫存的同時,也能堅持反進口政策。這些庫存就包括大量的過剩茶葉24

在經濟利己主義的驅動下,北美商人支持反進口運動,這也和自由貿易的理想產生了共鳴。盡管殖民地商人維護了一條熟悉的、合法的貿易渠道,但當他們受到英國經濟政策的限制時,他們也經常建立和利用跨殖民地以及跨國家的大西洋貿易網絡,進行非法貿易25。擁有共同宗教信仰或者社會關系的家庭和朋友在費城、波士頓和紐約的商人們中間建立起貿易網絡,這也是這項研究中的地理聯系。資料顯示,美國中大西洋地區(mid-Atlantic)[14]的商人彼此既有合作也有競爭,這也突出了茶葉在貿易網絡中的普及程度以及重要性。這些貿易網絡也擴展到倫敦、里斯本、阿姆斯特丹和非英屬的西印度群島。北美商人希望拿到的商品盡可能便宜,以賺取更多的利潤。例如,在18世紀40年代和50年代,英國處于戰爭期間[15],和英國的貿易經常又昂貴又不確定,甚至會遭遇禁運。因此,北美商人轉向了荷屬加勒比地區。他們走私重量輕、易于銷售的茶葉,把這種受人歡迎的商品帶到以前幾乎無法接觸到商品的地方,但這也引起了英國海關部門的憤怒。出于方便或者實用的目的,當走私商人的利益與北美激進分子的利益一致時,要求政治自由的呼聲就會和要求自由貿易的呼聲一同響起26

消費者們同樣嘗到了新型商業市場的滋味。在18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當社會要求消費者改變購買習慣時,他們有時也會出于自身的利益行事。在美國獨立戰爭前的早期小冊子和印刷品中,充斥著要求殖民地居民限制消費,保持他們的美德和政治自由的言論。單看這些言論,人們可能會認為,美國人以他們作為消費者的共同經歷為基礎,達成了更廣泛的政治共識或一致行動27。然而,這些材料中也貫穿著另一種言論。早期北美商人的賬本和海關記錄標記出流向殖民地的商品,從中可以看到,消費者的克制以及對抵制諸如茶葉之類商品的共識,很不明確,而且遠未達成一致。凱特·豪爾曼(Kate Haulman)在《18世紀美國的時尚政治》一書中追溯了消費欲望與革命要求之間的緊張關系。激進分子們要求人們艱苦樸素,穿著共和主義風格的服裝。豪爾曼說:“尤其在婦女和其他女性化的形象中間,時尚領域的個人政治表達依然存在,這成為輝格黨的一個政治麻煩。28”在茶葉消費中,婦女同樣扮演著重要角色,也同樣經歷了利益沖突。由革命者組成的市鎮委員會呼吁北美殖民地婦女停止購買那些列在反進口協議書清單中的商品。盡管不情愿,但她們意識到,改變她們的購物習慣在政治上是必要的。然而,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如果有可能,都會繼續在當地商店里為他們的家庭購買違禁物品29。推動這場革命的,是迅速擴散的經濟利己主義在他們心中種下的焦慮和懷疑,而不是什么正確經濟行為的清晰概念。

1773年,盡管北美人民在消費市場上充滿熱情地參與了半個多世紀,但在《茶稅法》(Tea Act)通過后,他們還是設法團結起來,不進口英國商品。對于茶葉消費的政治后果,主導抵制英國商品的人士也很糾結。盡管茶葉給北美殖民地的居民帶來了麻煩,一些人還是堅持原來的立場,對外國奢侈品表示道德上的憤慨。然而,政治活動家更多的是從全球視角看待茶葉危機,而不僅僅局限在喝茶對人的身體和精神上的傷害,以及對地方稅收的負擔上。對于英國東印度公司這類企業的監管政策,以及該公司在海外商業市場上的惡劣行徑,英國和美國的批評者都提出了質疑。通過抵制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商品——特別是茶葉,美國人對這家公司在締造和壟斷英國的經濟中扮演的角色提出了批評。事實上,在18世紀70年代初,大西洋兩岸對英國的批評主要集中在英國東印度公司不久前對孟加拉的征服上,它的部分經費就來自銷售中國茶葉的收入。這家公司在亞洲的所作所為證明,以政府的名義行使公司的權力會造成多么可怕的后果。因此,北美的政治活動家們擔心,英國東印度公司未來也會在北美行使商業主權。他們策劃“茶黨運動”,提出抗議,并針對北美商業市場可能被大型企業接管發出警告。對于茶葉銷售和稅收的監管政策,北美人民進行了一場唇槍舌劍的斗爭。他們重新定位了茶葉,把它作為英國暴政的象征,并吹響了革命的號角30

把波士頓傾茶事件和1773年的危機放在它們的國際背景中去理解,就可以知道為什么在這些事件之后,美國人又迅速開始消費茶葉了。美國人并不排斥奢侈品或者商品消費。盡管1774年的《大陸聯盟條例》(Continental Articles of Association)對茶葉進行了限制,而且公眾普遍承諾,放棄消費茶葉這一英國壓迫的象征,但茶葉仍然無處不在。即使在抗議的最高潮,人們仍然有滋有味地喝著茶。在美國獨立戰爭期間,一些美國人甚至靠它發了財。只要有機會,只要能買到,美國的商人和消費者們就從未中斷尋找、交易和購買茶葉。在戰爭的最初幾年,事實證明,不進口、不消費茶葉的要求很難通過當地的合規監督委員會強制執行。從1774年到18世紀70年代末,商人請求大陸會議允許銷售和消費已經在庫房中的茶葉,特別是非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茶葉。此外,他們要求取消出口禁令,允許他們同荷屬和法屬西印度群島進行糧食貿易,同時換回茶葉。由于茶葉稀缺,消費者還向商人和政府機構施壓,要求他們管控茶葉的價格和供應。北美殖民地婦女譴責那些囤積居奇、貨賣高價的商人,要求各州以及國家的立法機關通過價格管控來規范茶葉的分銷和銷售。1776年春,大陸會議重新開放了對外貿易。在獨立戰爭后期,茶葉又大面積地回到了費城、紐約和波士頓的商店里。盡管經濟問題從來不是發動獨立戰爭的唯一動機,但是,方便地獲得商品以及公平的市場競爭,對美國人的日常生活一直至關重要31

美國獨立戰爭之后,美國圍繞著茶葉展開了有關新政治經濟體系的討論和分歧。茶葉不但沒有從美國商人的貨架上消失,反而讓他們發了一筆橫財,并且成為美國政府的重要收入來源。為了清償戰爭債務,大陸會議(Continental Congress)[16]和潛在的盟友簽訂商業條約,試圖重新建立國際貿易和信貸。在戰爭期間,商人們利用加勒比地區的貿易網絡以及法國的自由港,比如南特和洛里昂,籌集資金,購買武器。英國戰敗后,美國商人仍然鼓吹自由貿易的好處,開始直接派船前往中國,而不是從歐洲盟友那里購買茶葉和絲綢。另一方面,各州和聯邦國會為了增加收入,互相爭奪對這些外國奢侈品征稅的權力。到18世紀80和90年代,看重自身利益的商人和歐洲的貿易公司爭奪亞洲市場的主導權。他們帶來美國的人參(西洋參)以及太平洋西北海岸的水獺皮,希望找到一種完美的商品用來交換茶葉。盡管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支持自由貿易,但美國商人還是要求國家制定商業政策,使他們在海上貿易中對歐洲對手保持競爭優勢。根據聯邦憲法,剛得到權力的國會并沒有像英國對待英國東印度公司那樣,授予某個企業商業壟斷權。他們的選擇是向從事對外貿易的商人的個人利益讓步,并且承諾保護新的“獨立的商業特權”32。美國的外交官和政治家屈服于現實,把商業監管作為自己外交政策的一部分,制定限制措施以及關稅政策。同時,那些習慣喝茶、不再擔心其道德影響的消費者為活躍在充滿活力的全球市場經濟中的商人提供了充足的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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