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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息縱容

與安重榮不同,安從進是前任皇帝李從珂的大功臣,一開始就不是石敬瑭的人,對后晉王朝充滿了天然的不信任。為防備新朝皇帝對前朝功臣有可能的清算,坐鎮襄陽的安從進苦心經營自己的地盤。憑借地利,他一面大量招募亡命之徒擴充軍力,一面截留南方各國送往后晉的貢賦以充實自己的財力,有客商途經襄陽都被他抓了壯丁,刺字當兵。

石敬瑭對安從進的做法深感憂慮,擔心遲早引發大亂,便想試試能不能用比較溫和的手段削弱這個危險的策源地。他派人去對安從進說:“王建立入朝,請辭退休,現在已經回上黨老家,把平盧節度使的位子空了出來,卿如果有意,朕馬上下旨。”安從進回答道:“好啊,只要陛下把青州(今山東益都,平盧總部)搬到漢水南岸(襄陽位于漢水南岸)來,我馬上就去上任!”

面對安從進近乎挑釁的答復,石敬瑭害怕引發新的叛亂,也只好聽之任之,不敢稍有責備。但就是這樣的軟弱,也沒有讓安從進暫停自己造反的腳步,他開始四面尋找盟友,試圖組建對抗后晉朝廷的同盟體系。

安從進看中的第一個潛在盟友,是與其轄區相鄰的后蜀帝國。然而,此時的后蜀根本沒有資助中原內亂,進而擴張領土的念頭。這不是說后蜀對更大的國土毫無興趣,而是因為它的內部正在經歷一輪持續了很長時間的大規模權力重組,富有實戰經驗的開國元勛,有的被逐步架空,有的被消滅,他們留下的空位正在由缺少軍事歷練的新人填補。

創建后蜀的一代英主孟知祥,早在李從珂當上皇帝的當年(934年)七月便已病逝。臨終前,孟知祥曾召見宰相趙季良、武信節度使李仁罕、保寧節度使趙廷隱、樞密使王處回等重臣,命他們輔助時年十五歲的太子孟仁贊繼位。

當晚,孟知祥病逝,尚未得到主上死訊的李仁罕已在集結軍隊,似有異心。趙季良和王處回決定暫時封鎖消息,安排布置,在孟知祥逝世后第三天,擁立剛剛改名為孟昶(用生僻字方便臣民避諱)的孟仁贊登基,成為后蜀的第二代皇帝。

心高氣傲的李仁罕,這才發現自己被老同事們算計了,錯過了最佳的奪權黃金期,頗為懊惱。但他還是看不起皇座上那個十五歲的半大孩子,又仗著自己在后蜀諸武將中排名第一的戰功及老資格,氣勢凜凜地向小皇帝要求加授自己為判六軍諸衛事,即統領全體禁軍。

孟昶,字保元,是孟知祥的第三子(另一說第五子),生母為貴妃李氏(據說原為李存勗嬪妃,又一說為瓊華長公主婢女)。除去早夭的兄弟,孟昶至少還有一個由李皇后(李克用之女,后唐的瓊華長公主)所生的哥哥,論嫡論長都比孟昶更有資格繼承孟知祥的大位。但那個人被留在中原當人質,之后便下落不明了,連名字都沒被史書記載。而孟知祥來到蜀地的其他兒子,都比孟昶小。

不過,李仁罕可能不太了解的是,孟昶能毫無爭議地當上孟知祥的繼承人,除了排行原因,還由于這個孩子非常聰明,對政治的敏感度擁有超出其年紀的成熟。在李仁罕的要挾下,孟昶批準了李仁罕的請求,任命他判六軍,但同時又任命后蜀軍界另一元老,與李仁罕一向不和的趙廷隱為六軍副使,牽制李仁罕的權力。

即便如此,為防備李仁罕發難,孟昶馬上在皇宮新設了一支護衛親軍,號稱“殿直四番”。為了讓只服父親不服自己的諸位元老相信,新君是體恤老臣的,他們已獲得的權力不會受到挑戰,孟昶特別挑選李仁罕的兒子李繼宏、趙季良的兒子趙元振、張業的兒子張繼昭、侯弘實的兒子侯令欽、趙廷隱的兒子趙崇韜等功臣子弟擔任殿直四番的指揮官,一時間皆大歡喜。

后蜀的昭武節度使李肇,原本對孟知祥沒有多少忠誠,此時聽說新君即位,便按常規離開利州(今四川廣元),前往成都覲見新君。一路上,李肇都在觀望,走走停停,光在漢州(四川廣漢)就停留了十幾天,與親戚朋友歡宴聚會,順便探聽成都傳出的各種消息。

孟昶最初的表現讓他放心了:新君就是個懦弱無能的小孩子罷了,對自己毫無威脅。在得意忘形之余,李肇大搖大擺地來到成都,覲見新主孟昶,聲稱自己有足疾,所以拄著拐杖,不肯跪拜。

李肇沒有想到的是,他眼中的小孩子孟昶,向所有元老功臣示好,顯得那么溫良無害的同時,其內心卻十分清楚:元老功臣雖然強大,但從來不是一個集團,是可以被分化的。有些需要嚴加防備,盡早清除,比如現在最冒頭的李仁罕;有些可能依靠或至少暫時利用,比如與李仁罕不和的趙季良與趙廷隱。

孟昶不動聲色地派了一個與自己關系親密,但又不容易引人注意的醫官韓繼勛,借著給元老們看病的名義,穿針引線,秘密聯絡趙季良和趙廷隱,取得了這一文一武兩位大佬的明確支持。然后,孟昶在二趙的支持下,于某日上朝時突然逮捕了毫無防備的李仁罕,向天下公布其未必屬實的謀逆罪狀,與此同時,李仁罕剛剛被升任殿直軍官的兒子李繼宏也被拿下,父子倆一并被誅。

還在成都的李肇突然聽聞李仁罕被殺,大驚失色,急忙覲見孟昶請罪。第二次見面,李肇將手中的拐杖扔到了一邊,頭叩得又響又標準。

喲,李公的足疾好得這么快啊!孟昶的左右顯然不相信,因而彈劾李肇對君上倨傲無禮,其罪當誅。但孟昶很明智,知道過猶不及,于是下詔,鑒于李肇年事已高,身體不好,就不再拿昭武節度使的繁重工作來辛苦老臣了,任命他一個沒有實際工作的高官太子少傅,讓他全家搬到成都旁邊的邛州養老。就這樣,又一個可能的潛在危險被孟昶清除了。

相較之下,二趙比較忠誠,李仁罕比較跋扈,但讓某一派重臣一家獨大,顯然是不符合平衡原則的。所以,孟昶特別優待了李仁罕的外甥——另一員大將張業。于是,據調查,張業雖然是李仁罕的至親,但確實沒有參與謀逆,孟昶提升張業為武信節度使兼同平章事,讓他重新整合被大大削弱后,危險性沒那么大的李仁罕集團,以便平衡趙季良和趙廷隱在朝中的影響力。

對趙季良和趙廷隱兩位大功臣,孟昶表現得極為尊敬,但對于能夠“減輕”二人工作負擔的機會也從不放過。趙季良是一代賢臣,看出新主想干什么,便幫他一把,主動請求將原本由自己獨掌的三司(戶部、鹽鐵、度支,其中戶部掌管國家稅收收入,鹽鐵掌管國家專賣的收入,度支掌管國庫的支出,三司合起來便是國家的財政權)大權分攤給孟昶提拔的另兩位新宰相張業、毋昭裔。于是孟昶順水推舟,讓趙季良繼續管理戶部,讓毋昭裔判鹽鐵,張業判度支。

對于趙廷隱,孟昶將他尊為太傅。據說每遇國有大事,孟昶都會親自到趙廷隱府上征求老將的意見。但換句話說,如果國家沒遇上大事,老將軍也就不必太辛苦了。

后來,等趙季良病逝,孟昶又設計除掉了張業,罷免了王處回,安排趙廷隱退休,將元老功臣的權力全部收回自己手中,再分配給自己提拔的新人。孟昶重新集權的過程長達十五年,其間竟沒有發生過一次大的動亂,其手腕不可謂不高明。不過,在安從進向后蜀請求結盟反晉的時候,這個進程才進行了不到一半,對于此刻的孟昶而言,當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后晉作戰,且不說勝負難料,就算勝了,難道讓趙廷隱、張業這些人再建大功嗎?那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于是,孟昶便以出川路途遙遠且險峻,無法保障軍隊供給為由,拒絕了安從進的結盟請求。

安從進不肯就此罷手,再派使者到江陵(今湖北荊州),請求與南平王高從誨聯手。安從進認為自己這么做是有道理的,因為此前高從誨曾主動派人來襄陽,與他有過私下聯絡,還拍過胸脯:有道是遠親不如近鄰,你有事盡管說,咱倆誰跟誰啊?但這位兵微將寡的近鄰,一看安從進送來的密信,大吃一驚,咱說的“有事”可不包括這種要命的事啊!何況南平剛剛與后晉強化過“雙邊關系”。

不久前,石敬瑭曾派翰林學士陶穀出使南平,給高從誨祝賀生辰。高從誨在長江邊上的望沙樓上宴請后晉使臣,同時舉行了一次水上閱兵,讓南平的戰船都駛到樓下,排成戰陣,請陶穀觀看,暗示咱南平雖小,還是有些武力的。當然,暗示不能讓大國理解為示威,不然真要引來討伐,會讓小小的南平國吃不了兜著走。所以高從誨又解釋說:“江南和蜀地一直不肯向大國臣服,我義憤填膺,故而在此整修武備,就是為了在大國興師的那一天,出兵助戰。”

陶穀回報石敬瑭,石敬瑭裝作對高從誨的“忠貞”深信不疑,大喜,賞賜南平王盔甲一百套、戰馬一百匹。高從誨也忙進貢金器一百兩、御衣錦緞一百五十匹、白銀五百兩,還有白龍腦香、金花手劍等回禮謝恩。后晉與南平的關系,至少在表面上十分融洽。

這里簡單介紹一個人。此次出訪的后晉使臣陶穀,他原姓唐,字秀實,邠州新平縣人,早年喪父,但天資聰穎,又勤奮好學,十幾歲時已以文章知名,自負甚高,對功名富貴充滿了渴望。后晉建立后,因為新皇帝叫石敬瑭,雖然“瑭”字與其姓氏“唐”同音,按常理這不用避諱,但為了最大限度避開阻礙自己仕途的隱患,他還是拋棄了祖姓,改名陶穀。

陶穀主動寫信給當朝宰相李崧,自我推薦。李崧發現這個年輕人很有才華,也愿意當伯樂,就將他提拔為集賢校理,這個官雖然不算大,但容易接近最高層。同時,李崧常常向石敬瑭提起這個很有前途的新人,使他在皇帝心中留了一個好印象。總之,陶穀遇上了貴人李崧,從此走上人生的快車道。關于陶穀的故事還有很多,以后會提到。

回到主線。話說南平王雖然不是什么至誠君子,但人家也就是賴點兒小錢,絕不敢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權衡利弊,高從誨認為安從進造反成功的可能性無限接近于零,于是寫信給安從進,幫他分析天下大勢,力勸他不要造反,尤其是不要把南平拖下水。

安從進大怒,那姓孟的叫不動倒也罷了,反正我和他原本也沒交情,但你姓高的可是和我拍過胸脯的,怎么一到關鍵時候也掉鏈子?一怒之下,安從進上奏石敬瑭,反過來誣告高從誨企圖背叛大晉。高從誨與安從進的兄弟情就這樣走到了頭,他也將安從進企圖謀反的事密奏后晉,并表示如果朝廷要討伐叛徒,南平愿出兵相助。

石敬瑭對安重榮再三寬容,還可以說成厚待有功之臣,但像安從進這種對后晉朝毫無寸功的大刺頭,行事如此囂張,意圖謀反的證據已如此確鑿,是不是該到重拳出擊的時候啦?然而,即使收到了高從誨的密奏,石敬瑭依然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對安從進的策略仍然是執行了多年的姑息縱容。后晉皇帝不知道在條件許可時應該防患于未然,非要等到叛亂發生才想起動手嗎?事實當然不是這樣。石敬瑭“好謀無斷,多疑少決”,但在桑維翰等謀士的輔佐下,做出的各項決策、選擇算得上理性最優。

在下認為,石敬瑭一直有意無意地縱容安重榮與安從進,既是因為后晉朝得國不正,對外軟弱,導致軟實力偏弱,不敢輕易對藩鎮用強,更是因為在他眼中,還有一個比“二安”更具危險性的藩鎮大帥,需要優先對付。那個人,就是在平定范延光之亂中為后晉朝立下大功的楊光遠。

早在討伐軍仍在圍攻廣晉,范延光尚未開城投降之時,石敬瑭就已經從楊光遠的一些作為中嗅到了讓人不安的跡象。那時,借助前線主帥的身份,楊光遠經常通過宣徽使劉處讓向朝廷提出要求,不少要求甚至超出他的職權。對于這種過分的索取,石敬瑭不想讓自己當惡人,便裝糊涂,不置可否,將皮球踢給當時身兼同平章事和樞密使的桑維翰和李崧。

兩位宰執大臣中,李崧比較軟,只能順從桑維翰的意見。而桑維翰公事公辦,凡是不合理的,一律不予批準。見自己的要求一次次被駁回,楊光遠十分惱火,便對劉處讓發牢騷,抱怨朝廷不公。正好劉處讓也對桑維翰和李崧不滿,便來了一次大爆料:“其實皇上對你是非常支持的,請求被駁回,全是因為桑維翰、李崧這兩個宰相從中作梗!”

真的如劉處讓所言,石敬瑭非常支持楊光遠嗎?早在張從賓被消滅時,范延光就曾將造反責任推給替罪羊孫銳,想借他的腦袋向石敬瑭服軟求饒。石敬瑭拒絕范延光的請降,指示楊光遠攻下廣晉,徹底消滅范延光。然而,在平叛戰爭的最后階段,范延光已陷入絕境,滅亡只是時間問題,石敬瑭突然改變態度,主動赦免范延光,讓楊光遠的功績大打折扣。

不知楊光遠是沒看出來,還是他不在乎那位弱勢皇帝的猜忌,等平定范延光的戰事結束,他便上奏抨擊桑維翰、李崧的“誤國之罪”。石敬瑭當然知道桑維翰、李崧在替自己背鍋,但鑒于形勢,不能說破。他解除了桑維翰、李崧二人兼任的樞密使之職,由與楊光遠有交情的劉處讓擔任樞密使,以免破壞與楊光遠的關系。與此同時,在桑維翰的建議下,石敬瑭乘勝將范延光的根據地魏博鎮一分為三:以貝州、博州以及從成德鎮割出的冀州,組成永清鎮;魏州(廣晉府)再次改名鄴都,單獨設置留守;以相州、衛州、澶州設立彰德鎮。

經過這次分割,魏博這個從唐朝中葉以來最主要的動亂策源地不復存在,石敬瑭做到了當年朱友貞想做卻沒能做到的事。同時,它使楊光遠接替被他打敗的范延光成為新的魏博節度使的理想,落了空。當然,石敬瑭也沒敢虧待楊光遠,馬上將他轉任西京留守,使他有機會在不久幫助范延光“自殺”。

既然洛陽已經不是首都,又位于內地,就沒有必要配備太多軍隊了。石敬瑭以此為由,削奪了楊光遠的部分兵權。楊光遠非常窩火,雖然石敬瑭將女兒長安公主嫁給了楊光遠的長子楊承祚,表示君臣親如一家,但楊光遠還是覺得虧大了,內心醞釀更大的計劃。他悄悄派人攜帶珠寶出使契丹,賄賂上下,并找機會向契丹皇帝申訴自己在后晉遭遇的不公正對待,甚至嘗試與石敬瑭爭奪干爹。

要與當朝皇帝同臺競技,去異族主子那里比試行賄的功力,那當然需要很多錢。楊光遠在洛陽巧立名目,出臺了各種橫征暴斂的土政策,狂刮地皮,使轄區內百姓的負擔更重了。石敬瑭聽說了這些事,讓伶人編成戲劇譏諷,但楊光遠頂著一張刀槍不入的厚臉皮,毫不在意。

另外,在被迫裁軍之時,楊光遠挑選悍勇的軍士一千余人,組成一支只忠于自己的私人部曲。為了讓這群武夫死心塌地地跟隨自己,楊光遠放縱他們在洛陽、河陽境內任意搶掠,無惡不作。楊光遠這一系列舉動,讓后晉皇帝如坐針氈。看來還是得出手,否則后果難料。

于是,在范延光被“自殺”之后一個多月,楊光遠受邀入京覲見,石敬瑭高調設宴款待這位親家公。席間,滿面春風的后晉皇帝追憶功臣,關切地問:“之前圍攻鄴都之時,愛卿的左右部將多立功勛,可好多人現在還沒有得到應得的賞賜,這是朕的過失啊!這個錯誤現在就改過來,有功諸將各授刺史,讓他們也有機會光宗耀祖。”

楊光遠好像一時沒反應過來,或是當時喝醉了,只覺得提拔自己的手下,就等同于增強自己的影響力,欣然同意。石敬瑭馬上將楊光遠的幾個心腹部將任命為各州的刺史,天南地北分散安插,讓這些人離開楊光遠的直接管轄。

然后,等入見完畢,楊光遠離開汴梁,準備回洛陽的路上,石敬瑭突然派人追上去,一道圣旨便將安從進不要的平盧節度使之職送給楊光遠,同時自然而然地解除其西京留守兼河陽節度使的職務。自當年王師范讓朱溫滅掉之后,平盧鎮的額定軍力就比較弱,《舊五代史》稱為“素無兵眾”,所以為了讓這次調動看上去不像是降級,石敬瑭還加封了楊光遠一個“東平王”的高貴頭銜。

楊光遠這才發現自己被算計了。他通過晉安投降和討伐范延光構建起來的小集團,基本上被石敬瑭拆散了。楊光遠壓下剛剛萌芽的野心,老老實實地去青州上任。如果說與從前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在洛陽任上,楊光遠發財了。他的兒子楊承勛組織搬家,為了將楊家的錢財、姬妾、仆從等運到青州,竟動用了一千多匹馬,號稱“滿盈僭侈,為方岳之最”。

楊光遠沒有滿足于自己在“富豪排行榜”上已有的顯赫位次,到了平盧節度使任上,仍以搜刮民財為重心。但石敬瑭就不管了,他對楊光遠的壓制到此為止,只要楊光遠對朝廷的威脅程度縮小到可控范圍,那他貪點兒財,就讓他貪吧!

其實,石敬瑭對各地藩鎮的各種不法行為,只要不是造反或預謀造反,基本上都是聽之任之,哪怕那個藩鎮沒什么功勞,也并不強大。

比如當年在爬墻時,被皇甫暉抓住腿拽下來,被迫成為首領的趙在禮,此時正在宋州(今河南商丘)任歸德節度使。趙在禮能力有限,沒什么野心,當上節帥就是專心盤剝百姓,宋州百姓對此苦不堪言,都盼著他早點兒離任。一次,石敬瑭打算調趙在禮去長安任永興節度使,消息傳來,宋州百姓喜出望外,奔走相告,彼此祝賀說:“趙在禮要走了,眼中釘總算可以拔去了!”趙在禮也聽說了民間對他調動的反應,勃然大怒,于是上疏請求在宋州多留一年。石敬瑭對藩鎮總是寬宏大量,欣然同意。趙在禮馬上開始對百姓展開報復。他命人在歸德鎮內清查戶口,每戶強征一千文銅錢,號稱“拔釘錢”。拔釘錢的催逼力度遠超皇糧正稅,不交或交不齊的,一律抓起來,大刑伺候。很快,在百姓的呼冤喊痛聲中,一百多萬拔釘錢被強征上來。趙在禮一面得意揚揚地將這筆錢財裝進私囊,一面居高臨下地譏諷治下的百姓:看你們以后誰還敢說拔釘?

又比如,因追隨楊光遠,在平定范延光之亂時立功,而得到提拔重用的諸將中,地位最顯赫、最值得一提的,是榮升彰義節度使的張彥澤,一個粗暴殘忍的蠻橫武夫。張彥澤祖上出自突厥,已在中原生活了幾代人,仍未完全漢化。張彥澤自小勇悍過人,相傳他長著一雙類似貓科動物的眼睛,黃色的虹膜,到夜晚能放出寒光,讓人不寒而栗。張彥澤有個兒子,經常遭他毒打。這個兒子受不了這種看不見盡頭的折磨,從涇州(今甘肅涇川)的家中逃走,流亡異鄉。張彥澤大怒,上奏朝廷,在全國通緝兒子。最終,張彥澤的兒子在齊州(今山東濟南)被捉住,之后石敬瑭特別為此事下詔,將他遣送回家。換句話說,張彥澤的兒子一路亡命,幾乎橫穿了整個后晉,也沒能逃脫自己惡魔般的父親的手掌心。

張彥澤吩咐將兒子處死。張彥澤手下有個掌書記張式,本是張彥澤的遠親,平時兩人的關系好像還不錯,見此情景,急忙出言相勸:他是你的親兒子,又沒犯什么大錯,何必把事做絕呢?史書沒有記載張彥澤的兒子究竟有沒有因為張式的勸說而逃得一命,但張式的一句善言讓他自己很難逃命。張彥澤馬上將怒氣轉移到勸阻的人身上,張弓搭箭,就要射張式,嚇得張式趕緊逃走。退下后,張式再也不敢留在涇州,一面稱病辭職,一面帶著妻子逃往邠州(今陜西彬州),投奔靜難節度使李周(當年夾河大戰時死守楊劉的英雄)。但這樣就能逃脫張彥澤的毒手了嗎?

李周將此事上奏石敬瑭,石敬瑭便下詔將張式流放商州,希望就此幫張彥澤消氣,讓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但張彥澤不肯罷休,竟派使者到汴梁,用威脅的口吻嚇唬皇帝:“如果不把張式交給張彥澤,西邊會發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誰也說不清了!”

石敬瑭再次展示他遇硬就軟的橡皮泥屬性,下詔將張式遣返涇州,交給張彥澤。張式被送回涇州的當天,張彥澤將這位遠親砍斷四肢,再用刀從口中插入,一直向下剖開胸膛,挖出心臟。然后,張彥澤將張式的妻子納為小妾。

張式的無辜慘死成了轟動一時的大案。張式的父親張鐸趕到京城上告,為兒子喊冤。此前曾勸石敬瑭要保全張全義之后的史官李濤,此時已轉任刑部郎中,得知此案細節,義憤填膺,決心為死者討回公道。

在朝野輿論的壓力下,石敬瑭調原永清節度使王周前往涇州,接手彰義,讓張彥澤入京接受調查。事實證明,張彥澤并沒有能力實踐他之前威脅朝廷時表現出的囂張,圣旨一下,他就乖乖入京受審了。

王周是此時后晉諸鎮節度使中少有的勤政愛民的好官,涇州之民重見青天,感激之余,紛紛向他控訴前任節度使的暴政。王周大為吃驚,經過整理,他向朝廷奏報張彥澤在彰義鎮上犯下的二十六項嚴重罪行,以及造成至少五千戶百姓逃亡他鄉的惡果。

那么,對于這樣一個惡行累累,惹得天怒人怨的家伙,應該怎么懲處呢?石敬瑭向有關部門做出指示,張彥澤是有功之臣,還是東平王楊光遠的親戚,關于對他過錯的處理,應該盡量寬大。

右諫議大夫鄭受益看不下去,上疏提醒石敬瑭:“陛下把張式交給張彥澤,等于變相鼓勵他無法無天,肆意逞兇。張彥澤的所作所為,無論看到的還是聽到的,無人不切齒痛恨,陛下卻連一句責備的話都不肯說,讓是非沒有了分別,賞罰沒有了章法。您可知道,外邊都在傳說陛下是收受了張彥澤駿馬百匹的賄賂,才處處替他開脫?臣等不忍心看陛下蒙受污名,現在只有按律法嚴懲張彥澤,才能讓天下人重新敬拜陛下的圣德。”

李濤等刑部官員齊聚宮門,討論應該懲處張彥澤,群情激憤,眾人都認為不能輕饒。討論之后,眾人將合議結果上報給石敬瑭。

第二天,后晉皇帝力排眾議,做出了裁決:張彥澤的官階、爵位各降一級,另行任用;張式的父親、子弟都拜官,作為撫恤;讓在張彥澤任上逃亡的彰義百姓回鄉復業,酌量減免他們的賦稅、徭役。

這份處理結果一經公布,群臣嘩然,萬鈞雷霆之后,就這點兒毛毛雨?于是由李濤領頭,聚集了中書、門下、御史臺等部門的官員前往宮門抗辯,眾人指出,對張彥澤的處罰太過輕微,應當依律處死。

石敬瑭只好召見李濤,想用皇帝的權威壓服這個帶頭的法官。可李濤自恃公義,毫不屈服,逐條逐款與皇帝展開辯論。后晉皇帝本來就不占理,更何況論對法律條文的熟悉,他也不是專業法官的對手,不一會兒便理屈詞窮,只得氣急敗壞地命令李濤退下。但李濤毫不退縮,繼續與皇帝硬頂。石敬瑭只好換了口氣,用權大于法的理論給最終決定定調:“不管你怎么說,我已經答應過不讓張彥澤死,豈能反悔?”李濤也不給皇帝留面子,直揭石敬瑭的軟肋:“陛下答應過張彥澤不死,是不該反悔。但不知范延光被殺的時候,他的免死鐵券在哪兒?”

被李濤直踩痛腳,石敬瑭又羞又怒,卻無話可說。石敬瑭一甩衣袖,起身回后宮,這次當廷抗爭就這樣不了了之。在那一刻,李濤的強項不輸于董宣,無奈他的對面不是光武帝,沒能成就一段佳話。不過,石敬瑭至少也沒因為李濤不留情面的頂撞而懲處他,守住了底線。數日后,張彥澤被石敬瑭任命為左龍武大將軍,作為高級將領到京城禁軍中上班。

通過這幾個藩鎮節度使的故事,大家對石敬瑭治下的后晉王朝是個什么樣子,應該已有所了解。公平地說,作為皇帝,石敬瑭是比較儉樸的,“以為衣,以麻為履”;石敬瑭也是比較仁厚的,除非造反,否則他幾乎不會殺大臣,甚至該殺的都不殺;石敬瑭還多次下旨減輕百姓負擔,但效果嘛,自然是一言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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